第三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今夜无寐!
郢州城郡丞周平涛今日当值,与麾下数名儿郎巡夜归来,明明心倦体乏,阖上眼却不能安睡。
不仅如此,右眼的眼皮还突突地跳着,胸口下一阵阵躁乱……他索性翻身下床,披件单衣,径直来到东城门的戍点。
“周大人?您这会子怎么来了?”
戍兵李三等几人,靠在城垛的灰墙上的身躯立刻一挺,如标枪般地弹起,瞌睡早惊跑了。
“怎么样?”
“一切安好,大人!”李三望望天色,憨然咧嘴,“寅时将至,快到开城门的时辰了。”
“嗯……你们辛苦了。”
周平涛随口应了句,但戍兵们的“一切安好”,也依然不能消泯体内那股没有来由的不安……
周平涛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青石长街的一头,李三对身侧还有点儿发懵的桂哥儿啐道:“娘的……幸亏咱几个还勤奋!周爷这阵子脾气大得很,别撞在他手里——”
“嘘——噤声!”杨达昌手肘一捣,疼得李三直咧嘴,李三正要发火,忽见哥几个脸色有异。
“有蹄声!”杨达昌脸一黑,疾声抢道。
轻雷般迅速的蹄声隐隐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鼓鼓般声声震耳,借着微明的天光,城外的郊道上,目光所能视及的地平线上,乍现一列诡异的骑兵!
骏马嘶鸣,蹄声隆隆,暗夜里根本无法看清骑者的面目。
李三一个激灵,随即听见杨达昌惊惶的低呼:“难道——是北胤大军?”
不,这人数不对!上面未有交待,楚王大军也非今日入城呀?
“快去禀告周大人!”
杨达昌首先醒悟过来,桂哥儿撒腿就跑——
可就在他们只言片语之间,那一列骑兵势如流星,已冲到了城下,为首之人也不勒缰,一掌拍在马鞍上,竟如肋生双翼般,整个人腾空掠起,近三丈高的城墙,在他足下如履平地。
桂哥儿刚转了个身,还没来得及迈步,一股强势的拉力硬生生扯得他双股抖如筛糠,摔在了地上。
惊骇之中,一个寒沁沁的声音挟着凉气吹上他的发顶心。
“城门开了再走不迟!”
李三等面如土色,而被黑衣人的眼光瞟过之后,深深的战栗从深心里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这人身上有着很浓的杀气,浑身所笼罩的阴寒沉厚得似乎连渐暖的天光也无法消融。
“敢问……敢问尊驾是……”
职责在身,杨达昌硬着头皮颤声相询,还刻意避开了黑衣人一双寒目。
黑衣人唇际一撇,流露出极端的自负狷狂,只冷冷地哼道:“我的名号……还不屑告知尔等小辈!”
厉芒于眼中一闪,他已然不耐地斥了句:“开城门!”
面对几人的犹豫,那双寒鸷的眼,缓缓眯成一线,却自里面逼出针尖似的一点刻毒。
“别让我说第三遍!”
被他眼光扫过的地方,似乎有剜掉一块血肉般的疼痛,李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脑袋。他们几人再愚笨,也情知合己方数人之力,也斗不过黑衣人一身诡异高深的武艺,只会枉送性命……不如虚与委蛇,留下一命速去郡衙禀告示警!
杨达昌使了个眼色,李三立刻拽上桂哥儿,“噔噔噔”地跑下城墙。
“哐当”一声闩落,郢州的东城门,缓缓洞开,李三掩在门后,眼瞅着那些骑兵似潮水般涌进,个个目现精湛,神形剽悍,不由得咋舌。
杂沓的蹄音踩在青石板上,静寂中听来更是怵人。
当整列骑兵消失之际,街边一间平房,门牖“嚓”地轻响,露出一张俏丽含忧的面孔,正是风吟。
她的杏眼瞅着长街的尽头,贝齿咬噬着嘴唇,忽然闪身进了屋子。
须臾后,风吟自屋后蹑手蹑脚地牵出一匹胭脂马,身上已然换过一袭轻便的劲装。
李三等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要奔赴郡衙,远远地就瞅见了那匹神骏的红驹。
“咦?”
桂哥儿诧异一声,尚未来得及询问,眼前一花,劲风袭面,那匹红驹驮着一个窈窕的身躯,转瞬消失在城门口……
几点疏朗的星星仍恋栈地挂在天幕,天际泛出隐隐的青白色,而离宫的毓芙殿,已然有人声走动。
近日的离宫是格外的冷寂,宫人侍卫原本为数不多,近日不知为何就更捉不着人迹了,连公主寝殿周遭,也只寥寥几名内侍与婢女,他们素知公主一向浅眠,所以早早起身,不敢懒怠。
风吟出外两日未回,云舞独个侍候公主梳洗事宜,此时见明曦月已净过面,正坐在妆台前梳拢长发,即悄然退到了外殿。
云舞自外殿的碧舸手中,接过了一个紫金托盘,托盘上四色清淡的糕点,青鼬莲花纹的瓷盏中,一脉沁细的茶香氤氲而起,云舞盈然一笑,“今日的茶点倒算清爽,想来公主会多进点儿——”
一言未尽,大殿的门仿佛受到什么重物的撞击,“砰砰”两声巨响,云舞和碧舸惊惧地眼瞅着殿门匐然洞开,一列军士幽灵般地闪进了毓芙殿!
为首之人,一袭阴霾的黑衣,鬓角几茎发丝,不知怎的蓬松地垂落下来,半掩面庞,叫人一时觑不清那张脸!
即使如此,他身上张扬的戾气,仍然吓坏了碧舸,忍不住惊叫起来,身形一跄,居然撞在了云舞的胳臂上,托盘飞了出去,盘盏碟碗丁丁当当,摔了个粉碎!
云舞手抚上心口,勉强压制胸口下的狂跳,口中厉声喝问:“大胆!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公主寝殿?”
黑衣人轻蔑的撇唇,不见他如何动弹,衣袖飞起,“啪”的一掌甩在云舞的脸上,云舞惨叫着摔倒在地,半边脸庞已是一片青肿,痛得竟连眼睛也睁不开,黑衣人下手之快之狠实在令人胆寒,碧舸恐惧得连哭声也是一窒!
“小小侍女也敢大放厥词!”黑衣人冷哼了句,口气一凝,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明曦月呢?”
云舞心里咯噔一声,忍痛抬眼,隔着潸潸的泪帘,依稀看见黑衣人用手撩拨起散乱的发丝,露出的那张脸,云舞一望之下,脑中“轰”的一声——南宫显!竟然是南宫显!
“靖安公主呢?”
这几个字似乎是从他齿缝间挤出的,到底克制不住尾音的颤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是泄露了出来。
当云舞看清眼前的煞星是南宫显时,已不知是痛是怕,只能惶惧地瞪着对方。
一路披星戴月、纵马疾奔,南宫显仅余的耐心也已用尽。黑衣一飘,他蹲下身,睨着簌簌发抖的云舞,手指缓缓勒上了她的脖子,指下温热细腻的触感,并未唤起他一丝怜香惜玉的感觉。
仿佛极为欣赏云舞的恐惧,南宫显的唇际飘上了一抹笑容。
“说与不说……你只有很短的时间来考虑!”
毓芙殿陷入沉沉的死寂……鎏金烛台上细微一声“嘶”响,燃了一夜的蜡,终于灭了,殿堂内却不觉得幽暗,众人这才惊觉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有异样的颤栗瞬间贯穿南宫显的胸臆,手指不由得松开,抬眼望向内殿的入口——
那儿搁置着紫檀木的绣屏,自窗棂间射入的一线晨曦,衬显得绣屏上五彩的柳鸦、芦雁都有如活物般灵动起来,而大家的眼光却都只凝向屏后映出的一剪身影,绰绰约约……南宫显的表情也变得僵硬起来!
随着那身影的渐近,他闪动的目光,更多了些噬血的冷酷。
绣屏后步出一人,眉宇沉静、神态雍容,正是明曦月。两道清澈的眼波掠过了满地的狼藉,掠过周遭如虎狼环绕的兵士,掠过泪痕斑湿的云舞二人,最后,停在南宫显的面上。
南宫显心里微动——对于自己的乍现,她的眉梢眼底,除了些许的倦慵,竟然寻不到丝毫的惊怕!
“宁远侯?”诧异在明曦月的脸上闪过,随即那眼波重又凝成了幽深无垠的两泓湖水,很难捕获到她心绪辗转的痕迹。
“别来无恙……靖安公主?”南宫显漫不经心的腔调,掩饰不了内里奇特的亢奋,混杂着羞辱、愤懑、快意、自得……诸种复杂的情绪。而这激烈的情绪,自三年前积淀至今,早已汇成一股狂流,在他体内肆虐地冲撞,撞击得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疼痛……
他知道,消解这种痛苦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让眼前孤芳自赏的女子,臣服在自己脚下!
真不知道,当她皇裔尊贵的外衣被扯裂时,她还能露出这般矜傲的模样来吗?
“一别数年,侯爷风采依旧。”面对他咄咄逼人的注视,明曦月仍是神思淡然,“不知侯爷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南宫显耸肩一哂:“知道公主远居离宫,本侯甚是挂念,怎能不来探视?”
其实他有着相当俊秀的五官,却因面上终日盘踞的阴霾之色,而使得那微笑也带上了三分刻毒。
“探视吗?带着这么多的兵将?”
一句冷讥刺着了南宫显,他面上发寒,目光狠狠锁定明曦月,背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攥着,十指交握时骨节因过度的用力而“啪啪”轻响。
“怎么,公主担心了?”
明曦月并不理会他的嘲笑,只沉静地回道:“庐江之约乃贵国楚王亲口所允,本宫何惧之有?”
乍听“楚王”二字,他眼里的炽热似乎黯了一黯,南宫显眉头拧起,眯眼打量过去——
她站在晨光之中,不及绾起的青丝如瀑,垂泻于肩,色如鸦翅,衬得面色如玉、肤光似雪,鬓边低压的缨络珠串,翠华摇摇,也不胜她的眸光流转。
看得南宫显愈加暗恨丛生……昔日在南都的御花园内,她也是这样姿容清致,叫自己一时鬼迷心窍,铸下那一件恨事……
南宫显表情阴晴不定,倏然转身,对着心腹将士们扬袖一挥,口中喝道:“你们全都退下!”
明曦月微怔,冷眼看着那群兵士们鱼贯而出——谁也不知道此刻她的心如同沸油煎熬,绝不似外表上的冷定……双膝虚软,就连此时的站立也成了一种酷刑。
从南宫显益渐紧绷的脸孔上,明曦月察觉到他的忍耐与克制正濒临着瓦解——如何去应付这个即将失控的宁远侯?
——昔日之辱,痛定思痛,南宫显的怨念之深,仇恨之浓,恐怕远比她想象中深!
明曦月缄默不语,只示意着碧舸搀起了云舞,避到一边去,她自己则缓步走到了窗前。
南宫显也不阻止,睨着她时的眼色,蔑然得仿佛她仅仅是虎狼利爪下的羔羊,口中曼声而笑:“公主既然不喜兵戈利器,我让他们退下了,可好?”
明曦月没有吱声,半倚在窗台上,只留给南宫显一个皓白静美的侧影。
“离宫冷寂,公主真就习惯吗?”
“本宫一切安好,有劳记挂。”
“是吗?”南宫显浓眉揪结,低低地从喉间发出两声刻薄的笑,“只是未见驸马其人——不知是怎样的一位俊杰,令得熔帝陛下与公主的双双垂青,不至于辱没了公主高贵的血统与身份?”
一声叹息,似乎由风从窗外吹来,绵绵幽长……
明曦月眉端轻颦、目光深悒,脸上若有似无的些许怜色。南宫显本是满腹怨毒的话语正欲不吐不快,就因那样一个凄厉的眼色而哽在喉间。
“昔日之辱,委屈侯爷了……”明曦月歉然地抿唇,低喃了句,“可惜本宫乃贬谪之身,无法于庙堂之上为侯爷申辩一二。”
南宫显顿时懵了,脱口低吼道:“有心为我洗耻,公主有的是办法!”
结疤的伤口硬被挑开一角,疼痛夹杂着说不明的心绪泛滥开来,那一刻,南宫显的表情几乎是狼狈的,他狠狠地啐了句:“何必现在诓我!”
“本宫何必诓人?”清澈的眼波,坦然面对他眼里的阴鸷,喟道:“十二岁那年,本宫染上时疫,若非高僧施救,早已不治夭折……此后父皇感念佛祖恩德,将本宫舍入寺院,数年清修,倒也自在,只可惜……”声渐低细,几不可闻,她脸上的悒色,已化为一缕无奈。
“此间羁绊若了,仍只愿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南宫显眼里倏地爆出火星来,冷讥道:“公主认为,你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语音轻细,几乎是温柔的腔调,云舞却生生地打了个冷战……空气里浓浓的血腥味,逼仄得令人不能喘息。
“南鶥既灭,明烈亦已俯首称臣……公主可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明曦月的沉默,换来南宫显无比的畅快,盯着她略显苍白的面靥,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任人宰割的滋味,公主从未尝过吧?”“我郢州郡已与北胤盟约在先,料想北胤君臣,断无出尔反尔之辈吧?”
明曦月的反唇相讥,只换来南宫显猖獗的大笑,浑身的戾气,张扬得仿佛随时能化为修罗恶鬼把整座离宫搓为齑粉。
“皇上与楚王,意在歼灭南鶥,吞并疆土,何其会在意些许微小的牺牲。自古君王、开疆拓土,攻城掠地,哪有不流血的?公主之念,真乃妇人之仁!”
噙着恶毒的笑,南宫显乜着明曦月,口中嗤笑道:“扫荡一个郢州,不正如踩死只蝼蚁那般容易?”
明曦月霍然抬眼,冷冽于眼里闪过,硬生生地按捺下胸口澎湃的怒潮,用了千钧之力,才让语声保持一贯的平和。
“既然这样,侯爷意下如何,索性明言。”
“问得好……”南宫显笑了。
明曦月心尖儿一颤,凝神望去:不知何时,他手掌翻转,自怀中取出一物,却是个通体泛着墨玉光泽的瓷瓶,瓶口紧塞,但仍有异香幽然萦鼻。
“鸩酒?”
明曦月长睫一蹙,轻吐出的两字,骇得云舞二人陡然惊叫。
南宫显微哂:“就算是吧。”手指轻轻晃动着瓷瓶,颇有感触地喟了声:“此药出自我朝宫掖,名唤‘离人泪’!”
他状似无心地把墨瓶置于案上,悠闲地掸掸衣襟,撇唇笑道:“离人泪,离人泪……一杯入腹,魂魄离离,料想离公主所言之清静之所亦不远矣!”
目光紧紧盯住她的脸,以期寻获一丝两缕的惊惧——可恼的是,事至于此,明曦月的表情仍是令他失望的。
眼前的她,可能是情势仓促,仅着了一袭素白的轻袍,立在曦光之下,通体流露的气韵居然有别于平日,清冷中透着惊心动魄的媚,而面上不改的疏离,则让她成了高悬天际的寒月,越发显得可望而不可及。
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明曦月整个人都禁不住地轻颤,目光突然眺向了窗外。
——这心悸,不是源于南宫显逼近时的惧怕……那是一种慌,一种莫名的慌,令她在短时内脑子里几乎是空白的,只有自己空寂的心,在怦怦地跳……
南宫显却以为她终究是怕了,得逞后的快意嚣张地在血液里奔行——他不急!等了三年,他要慢慢地折磨这些人的意志,痛快地欣赏猎物在他掌下挣扎哀鸣的惨状。
明曦月勉力敛定心神,极目远望,似要把那悸动的根源从山水茫茫间寻找出来。
毓芙殿坐落在离宫的中轴上,上下两层的结构,此刻明曦月站立的地方,正是离宫中俯瞰远景的最佳视野,整个离宫尽收眼底,连溶湖尽头毗连的一带江水,在远方与长天连成一色,熠熠闪亮。清晨的离宫,朱墙碧瓦掩映在葱郁的绿色中,无比静谧。
只是连绵盎然的绿色间,忽如飞花逐月般地闪现几骑,沿着宫墙下乌砖铺就的甬道风驰而来——人影如此之小,如此之渺,渺小得似乎随时能凭空消失,明曦月连心跳都要止住!
——来了吗?
——怎会如此之快?
欣色混着震撼,瞬间掠上她的脸,明曦月实在庆幸背后的南宫显尚未发现自己的异色。
“公主考虑得如何?”
明曦月一震,缓缓转过身来,子夜眸子里幽清清的一片波光。
“是否如此,侯爷就能放过我郢州全郡的百姓?”
南宫显扬眉讥道:“这是两回事!”
明曦月笑得凄凉,低低喟息道:“于本宫而言,就是一回事!”眼角的余光,瞥见远远的碎玉湖畔,数人弃马奔行,身法一样迅疾……
“侯爷明明知道,能威胁本宫的唯一筹码,就是这满城无辜的良民!”明曦月一边应着,一边于心底默默计量:沿着碎玉湖……穿过挽翠亭……转过九曲长廊——快了!
人影近了……当先一人,白衣银甲,细碎的金阳射在他颀长的身躯上,被战炮折出耀眼的光芒,令人不能逼视,竟无法视清他的面目。
疾行到毓芙殿前的刹那,他像是感应到什么,蓦然抬眼——明曦月一惊,倏而避到了鲛纱窗帘的后面,背后湿意涔涔,薄汗透衣,这瞬间,竟比先前面对南宫显的折辱还要紧张。
——会是谁?这么迫人的气度……
“公主看什么如此出神?”
南宫显到底觉出异状来,眼睛眯起,挟着疑惑的光,仔细地在明曦月的脸上梭巡,脚下移动,像要上前一探究竟。
明曦月呼吸一窒,不着痕迹地垂下眼,口中淡然地回道:“看我郢州的湖光山色。”身体一转,在南宫显过来之前,往书案处走去。
“侯爷,昔日之事于你而言的确是毕生耻辱,难以忘却……此错乃我明氏所为,如果流我明氏的血能够让侯爷一泄心头之恨,我明曦月断不会吝啬区区一条性命,只是——”
南宫显本来足尖已动,就因她这突兀的一句失了失神,怔怔地看她从容地行到了桌案边,心神震荡间以至于楼下隐约的一句叱喝都没能听见。
“只是,望侯爷能怜悯我郢州苍生,靖安余愿足矣!”一言方尽,她伸手捏住那墨玉瓷瓶,不等任何人作出反应,抬起手一仰而尽。
一旁的云舞纵身扑去,却已不及阻止,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叫:“公主——”
哭声入耳,殿门外疾行的数人,皆是一悚,李顼两腿发软,猛地趔趄栽倒。
为首的君彻宇,俊容冷肃,云舞惨呼未绝之时,他已一掌震开了大殿的门牖,一眼扫去,正看到殿内一道纤细的身影,似风摧落花般,萎然倒地。
眼瞅着明曦月猝然饮毒,那瞬间南宫显全身的血液“轰”的一声炸开,心魂俱碎,脑子里乱哄哄没了主张。
“南宫显——”
一声冰冷的断喝,震回了他的神思,恍过神后第一个反应,即欲抢上前搀扶,眼前白衣闪过,明曦月已被人以臂弯揽住。
好香甜的药液……可是灌喉而入,却如一团炙焰流过,胃里像突然多出一把钝齿的锯子在来回地拉扯……好痛!难以遏制的痛……顷刻间拽她重又堕入了十二岁那年噩梦般的境地里……
“好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低低地呻吟,忍不住要把身体蜷缩起来,却撞到一人的臂弯内,腹中翻搅的剧痛,令她无力挣扎,且那只手臂的扶持,看似轻柔,指间传来的力道却不容人抗拒。
她仍是不能自已地颤抖,面色因为极至的疼痛而惨白一片,娇怯的双唇却是夺目的一抹殷红,反常得令人不安。
君彻宇剑眉拧起,霍然转向南宫显,目中异常冷怒。
“你逼她喝下了什么?”
冰寒的气息自他身上迸发出来,无人敢在此时置喙一词!熟识他的人,自那双黑眸里,已觑到了蛰伏的风暴。
紧随其后的李顼、赵琝等亦是一呆,闻到空气里残留的一缕甜香,李顼浑身激灵,脱口叫道:“离人泪,是离人泪!”
场中几人面色倏变——离人泪,北胤禁宫秘炼的毒药,其性烈如火,北帝宽和,甚少动用,孰料却被南宫显窃来鸩杀南鶥公主?
李顼语声未歇,君彻宇猝然抬起左臂,骈指连点明曦月丹田要穴,柔和的内力自他指下绵绵贯入,明曦月顿觉剧痛稍缓,一股腥甜却涌了上来,翻搅欲呕。
君彻宇毫不动容,也不作解释,迫她侧转身体,冷眼看她喷出一口血水,诸人皆“啊”的一声。
数日茶饭不思,哪里还能吐出什么来——那口血水,血腥味混杂着浓郁的甜香,倒有大半的毒液被呕了出来。
诸人惊慑当场,这会儿才悟到君彻宇正在全力地施救。
及至此刻看到那掺着毒液的血水,君彻宇面色稍霁,暗自吁了口气,惊觉背后涔涔的一片湿意。
“解药呢?”
轻轻的三个字,挟着难以估量的怒气,斥向南宫显,发现后者仍是失魂地站在原地,面上忧喜莫辨,奇怪得很。
“南——宫——显!”
南宫显浑身一凛,场内唯有一人敢如此叱喝他的名讳——逼视他的眼,如冷邃的天空,深远广垠,能容纳得下天地万物,南宫显的胆气一折,身躯不由得萎缩了下。
被明曦月的举动慑魂在先,再乍然见到中军主帅,又是一向严谨治军的楚王,南宫显片刻间几乎失语。
“我……”
“拿解药来!”
不容他分辩,君彻宇猝然冷喝,南宫显再不敢迟疑,从袖袋里摸出一粒碧色的丹丸,正要开口,劲风袭面,骇得他慌然侧身,掌心发凉,竟是君彻宇衣袖一荡,以内劲凌空卷走了药丸。
一物夹着呛人的辛香被塞入口中,明曦月下意识地撇开脸,但肩上的手箍得很紧,药丸入口即化,苦苦的涩味刺得她神志一醒……
看见南宫显竟真的携有解药,李顼“噫”的一声,目现异色——倏而明白南宫显并非真想置靖安公主于死地!
只是靖安公主性情之清傲义烈,却超出了南宫显的预料……事情演变至此,几乎酿成大祸,楚王的震怒可想而知!眼见着君彻宇薄唇紧抿,李顼心知事无善了!
“楚王……殿下吗?”
低抑的女音,还带着疼痛时的颤抖自身侧响起,君彻宇明显一怔,眼光垂下,落在明曦月苍白的脸上。
疼痛渐渐要吞噬她的五蕴六识,视线也变得模糊了,她却尽力忍着阖眼的欲望,双唇翕合间,仍有触目的血水顺着唇角慢慢滴落。
云舞在旁,心痛得无以复加,腿脚虚软得竟不能上前,只会捂唇呜咽。
“我是。”
君彻宇长眉挑起,军营之中并非仅他一位“殿下”,而明曦月片刻间毫无质疑地以“楚王”相称,这份纤敏的判断力,到底令他讶然了。
“殿下……”
她乌黑的眸子,眼神迷离得渐渐失却了焦距,若非自己的搀扶,她的身体早已脱力坠倒,但她仍在强撑着最后的一缕清明,君彻宇不得不应:“公主有话,直说无妨!”
“我愿以己之命……换得郢州全郡的安宁……殿下可否答应?”
——及至此刻,念念不忘的居然还是一纸信函上所托之事?
所有人都面露动容,君彻宇虽然不置可否,眼底也掠出异色,只片刻的迟疑,她用颤抖的声音再次急切地开口:“但求殿下……不毁我郡内一屋一舍……不践我郡内一草一木……”
一滴水珠坠在他的胳膊上,那潮湿瞬间被衣服吸走,留下的热度却异样得炙烫。
在所有人的呆愣中,君彻宇竖指向天……他的五官深挺似斧凿刀刻,在浅金的阳光下,焕发出傲岸如神癨的光彩来,一字字透着不容人质疑的决断。
“好,我答应!”
“我答应必然保你一个安然无恙的郢州!”
掷地有声的话语,换来明曦月如释重负的一笑,君彻宇臂弯微沉,她已昏厥过去。
君彻宇不语,示意一旁的云舞二人上前来搀过明曦月,对惊魂未定的她们低低地吩咐道:“扶公主去寝殿。”
“是……”云舞触到明曦月的身躯,豆大的眼泪一径往下掉。
“殿下——”南宫显震愕失声,阴郁的眼光在扫向明曦月时,露出眦睚尽裂的愤懑来,一张脸涨得酱紫,难看至极!
“住口!”
君彻宇转过身来,眼光再次凝成了冰中的化石,令南宫显不堪的是,除了震怒,君彻宇唇际流露出的是何等不屑的讥诮。
——敢情在他眼里,为北胤南征立下赫赫战功的自己,尚不如一个亡国的敌营公主?自己处心积虑筹措的雪耻之举,在他们看来,也成了一场跳梁小丑上演的闹剧?
南宫显全身的血液轰地涌向脑中,双目尽赤。
“你敢罔顾军纪,擅自行动,险些酿成大祸,竟还不知罪?”君彻宇冷冷地看着,目中苛严的谴责,令人无处遁行。
南宫显狼狈地发现自己对他,终究存着一分忌怕……胸口下盘踞的戾气无以宣泄,此际一股脑地泛上来,激得他开始口不择言。
“属下不过求胜心切,为大军西进铲除障碍,何罪之有?”
君彻宇怒极反笑,眉宇间森寒凛冽,“本王与郢州有约在先,你难道不知?”
当着一干下属,全不顾自己皇亲国戚的颜面,一分人情也不讲,南宫显气苦之下,不假思索,反唇相讥道:“那也是殿下之意……又非王命!”
浓浓的挑衅意味,众人皆勃然色变,赵琝实在看不惯南宫显的猖獗,正欲开口,却被李顼阻住,耳边已响起楚王的冷哼。
“好一句‘王命’!”
嘲弄自君彻宇的薄唇边绽开,他睨着南宫显,像在看一个愚蠢的化外之民。
“你可知……本王此番折腾,挽救的并非靖安公主,而是你的一条性命?”
南宫显闻言呆住,不解其中之味,狐疑地盯着他。
君彻宇手腕一振,耀眼的明黄兜头罩来,南宫显吓了一跳,伸手抓住,不及细看,耳边传来冷淡的一句,不啻如晴空霹雳,催折了他所有的意志!
“皇上密旨,靖安公主素行善举,赐明氏之女‘静和公主’之称——你可担得了这鸩杀公主的罪名?”
“不可能——”
南宫显双足一崴,“噔噔”地连退数步,难以置信地抄起手中的绢帛:象征着无上尊荣的明黄,此刻分外扎眼,圣谕上的笔墨入眼,更是字字戳心。
“……今南鶥既灭,念靖安秉性敏慧,能识大体,从善如流……明氏之罪不累其身,特不褫夺封号,改赐‘静和’……着令其随南征之军,不日返京觐见……”
竟是真的!
南宫显捧着绢帛的双手难以遏制地颤抖,有种被人敲骨吸髓般的疼痛席卷而来,恍惚间似听到楚王冷冷的一句。
“你还有什么要为自己申辩的?”
茫然地摇头,南宫显只知道他的一番谋划终成泡影,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再有雪耻的机会……
“来人!”
“有!”赵琝早就按捺不住,应声而出。
“南宫显,依你今日所行,断无活路——你真该庆幸老侯爷昔日功绩显著,为南宫一族留下了一道赦免死罪的圣谕!”
君彻宇的声音里仍是亘古不变的冷硬,南宫显打了个寒噤。
“今日我不杀你——”他顿了一顿,接道:“但活罪难逃,拉下去杖责一百,自此逐出我南征军营,再不启用!”
“随行兵士,罚俸禄三月,编入后勤,若有鼓噪不从者,杀无赦!”
语音轻缓,入耳却有重如擂鼓的力量迫得人喘息不得,南宫显就连讨饶的气力也殆尽了,脸色灰败,任凭赵琝上前,擒住他两臂,将他拽出了毓芙殿。
君彻宇与李顼对视一眼,双双舒了口气——总算不迟,一切尚未脱轨!
两日后,郡守方逸谦,偕同一干郡丞小吏,恭迎北胤大军入主郢州。
郢州郡内的百姓,倾巢而出,万众翘首,无数双的眼睛盯着东城门……金鼓擂动,威似雷鸣,城外数列玄衣战士,甲胄林立,踏着悠长的号角声,汤汤而入。
铁骑轻雷,兵戈锋利,十万大军形容整肃,无一懈怠,马背上标枪般挺拔的身姿,眉目间肃穆的冷冽杀气……望着如此军容,想到险些与他们兵戎相见,一干官吏,皆面如土色。
郢州百姓更是暗中咋舌,神思各异,纷纷议论开来:有被大军夺人声势所惊慑住的,有迂腐之辈义正词严,不齿靖安公主等“卖国”之举的……然而大多数的人,则暗自欣慰,郢州家园得以在这次兵祸中幸存!
“殿下——”
“何事?”埋首于军务之中的君彻宇,并不抬头,手中的笔在纸上沙沙落着。
“郢州郡守方大人求见!”
又来了!
锋锐凝寒,君彻宇只略一思量,对近侍嘱道:“告诉方大人,本王很忙,无暇接见,命他明日再来!”
“是!”近侍应声而退,君彻宇随又扬声补道:“另外转告方大人,近期以安抚郡内民事为重,靖安公主无恙,务须他担心!”
“小的记下了,这就去回禀方大人!”
近侍悄步离开,君彻宇停下手中之笔,神思沉沉,间或闪过些许无奈。
——得知明曦月被迫饮毒,方逸谦闻讯赶来,却被自己拦在毓芙殿外。自此后,这稳重的一郡之首,就不时借机,前来“问安”,大有不见其主誓不罢休的势头!
看来明曦月当真是郢州全郡的核心人物……当日若真有闪失,倒要应了李顼的那番话!
可是两日已过,服下解药的她,竟然还在昏厥中,君彻宇怎会让方逸谦等目睹到一个憔悴不堪的靖安?
郢州刚刚接管,人心绝不能散!
但,此事也不宜再拖……
“三哥!”
门外闪现君天一张笑脸,身着绛紫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施施然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神采飞扬的赵琝,笑吟吟地一句“王爷!”
他们身上朗朗的英气迫面而来,君彻宇薄唇扬起,笑问道:“大军安顿得如何?”
“为免城内百姓受扰,我只令一万铁衣亲卫随我进城,其余大军检阅后仍在城郊安营扎寨,各将士不曾松懈,整装待命,等候三哥号令!”
君天顿了顿,追问道:“三哥,郢州郡接管事毕,我们何时出发?”
君彻宇颔首不语,面上的若有所思使君天略感好奇。
“短期内可能无法南下!”
“为什么?”
君彻宇眼光一寒,低道:“南宫显一杯‘离人泪’,平白惹出这么多事端!”
君天皱起眉头,轻呼道:“难道靖安公主——”
“那倒没有!”君彻宇接道,“太医行诊后,也说没有性命之虞,但看她情形,竟没有什么起色!如此……怎能随我军一路跋涉?”
“解药不假吧?”君天首先跃入脑中的就是这疑问,眼见君彻宇断然摇头,倒引得君天为之侧目。
“三哥这么相信南宫显?”
“不是信他,而是信我自己的眼。”对于君天的不解,他只深沉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靖安服毒后,南宫显面上的痛悔不会有假——人皆以为南宫显恨明氏入骨,倒忘记了他的恨,本由爱而生……爱憎交织,哪里分得清楚!”
“对于靖安,南宫显有心折辱是真,却必不会置其于死地!”
一旁的赵琝这时忍不住插道:“属下私底下问过南宫显——正如王爷所言,他确无此意,只没想到靖安公主如此烈性!”
“他‘没想到’的太多了。”
君彻宇不以为然地把薄唇抿成了一线,目光转视赵琝。
“你既已回来,想必本王交待的事已查出端倪了吧?”
“嗯!”提到正事,赵琝敛起先前的闲散,正色道:“回禀王爷,真如王爷所料,偌大的离宫,只有公主近身的几位婢女内侍仍在,其余侍从廷卫,均在几日前被她遣散。”
“对了,公主身边的一名教引女官——就是那日在城外相遇,向王爷求援的那一个,居然至今未回,属下到处打听过了,仍然没有线索!”
“果然……”君彻宇低低的一声,面上不置可否,眼底却有火苗灼灼燃着。
“什么事?”
君彻宇的表情,分不清是喜是怒,君天心里微动,直觉告诉他此事攸关明曦月。
君彻宇不答,倒反问一句:“四弟对靖安公主投诚一事是怎么看的?”
不防他有此一问,但太多想法憋在胸臆不吐不快,君天只稍怔,剑眉长挑,朗目湛出几分亮熠。
“郢州郡一万之众,相对我精锐之师,只能说是螳臂挡车!审时度势,投诚是最好的结局——只是,于她的名声的确有污!她能忍辱负重、当机立断,算得女子之中的佼佼者!”
君天接着笑道:“听闻靖安远谪郢州的几年内,偕同郡守官吏,筑坝引流,治理汉水,使百姓免受水患之苦;原本郢州豪门士族圈地成风,靖安到后,自俸禄中拨出银两,向这些豪门‘买置’田产,分发给百姓耕种,迫得这些官吏也只得纷纷效尤,哪里还真敢收公主的银子!如今郢州处处可见平畴沃野,年年丰登,成为一方富庶宝地,靖安公主,功不可没!”
“心思这样缜密的人,怎会坐以待毙,等着南宫显上门寻仇!”
君彻宇冷不防的一声,令他俩惊了一惊,君天眉头皱起,疑虑丛生。
“三哥是说——”君天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过数个念头,恍惚已抓住了一丝灵光!
“三哥是说,靖安公主利用南宫显,上演了一场苦肉计?”
君天浑身一震,低呼道:“盟约已定,她何必如此?”
君彻宇深邃的眼,定定地凝望着墙上的《幽思图》,绘出的明明是仕女博古雅玩的闺中情致,但运笔简洁,工整妍丽,意蕴幽长,足见绘画人之心思细腻。
画旁所题行草,笔墨酣畅,锋尾清劲,入眼倒是熟悉的。
“女子多虑,想必对我们……她还不是全然信任的!”
“那也不必行此险招啊?”君天仍是不敢苟同:万一没有解药呢?
“壮士有断臂之勇,没想到她一界女流,亦有如此胆气!”
君彻宇倏然望向君天,自喉咙深处逸出一声轻笑。
“当日来的若是你,你会怎样决断?”
君天不假思索地开口:“必定如三哥一样!”
说完面上忽然闪过悟然,他长吁道:“她把自己置于及其凶险的境地……原来就是要激得你我当众立约,以保郢州万无一失!”
——主帅立誓,且当着敌我双方面前,若日后有悔,誓将耻笑于天下人,那丢的将会是整个北胤皇族的颜面!
“激将法用得如此隐晦,且这般惨烈的,也真绝无仅有!”君彻宇喟了句,不无触动。
“当日情势,确不容人多虑!”君天闻言颔首。然而思及素来冷静警醒的三哥,居然也有被讹的一天,不觉莞尔,嘴角咧开一丝促狭,呵呵地笑起来,“等三哥觉出蹊跷,那木已成舟了!”
“没那么严重……郢州不一样成了我们囊中之物吗?”斜睨着君天,君彻宇仍然一片淡漠之色,倒叫君天自个儿好生无趣,悻悻地摸摸脸,“嘿”的一声。
“女人心细多虑……南宫显虽是引线,要没有明曦月的一把火,却也烧不起来!”
赵琝在一旁听得悚然,脱口轻呼:“这位公主——好深的心机啊!我们都被她摆了一道!”
“那又怎样!”君天快人快语,毫不含糊地回道:“能把自己当作筹码来解黎民之苦——纵然心机再深,也当得一个‘仁’字!”
赵琝汗颜地垂手,拱手敬道:“是!末将受教了!”
君彻宇亮熠的双眼,眼底锋芒闪现,如惊雷掠空,唇际的笑意渐渐凝结。
“可是……她终究不够狠……”
否则,这南鶥的天下,哪里轮得到明烈来作践!
“三哥,靖安公主一日未愈,我大军南下岂不又耽搁一日?能否先让公主留此静养,待我军班师回朝之日,再一同接往尹歌?”君彻宇摇头,反问道:“按理说本应在靖安面圣之后才予册封,皇上却急在此刻颁下圣谕,你可知其中深意?”
“莫非……是示恩于南鶥锦侯?”君天脑子里灵光一闪,眼神熠熠地望向君彻宇。
“明烈手里可用兵力,在南都之战中以被我军所摧,放眼南鶥境内,抗衡势力只余下蜀郡一股而已。”
君天蹭地站起,身姿挺拔,如出鞘利剑,森然地开口:“我们一路上摧枯拉朽,南鶥的皇帝都掳了,还怕他一个蜀郡不成?”
“明烈一介竖子,何足挂齿,岂能与文蔺辉相提并论!”面对君天的躁进,君彻宇不以为然地轻哼。
“蜀中文氏,南鶥开国功勋之后,数代清贵,乃天下士族之垂范。与南北豪门皆有千丝万缕的牵系,根底深厚,牵一而动百——拔掉一个文家兴许不难,却动摇了士族之本,怕到时,连我北胤朝中也会有不少臣子腹诽——皇上若无此忧,何必急于示恩于人前?”
说到这儿君彻宇略一沉吟,低声接道:“与蜀军对峙,即使稳操胜券,这一仗……也不能打!”
“嘿嘿嘿……”君天连连干笑,满目的自嘲,“左右为难,进退维谷,那我们又该如何?”
眼神有意无意地飘向君彻宇,捉摸着对方的莫测表情。
“靖安乃怀帝爱女,隆宠逾制,若当年她有心问鼎王位,文蔺辉和他背后的势力,必将成其坚强后盾……靖安远谪郢州,文蔺辉隐忍不发,应该也是源于靖安的授意。”
“三哥之意——是指靖安对整个文氏家族的影响颇深?”
“毋庸置疑!”
君彻宇唇际掠起一抹深沉,对二人说道:“李顼曾提及,当年靖安公主脱簪待罪,自请远谪之后,文蔺辉闻讯赴京,乃是他一路护送,保公主入楚,庇佑之情,人尽皆知!”
“这么说,父皇的意思,是让公主作说客与文蔺辉交涉,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化干戈为玉帛!”
君天搔搔头,心里犹存着几分疑虑,“只是……靖安公主岂肯为我北胤谋事?”
“原本我也有此隐忧……”君彻宇停了一停,对二人报之一笑,耐人寻味。
“这位公主终是失之一个‘狠’字!只要她不愿目睹万民白骨的惨状——她应该不介意为你我说项!”
君天苦笑,自讥道:“倒叫我十万铁骨铮铮的儿郎,被冷落在荒野之外!”
“哎呦”一声,君天龇起牙,头上着了一记爆栗子,耳边传来君彻宇的低笑。
“走,一起去毓芙殿看看!
“听说李顼请来了晋熙郡的神医骆常青,可有起色吗?”
“去了就知道了!”
李顼满脸的无奈,与骆常青相视苦笑。
眼前这叫云舞的侍女,目光躲闪,神色间分明藏着心事,却粉颈低垂、闭口不语,一径儿地抹泪。
“姑娘有何难言之隐,但说无妨!”
李顼急了,声音也高起来,白皙的脸上隐隐现出一层薄怒:这小姑娘倒真不愧是靖安公主调教的,口风紧着呢!
云舞仍是摇头,嗫嚅着低道:“奴婢不知……公主也未提过……”
“不可能!”骆常青抚髯驳道,“宫中每月都有问诊之例,太医怎可能没有交代!”
“那是在南都建康宫中,公主远谪郢州,则省却了这些繁文缛节。”
“你——”李顼气得跺足,却拿她没辙。
“李顼,勿再与她纠缠,派人送骆神医回晋熙郡吧!”
冷冷的一句传来,三人皆是一悚,惊然望去,步入毓芙殿的君彻宇,轻袍缓带,神态温润,唯独一双黑眸里仍然没有热度。
在他讥诮的眼光下,云舞心头发怵,手足都变得无措起来。
“她既有心成全主子殉国的义烈和名节——本王怎能阻止!”
“奴婢绝无此心,殿下息怒……”
惶得云舞“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冷汗透衣而出,泪眼婆娑,哪还敢与他寒冽的眼光对视。
诸人皆不开口,只肖一眼,谁都看出云舞心头对楚王的忌惮。
李顼望着她好气又好笑,暗叹自己刚才情急中为何没想到“以退为进”的招?
楚王也非疾声厉色,可字字击中云舞内心要害,泣不成声的她原先的执拗,正在楚王的眼光下分崩瓦解。
“你一味遮掩的,无非是过往的宫闱秘闻——可是南鶥皇族都已覆灭,我等对这些秘密则更无兴趣……”君彻宇傲然一哂。
“你若希望你们主子能早登极乐,不妨就此缄默!”
他转身对李顼淡道:“有劳神医了!李顼,送客!”
“不要——不要,殿下!”云舞顷刻间煞白了脸,急得膝行数步,拽住了佯装离开的骆神医,死死不肯松手,满腹的惊怕最终化为一声呜咽。
“求求您,殿下……求求您救救公主……”
“救她不难,只要你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看见云舞一迭声地应“是”,君彻宇眼色稍霁,对骆常青做了个“请”的手势。
君天暗中对李顼眨眨眼,笑得十分促狭,李顼会心莞尔。
“公主的寒症乃旧疾,有几年之久?”
“公主十二岁后,即经常无端发冷,手足畏寒,迄今亦有八载了。”
骆神医蹙眉,思量良久,谨慎地问道:“可是受药物所致?”
此句一出,四座皆惊,他言下之意谁能不晓?
君彻宇袍身一荡,原本淡漠的眼色淬出冷芒来,众人屏息,只等着云舞开口。
面对这一问,云舞娇躯战栗,内心仿佛天人交战,汗珠沿着她秀丽的鼻翼慢慢滑下。
她犹豫着该不该直言不讳——最终银牙一咬,对着骆常青点点头。
李顼顿生凄凉,暗底喟叹:靖安公主,能摆脱南鶥宫闱那波谲云诡的纷争,却也已是身心俱疲、伤痕累累。
“是何毒物?”
“奴婢听说此毒唤作‘碧玉寒蟾’。”
骆常青浑身一震,失声叫道:“碧玉寒蟾?”
“嗯……”云舞回想当年,眉间颦起轻愁,“若非先帝与国舅,请动了清凉寺的烟霞散人,只怕公主断无活命之理!”
这一句“国舅”,指的自然是锦侯文蔺辉!
“哦——”骆常青长吁了口气,触动地喟道:“难怪……碧玉寒蟾无药可解,若无烟霞散人以纯阳内力为公主趋毒,公主怎能幸免?”
言毕转向君彻宇,拱手作揖,扬声道:“回禀殿下,靖安公主的寒症正由此毒而起!”
“怎么说?”
“碧玉寒蟾乃极寒极苦之地的毒物,其性寒烈,昔日烟霞散人虽施救得当,但毒液入腹,胃经已损。”
骆常青说着便看向云舞,问道:“公主多年来是否经常会胃院隐痛,不思饮食?”
云舞慌不迭地点头,“正是如此,太医多方调理也无济于事。
君天皱眉,“这与离人泪何干?”
“王爷有所不知,草民为公主诊脉,发现脉象沉细,可中毒后时有呕血,又乃胃络淤血之象——适才听到这位姑娘所言,方才明白其中缘由!”
大家错愕地发现骆常青竟展颜而笑,扬声说道:“二位王爷,这真是无独有偶,太凑巧了!”
“哦?”君彻宇扬眉,等待下文。
“离人泪的毒性正与碧玉寒蟾相冲,可解寒症之苦!只是公主的寒症乃缠绵数年的旧疾,正如久病之人不宜下虎狼之药——离人泪性如烈火,使得公主脾不统血,血不归心,方昏厥不醒!”
“这么说,公主并无大碍?”云舞颤着声音,对上骆神医含笑的眼,提到嗓口的心终于归位。
何止是她,在场诸人皆暗自松了口气。
君彻宇接问道:“可有什么办法能短时见效的?”
“离人泪的解药,药性发作迟缓,除非似烟霞散人,以深厚的内力为之疏引,自然能及时解毒。”
骆常青走到书案边,拣过纸笺,提笔写了数行。
“不过公主两次中毒,胃院受创,今后于饮食上需谨慎,且要静养,不宜思虑。”
云舞悚然应“是”,碎步上前,小心地自他手中接过药方,一边听骆常青继续叮嘱:“草民有一方温中健脾的良药,以丹参、檀香、砂仁理气和胃,大黄、生甘草泻热止血,可在公主醒来后煎服。料想数日后应该无恙!”
君彻宇点头微哂,淡道:“神医辛苦了。李顼,引骆神医至明澄阁稍事休憩。”
骆常青行过揖礼,随李顼步出了毓芙殿。
见他们走远,君天“嘻嘻”一声,对着若有所思的君彻宇低声笑道:“此间内力深厚者,唯三哥一人也!”
不理他满脸的戏谑,君彻宇唇际掠起一丝嘲弄。
“南宫显若知道是离人泪成全了靖安,会是什么表情?”
君彻宇气纳丹田,缓缓收掌,额角已然渗出细密的一层薄汗,替人行功导气,果然是极辛苦的事,左肩的伤处又在隐隐作痛。
垂眼看她,一张脸并不见红润,但至少没有了先前的痛楚之色!
君彻宇长身而起,却并不急于离开,眼光仍然落在明曦月身上,一瞬的深邃。
“来人!”
细碎的步音自屏后传来,云舞垂首走了进来,抬眼看向楚王时,目中不无感激。
君彻宇神色间仍是云淡风轻,只低低地嘱道:“公主若醒来,即刻向本王通报!”
“是。”
云舞见他似有离意,忙打起垂落的紫绡幔帘,微微屈膝,“恭送殿下!”
目送那颀长的身影消失,盘踞在云舞心头的紧张,终于散尽,忍不住吐了口气,轻盈地转了个身——蓦然对上了明曦月黑玉般的眼眸!
“公主——您、您……醒了吗?”
云舞猝然惊叫着扑过去,不敢相信地执起公主的手,喜极而泣。
“云舞……”
被毒液侵袭过的喉咙有着烧灼的疼痛,声音也夹杂着一丝喑哑,可是她清澈眼波里的光芒却是极温暖的。
被惊惧恐慌折腾数日的云舞,恍似重回人间……泪水一径地流着。
明曦月目中怜惜,幽然喟道:“好云舞……吓着你了!”
无尽的委屈惶恐都随着这一问倾泻而出,云舞伏在她的榻上,哭得肝肠寸断。
“公主不是说过绝不以身犯险的吗?”
“真有心置本宫于死地,南宫显何须与我等纠缠良久?”
“可万一、万一没有解药……”
至今想起,云舞仍心有余悸,牙齿发出轻轻的颤栗声。
“若宿命如此,本宫也只好认了。”
生死存亡,一线之间,若行事仍前畏狼后怕虎,只怕最终惨淡收场!
不赌上一次,怎知胜算有几?
只是,她这场“苦肉计”,只能蒙昧眼拙之辈,对深谙兵道,运筹帷幄之人而言,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伎俩。
心底苦涩油然而生……之前种种揣度,都比不上见到真人时的震撼。
也就是彼时她才明了自己终究是多疑了——那么傲岸的个性,岂会对小小郢州行欺诈之举?
“刚才……来的是楚王吗?”
明曦月的眼光幽幽地穿过幔帘,凝在不知明的一点。
神思迷离间感觉到的气息,依稀与那日见到的身影重叠,以至于她在苏醒的刹那间,选择了阖眼假寐。
云舞闻声一怔,随即点头,“楚王殿下刚刚离开。”
“来做什么?”
“楚王殿下来,是以自身内力,为您疏引解药的药性。”
——难怪!难怪丹田处的痛楚大减,手足俱暖!
云舞觑着公主的表情,分明有了一丝变化,却迟迟不语,秋水明眸里幽暗深邃,无从捉摸。
云舞不敢多言,取了团花织锦的枕靠,支在她背后。
“您歇着,奴婢去准备粥点。”
屈膝行礼后,她悄步离开寝殿,重重的垂幔纱帘,把红尘喧嚣都挡在了外面。
抱红轩内,君彻宇坐在椅上已经很久,眼光沉沉地落向书案,案上铺陈的赫然是大军南征的“行军图”。
地图上被朱砂色圈出的郡县,皆已落入北胤掌控之中。
提笔在图上又画了一个圈,李顼瞥见,那正是郢州郡的位置。
“从郢州出发,先至荆州,只需两日光景……沿着长江一路西行,便是蜀山之界了。”
君彻宇淡淡开口,脸上不见怎样,目中一抹锋芒,灼得李顼心里一烫。
“王爷……带着女眷,可能会耽搁行程。”
君彻宇眉端挑起,“我们不争这几天。”
忽然一转,“那叫风吟的女官,一骑快马,早该将此地情势报知锦侯才是……为何西边迟迟没有消息……”
李顼亦皱眉,揣摩着开口:“既不兴兵,应该没有恶意。”
“他观望的时间未免太长了。”
“王爷的意思——是锦侯在摆姿态?”
“我先攻郢州,自然是为了切断锦侯与靖安的牵系……”
黑眸凝起深冷光芒,君彻宇沉吟着接道:“否则凭靖安的身份,合则锦侯的势力……我北胤欲兼并南鶥,逐鹿天下,恐怕还得多费周折。”
“可是公主毕竟在我等手中,锦侯断不会弃之不顾!”凭着直觉,李顼话中有十足的把握。
“所以……他更不会轻易就范!”
李顼一凛,随即明白楚王隐含的深意。
——只要锦侯在蜀郡的势力仍岿然不倒,靖安在皇上与北胤朝臣眼里,就永远有价值,自然安享太平!
君彻宇唇际扬起,“我在想,锦侯即使投诚,也会有所保留……如果皇上的招安,不在他忍让的底线内,这一仗,还是会打!”
“靖安公主应该可以阻止!”李顼拱手道,“让臣前去说服公主!”
闻言君彻宇目带讥诮,冷声斥道:“无论靖安,或者锦侯,都是极有主见分寸之人,该怎样做,他们比谁都清楚,岂容得他人置喙!”
李顼怔忡当场,无语能驳。
“除他二人,亦涉及皇上和一干朝臣的态度……议和之事能否成功,也得看双方的因缘,岂是强求来的?”
君彻宇眼光挟着深意望向李顼,“至于我等,该做的就是协助皇上,完成统一大业!”
“是!”
李顼恭然揖道:“那微臣现下需得赶往荆州,为大军西进准备粮草辎重。”
“去吧。”
李顼离去时并未掩门,微风送爽,风中还挟着沁人的馨香。
君彻宇抬眼望去,隔着窗棂,轩外草地上那几株垂丝海棠柔蔓迎风,华英袅袅,开得如火如荼,风姿照人。
倒不愧古人赞其“风搅玉皇红世界,日烘新帝紫衣裳”!
——难怪此书斋名唤“抱红轩”!
正若有所思,蓦觉周遭有异,君彻宇侧身一避——眼前乍现一抹红艳!
君天指尖擒着一枝海棠,笑嘻嘻地出现在抱红轩,“三哥!”
“赵琝说一早就不见你的人影,去哪儿了?”
君天神秘兮兮地一笑,“三哥猜猜?”
他剑眉剔挑,飞扬入鬓,满脸的笑容。
君彻宇黑眸眯起,没有忽视他眼底的兴奋,心里豁然雪亮,唇际撇出一丝好笑。
“早该知道……不满足你的好奇,你也不会消停!”
“唉——还是瞒不过三哥!”
君天咧嘴笑起来,他的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子,显然是步行之后,被屋外的暑热蒸得够呛。
此时信手取过案上的盖碗,倒了满满的冰镇梅子汤,一仰而尽,大叫“痛快”!
君彻宇眼底闪过好笑,“痛快?不知你指的是饮茶,还是看人?”
“两者皆有!”
君天佯装听不出他的讥笑,谄笑了句:“我这也是为议和之事和靖安套套近乎!”
“噢?”
君彻宇扬了扬眉,“那你‘近乎’套得怎样?”
“还不错!”
那眉眼间乍现的神采让君彻宇心里一动,他不置可否,静静地听君天喜滋滋地说道:“我们聊了会儿——没想到,她倒是极温和的个性!”
君彻宇冷眼看他仿佛犹自回味着先时的情形,嘴里喃喃有声。
“说也奇怪……细瞅她眉眼,也不见有多美艳,但寥寥数语……就是让人觉得与她相处,如沐春风!”
“如沐春风?”
君彻宇唇线扬起,隐含的揶揄惹得君天霎时烧红了脸,不自在地目光一缩,嗫嚅地辩道:“三哥,若撇开两国宿怨,相信……你也必定能与她相谈甚欢。”
君彻宇转身望向窗外灿若云霞的繁盛花海,眼神悠远。
“是吗?她真能放得下国仇家恨?”
一问浇息了君天心头的雀跃,怔忡地望着他。
他的站姿清拔如剑,似一尊神人雕塑,红尘凡俗的种种,皆不能令他动容,亘古不变散发着阵阵的淡漠。
“四弟,她绝非你素日熟悉的宫闱女子!”
用眼色驳回君天满腹的意见,君彻宇沉吟着说道:“若她不是如今的身份倒也罢了——”
实在忍不住,君天皱眉插道:“她的身份怎么啦?就因为她是降国的公主?”
“还因为你皇子的身份!”君彻宇冷冷地打断他,对他的不满视而不见。
“靖安若只是一个平凡的降国公主倒也还好——偏偏她被皇上册封为义女,令得天下侧目。”
一丝似有若无的喟息夹在声音里。
“撕开了煊赫的表面,她仅仅是皇上笼络锦侯的棋子,日后说不定生出什么风波……你贵为皇子,若与其交往过密,恐招人非议!”
君天怔忡地看着他良久,最终叹了口气,满脸的无奈。
“三哥……有时候你真的是太不近人情了……”
压根不理会他的长吁短叹,君彻宇回到书案边坐下,抽过满堆的卷宗,漫不经心地低道:“你若有心,不妨修书一封,在圣上面前替靖安与锦侯美言几句……如果皇上在条件上能宽宥一二,相信议和之事必会事半功倍,靖安内心也必定感激!”
一句说得君天两眼发光,霎时来了精神,忙不迭地转身。
“三哥说得是,我这就去写!”
他跑得实在是太匆忙,以至于没看到伏案的君彻宇,黑曜石般的眼眸,浮光掠影地闪过满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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