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美人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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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险象环生齐岳山

沿着来时的路蜿蜒而下,两边的野花竞相妖娆,星星点点地盛开,绚烂至极。

君彻宇的心情,也一如此刻的万里碧空,难得的明朗。

虽然对锦侯刻意的溢美辞令颇存疑虑,也不以为然,但至少这次的赴约,达到了他的目的。

捏着袖袋里轻软的丝帛之物,君彻宇的唇际,优容地一弯,黑眸熠熠。

事态仍在沿着既定之路发展,他不会介意过程的曲折!

或许……真如锦侯之言,齐岳之聚,仅仅是为了她?

念及此事,不禁偏首凝目,她已落在几步开外。

皎洁的姿容微微轻倦,神情仍是优雅,仿佛此刻的迟缓也只是流连山色,然而浅红的眼睑,淡淡的泪光,又怎逃得过君彻宇的眼睛?

本是数步之远,君彻宇有意相候,明曦月很快即来到了近旁,明显一怔,水眸幽然望来。

他却隽然浅笑,移开了黑眸,只先时显露的悯然,蓦地拧紧了明曦月的心脏,生生地疼痛,夹杂着一丝难辨的窘然。

“这趟不虚此行,一旦事成,数以万计的黎民将避免一场兵祸,也算锦侯与公主造福人间的又一义举!”

“公主的思亲之痛,也算聊以慰藉!”

不知为何,明明也是自己期望的结果,但由他用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说来,却牵惹无端的气苦。

被刻意压抑的感怀伤事之情,总在不经意间被他挑开裂口,剜心得痛。

明曦月寒白了脸,只字不语,一径从他身侧走过。

孰料娇躯一滞,身后衣角传来牵绊的力量,她慌然地回头。

竟是臂上雪绡纱披帛的坠子,缠到了他腰间锦带的玉扣上。

明曦月迟疑着伸手拽了几下,珠络坠子发出轻微的“嗒”声,玉扣呤然,两个物件不知怎么,绕了个铁紧,扯之不离。

她瓷白的两靥,顿时绯红,咫尺近前的眼光,雪亮的两缕,笔直刺穿了她佯装的冷硬。

虚软一径沿着腿脚蔓延,明曦月气馁地咬唇,正待发力扯断那珠络坠子,蓦然听到他低邈的一声喟语。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公主一味自伤,只会徒增烦恼,于事无益!”

清冷一句如同雪水泼面,明曦月心头暗凛,先前无端的急躁,因此而缓缓静沉。

只这一愣,君彻宇已伸指,没见他怎样拨弄,缠绕的珠坠和玉扣就乖乖地分开,他指尖轻送,雪绡纱半臂披垂而下,软软地覆上她的云裳罗裙。

“恕本宫失礼。”

君彻宇听她低低地开口,再次抬眸,波光莹澈,已是一片静远****。

他笑了笑,淡而无痕。

葳蕤的林木间,时隐时现地露出他们那两匹马驹,明曦月难抑振奋。

——只要在翌日之前赶回山下,与诸将回合,此趟远行可谓圆满!

君彻宇牵来她的坐骑,递上缰绳,“如果不累,我们就此下山!”

“好!”

她只简单的一字,微微侧身,留给君彻宇一个清秀的侧影。

细碎的眼光投下斑驳的光影,为她姣好的轮廓镀上灿烨的神韵。

两骑悠然,不急不徐地行在山间。比起来时的忐忑,心情的轻快自是不能比拟。

因着心事,来时无心观赏,此时悠然极目,方觉得此处群峰叠翠,涧鸟幽鸣,处处牵人情思。

明曦月流连不已,眸中清盈的一抹愉色,她自己倒没察觉,君彻宇侧目之下,无声而笑。

不知是不是近晚的原因,山风忽然大了起来,穿林而过,木叶萧萧而落,一如涛声迭起,在两人耳边轻鸣。

明曦月盯着那些叶片,油亮的绿色似乎还蕴满生机,却已随风坠落,沾人衣巾。

她脱口低呓道:“秋天近了——”

话音未落,劈面抢近一只手,扯住她的缰绳,桃花马前行受阻,唏溜溜一声嘶鸣。

那只手,白皙劲节,却不陌生,也适时阻住了她到嘴边的惊叫。

明曦月悸然发现,君彻宇面罩严霜,冷电流转的眸光,径直刺向前方深密的树林,密林绵延伸展,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头。

树叶簌簌有声,更似是被君彻宇散发的肃杀之气,逼得摧折了枝头。

明曦月正想开口,君彻宇座下雪驹,前蹄突立,暴起长嘶,身边惊变骤起!

幽暗的密林,点点夕阳,猝然闪现一弯夺目的白光,不及细辨,那道白芒已化作锋刃一抹,飞斩君彻宇!

“小心!”

明曦月骇然叫道,可是比她的话音还快的却是一道剑光,似有若无地划过,所过之处,掠起青芒,笼彻四野。

明曦月倒不觉如何异状,然而自树上跃下的数人,迎着剑气,顿觉周身冰寒,看似温和的一势,隐伏的凌厉杀伐,竟为生平仅见!

几人腾挪飞越,却怎样也脱离不了这清淡的光影。

突袭的白光被剑气所折,叮地坠地,至此方有剑吟之声鼓荡裂耳,竟是极至的速度才能先于剑声而起!

君彻宇掣腕翻转,掌中剑芒陡然收敛,数道黑影抢势而退,“刷刷”落到他们身旁,形成了合围之势。

一招克敌,而他的衣衫鬓角分毫未乱,神态仍是优容,只是深眸寒冽,睥睨着望向刺客,其间的冷厉令人望而却步。

“出来!”

明曦月身躯轻颤,因着那两字所挟着的杀气,然而不解,因为君彻宇明显不是对这些刺客叱喝,他在说谁?

那些彪壮的汉子,相互交换眼色,传递着彼此心头的惊悚。

离二人最近的一棵高树上,枝叶繁茂,绿叶如盖,随着君彻宇这声冷叱,枝叶突然哗啦啦洞开一隙,两道人影电掣而下,劲风迫面而来,割体切肤。

明曦月忍不住合抱自己,避开脸去,却仍觉得飓风强劲,面靥生疼。

就在明曦月阖眼的瞬间,君彻宇倏然出手,身姿掠起,矫若游龙。

那道灿烨的剑光破空惊起,光华如虹,凌越寒彻,仿佛是秋风一夜,凋落碧树,万物冷寂。

暴喝声起,惊得明曦月勉强睁眼瞧去,凭她目力,仅能看到清淡的剑影在顷刻间,于两道鬼魅的身影上沾了沾,闷哼突响。

一人捂肩踉跄而退,另一人勉力翻纵,避开了这劈山裂石的剑势!

君彻宇重又掠回雪驹鞍上,迅疾得好像从未动弹过,然而掌中寒亮的剑身斜斜下指,数滴鲜血蜿蜒滴落。

空气中的血腥味呛鼻而来,明曦月胸口涩然欲呕,半身晃了晃。

“点子扎手,儿郎们小心应付!”

躲开剑势之人沙哑着嘶喊了句,阴狠的目光兀鹰似的射来。

君彻宇眉头轻蹙,一丝疑窦瞬间闪过:匆促一句,分明是绿林黑道上的行话,再看眼前悍匪衣衫粗陋,甚至是褴褛的,也与之身份在在相符,然而就是有哪儿显得不对劲!

被君彻宇一剑刺伤肩膀的汉子啐骂道:“大哥,羊儿身无长物,想来也无多少钱财,老子这次吃亏大了!”

——竟是劫财的盗匪?

明曦月闻声微愣,凝向君彻宇,他却面无表情,薄唇一弯锋寒。

那汉子怪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嘶道:“不过……这妞儿挺俏,大哥觉得怎样?”

随着那汉子一句笑骂,匪盗群里顿起嘈乱,还有好些壮汉拿暧昧的眼色在明曦月身上飘荡,几声嬉笑低低传来。

明曦月垂落眸光,只恨不得将身上被他们瞟过的地方都剜下来,羞辱绯红了她的两颊。

眼前一花,雪驹斜过马首,青衫一袭,有意无意地挡住那些射向明曦月的视线。

阳刚气息霎时迫近,她抬眼望见那双阒黑的眸,静静隐伏着森寒冷怒。

似乎察觉到君彻宇勃发的怒意,为首之人蓦地抬手,周遭手下顿时闭口。

君彻宇眼光一闪,心头那点疑惑又隐隐浮现……对了,就是这整饬形貌,实在难以把他们同乌合之众的流匪等同视之!

然而眼前情势,哪还容他冷静思虑?

为首那人蜡黄脸孔并无多少表情,细长的一双眼却突然浮漾出极度亢奋的厉芒。

“说得是……总不能空手而回!”

君彻宇眸底生寒,冷冷听见那哑声嘘道:“点子扎手,并肩子上啊!”

嘶声未绝,兵器破空而响,尖利鸣啸,几欲撕裂耳膜。

君彻宇寂冷的黑眸,猝然射出炽热的光芒,“铿”的一声龙吟,泠泠剑气,铺天盖地,翻卷而出。

明曦月呼吸一滞,眼望着兜头袭来的各色兵刃,带起漫空的寒芒冷锋……血液一股脑涌了上来,轰轰地在耳边作响。

她只恨,此时此刻,自己真真成了累赘!

刀刀索命,剑剑追魂……悍匪们合围攻击,手中兵器,如毒蛇恶吻,觑空咬向那道青影。

眼见一人悄然闪到圈外,拐到君彻宇视线不能顾及的角度,掌中毒亮的两弯吴钩,猛地打横偷袭。

明曦月心惊肉跳,脱口厉声疾呼:“三哥——小心后面!”

偷袭的汉子陡然望见那双冰寒的眼,心头震怖,忍不住萌生退意。可惜,一切已经迟了!

电光火石的瞬间,清淡的剑影自面前惊鸿乍现,他几乎听到了两肩琵琶骨在格格轻响。

那汉子惨叫一声,痛得眼角迸泪,下一刻他惊骇地发现自己的一对膀子,废了似的吊在了两侧。

“咣当”两响,吴钩从掌心坠地。

生死俄顷,千钧一发的瞬间,她终于喊出了一声“三哥”!

是一种静默的亲近,难以言喻,摆荡在心间不知几何……又仿佛由来已久。

锁定他清俊的身姿,依旧无恙,于鬼魅黑影中翩若惊鸿,明曦月的眼无由地酸胀,轻雾渐渐凝结。

那声“三哥”,即使是身陷囹囫的此刻,仍令他一度回首,满心震动。

她眼里若隐若现的水光,丝丝惊扰,落入那双深眸,尽为墨色所吸。

眼光流转,倏然冷厉——肩膀受伤的头目,猫腰蹑步,悄然潜近了桃花马,而她懵然不觉!

“看打!”

为首的“大哥”九环银刀忽地劈来,挟着开山裂石的劲道,飓风扑面,连他的下属也呼啦一下闪开退后,合围之势霎时漏开一洞!

君彻宇竟不避不让,掌中青锋突然朝后掷去,半空飞过,如白虹贯日,而那力有万钧的一刀,他竟以左手两指点去。

——哪有如此打法?

刀光大盛,撕天裂地,织起的绵密刀网,瞬间裹卷了那道青影,场中悍匪尚不及雀跃,青影穿网而出,缥缈若云烟雾霭,无迹可寻。

“大哥”猛喝一声,冷汗涔涔,目光如死,怔忡地盯着掌中唯剩刀柄的九环银刀!

“叮叮叮……”漫空洒落的碎刃无数,还有些许射入一旁下属,不察之下,个个呼痛。

“锵”的剑吟轻鸣,一干人惊然相望:先前君彻宇恍似无心掷出的剑,以流风回雪之势,深深贯入草甸之中,自一人发鬓险险擦过,割断几绺头发,突兀地现出那张酱紫发窘的脸!

原想趁机挟持明曦月,却被君彻宇一招驭剑之术骇着,扬起的手掌,尴尬地停在半空,离明曦月仅数步之遥。

明曦月蓦地清醒,猛地瞥见迫近的人,毛骨悚然,手握缰绳用力拉紧,就要避开,这头目忽地恍过神来,怪叫一声:“往哪逃——过来吧!“

青筋毕露的大掌,猛地拽住马尾,桃花马吃痛难禁,狂躁地四蹄乱踢,明曦月拼力抱住马的脖颈,身躯摇摇欲坠。

大汉猖狂地大笑,右腿踢出,左手已搭上了明曦月的衣袖。

陡听一声断叱:“撒手!”

闻声已怯,瞥见掠来的人影,更是面如土色,抢势拍出的一掌,正着在对方轻若无物的宽袖上,四两拨千斤,他讨不到半分好处。

青影掠近,即如河岳山川,难以撼动,这人也知不是对手,然而眼见即将得手,却功亏一篑,到底心中怨恨,歹念遂生!

他目光闪动,蓦地朝着明曦月投出一物,阴恻恻的几声低笑。

君彻宇立有警觉,几乎是同时出手,夹住那物,入手轻软,却是一方香滑的丝巾!

“尝尝我千媚的滋味!”

轻红的一片粉絮,已兜头罩向明曦月。

尚未看清,她的眼前已是一暗,君彻宇以身相护,双袖翻卷而出,激荡的劲风绵延如怒涛急流,霎时吹散那轻红雾粉,

然而粉末轻飘之物,浑不着力,仍是有些许近到了身前,自然伤不到他身后的明曦月,而他的鼻端却嗅到一股异样香甜的气味,神思一凛。

那赭衣汉子呆了呆,瞥见君彻宇瞬间的异状,忍不住脱口喜道:“奶奶的——中了老子的‘千媚’,倒便宜你了!”

暧昧不清的眼色,招来君彻宇冷然的一记眼刀,骇得他噔噔退了数步!

明曦月来不及张口,腰间一紧。

整个身躯被凌空拉起,她惊然低叫,声未消,人已稳稳落在雪驹之上,身后的怀抱并不陌生,宽厚温暖,正是他的。

刹那间已明其意,明曦月咬唇忍住心口翻搅的羞赧,静默不语,张大的眼眸,幽冷浮光,如夜空寒月。

“我们不能恋战,你坐稳了!”

他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吹过,低低地开口,明曦月颔首,依旧无语。

君彻宇没有忽略匪盗们突然闪亮的眼,盯着他们时难以自禁的雀跃……而他隐隐察觉到随着那股异香入体,体内渐渐不适……

身边有她,不能犯险!

深眸冷电一掠,数名离得颇近的汉子,皆是心头发怵,蓦然听到一声低叱:“驾——”

“魅影”长嘶人立,突地撒蹄,迅若流星,绝尘而驰。

君彻宇以寡敌众,震慑全场,却说走就走,毫不拖赘,一骑负着两人,从容突围,悍匪们始料不及,竟无人想到阻拦,

赭衣大汉连连跺足,“大哥,为何不追?”

吼声突然一噎,怔怔地看见“大哥”抚胸闷咳,怵目的血丝一缕,沿着唇角滴落。

“啊?”

“好霸道的指风……”

大哥眼色数变,伸手缓缓揩抹血丝,目现精芒。

待胸口气血翻涌稍许平复,冷哼着吐出一字:“追——”

魅影急驰,疾风呼啸,两边的林木山石模糊闪过,明曦月伏在雪驹之上,颠踬欲呕,阖眼忍受着脑中阵阵的眩晕。

“我中了毒。”

低漠的语丝,几被劲风吹散,隐约入耳,明曦月如受电殛,难以置信地回身相望。

先前数个画面接次闪现,蓦地忆及末了那匪首古怪至极的腔调,心头震骇。

“是那时的毒粉?”

脱口轻呼,明曦月颤声问道,有无形之手狠狠拧上心口,痛不可耐。

君彻宇启唇欲语,她回首时几茎长发拂到面上,暗香萦鼻,似有若无。

幽香似一脉香饵,召唤出数股热流自小腹升腾而起,压之不下。

君彻宇强提真气,内力流转至丹田,居然绵软一片,浑不着力——这一惊,非同小可!

面对她的惶急,君彻宇只能颔首,神色的异变,自然落在她的眼中。

如水明眸,倏地晦暗,弯弯的唇角,在咬噬中渐渐失却血色。

“死不了,迷药而已!”

明明是开解的话语,却被他没心没肺似的漠然道出,明曦月垂落的眸光,乍现一抹惊悸。

不是的……绝非他说的这样轻松!

如果无恙,他额角细密的汗珠从何而来?为何控缰的双臂显得僵冷?他眼里的隐忍又是什么?

瞥着那削薄唇际抿出的冷毅,明曦月唯觉得心酸,而莫知的恐惧也汇成急流险涛,狠狠冲撞而来……混沌的意念呈杂,只有一个念头,渐渐异样得清晰!

——他不能有任何的意外!

这个念头一旦生成,竟牢不可破,尖锐得扎痛她的心脏。

一路走来——不,是相识以来这么久的时日,都是他在鼎立维护,扶持于危急关头。

即便刚才,若非因她,他也不会中毒!

明曦月深深吸气,也将泄露的惊惶逼回一些,神思逐渐冷静。

于公于私,都容不得他有半点闪失!

“他们离我们大概多远?”

攥着马鬃的手,克制不了地颤抖,她别开脸,急切地低问。

君彻宇略一沉吟:“最多二三里。”

短短几字,隐隐的压抑,眉心一处,锁着些许深郁。

明曦月张开嘴,却陡地化为一声轻呼,身下猛颠,雪驹一蹄踩失,被路边突岩绊了一下,险些跪地。

君彻宇猛地控缰,发力一带,扯得雪驹奋力前跃,踏过突岩,险险落足在旁边的泥地。

明曦月已是惊得薄汗透衣,手足绵软。

他们已经越过了山腰的平林敞地,山途越发崎岖逼仄,魅影纵是训练有素,千里挑一的名驹,驮着两人疾驰在如此陡峭的山道上,也渐显吃力。

明曦月眨了眨眼,幽暗的两泓清波,艳艳地与天际夕阳争辉!

蓦然惊觉,天光正被暮色吞噬,斜晖渐渐隐入山峦之间的苍青。

“坐稳了!”

君彻宇开口提醒,却察觉静默的她,凤眸生辉,眉宇凝定,以种坚清的眼光望向他。

“这里湿滑陡峭,魅影支持不了多久!”

君彻宇长眉剔挑,“那又怎样?”

“或者我们下马步行,或者——”她明丽的眼色,突然沁出的一丝执拗,令他侧目,屏气听她下言。

“或者,你一人乘骑魅影,应该可以脱险!”

君彻宇黑眸眯起,射出寒芒一线,讥道:“荒谬!”

他向来冷凝从容,少有这样的疾言厉色,利眼狠狠锁住水盈的眸光,犀利洞彻。

有汗珠自他的鬓角滴落,明曦月怔怔望着他绷紧的面孔,内心俨然怆楚。

事皆由她而起,然而截至此刻,他的面上也无半点猜疑见弃。对自己,他竟是全然的信任。

胸口下堵得发慌,她侧目远眺,玉指点向右边深青苍灰的峡谷,疾道:“我幼时来过齐岳,记得那里沟谷纵横,树木苍郁,有几处隐蔽洞壑,应该可以避敌!”

君彻宇目光一深,落在她单薄的肩背上。

明曦月轻轻挣开他双臂的拢护,意欲下马,他及时伸手拽住,两人眼光,于半空交汇。

“我可以的!”

明曦月缓缓开口,第一次在他黑眸的逼视下没有闪躲,水眸一眨,仍是断冰切玉的坚持。

离得如此之近,他几乎数得清那双扇形蝶翼般的长睫,心口如吞下一抹锋刃,痛的同时,又激起千丈热潮,涌动难遏。

像是被刺扎了似的,君彻宇猝然缩手,“好……依你所言!”

音色的喑哑,令他自己都为之震愕,避开明曦月惊扰的眼光,他翻身掠地,大步流星地朝那方低谷行去。

“可是……马儿怎么办?”

不料他竟形随意动,身后传来明曦月急惶的一句。

“魅影不需照顾,由它吧!”

脚步不见停留,低低一句,清冷依旧。

只有他自己知晓,是用了多少的自制,才克制住揽她入怀的冲动——千媚的药性,已经发作,一步步鲸吞蚕食,他的自制,在渐渐地消融。

那样婉丽的眉眼,盈然生波,几欲涤尽他所剩无几的意志。

明曦月怔了片刻,蓦然了悟,面靥火烧的同时,又沉沉地泅起煎忧,脚步却并不落下,匆匆追去。

星光灿烨,渐次升起,点点清辉自高空泼溅而下,映衬得夜幕更加广袤深远。

只是,脚下的这条路,又不知伸向了何方?

急于脱围而抢出的方向,显然并非下山之路。

头顶的北辰星,星芒闪耀,他们此刻身处的应该是齐岳山脉的北麓,离君天等将士驻扎所在,离得还很远。

不敢去想象,假如明日辰时尚未赶回去……

明曦月咬紧嘴唇,脊背虚虚地生出汗意,脑子里茫茫空白。

“小心。”

瞥见她神思幽恍,貌有怔忡,君彻宇突然开口。

沿着斜坡而行,虽有草甸柔软,然而坡势却越见陡峭,近乎垂削,北麓又常年背阴,山道十分湿滑。

草坡之下,沟壑交错,山峦肃立,黑黢黢的在夜色中益显苍茫。

她所说的隐蔽之处就在眼前。

明曦月心里释然,唇边将抿未抿之际,右脚霎时踩空,落足的石块“哗啦”坠落。

她根本来不及喊叫,身侧迅疾伸来手臂,牢牢地将她圈紧。

可惜下跌的力道实在迅猛,伸臂的刹那,君彻宇方惊觉自己,已有脱力的迹象,陡坡又无处借力,竟扯得他也把桩不住。

眸光一深,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只收拢两臂。

明曦月惊叫声起,交叠的两人,从草坡上一径翻跌滚落——眼看撞向草坡下突立的山岩峭壁。

君彻宇强聚仅余的真气,陡然拍出一掌,袍袖下鼓荡劲风回旋,挡了一挡他俩下跌的势头,抢得片刻稍纵的时机,君彻宇手肘撑地,一跃而起,两人衣袍,离那块尖利突起的山岩,仅咫尺之间。

草甸之下的砂土砾石咯得身体疼痛,只是心有余悸,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颤栗着伸手扶着石壁,明曦月望向陡坡,神色虚浮。

青影一晃,明曦月惊然望去,他背依山壁,深锁剑眉,黑眸竟是阖着的,挺鼻薄唇,于深冷中难抑疲累。

明曦月心跳几乎止了止,“你——还好吧?”

离得不远,她能听见来自他那儿的低促鼻息。

“好!”

几乎立刻睁眼,微微下拗的唇角,冷毅淡漠,负伤在身的他,外展的气息越发冰彻,洌洌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右边的肩膀,在火辣辣地灼痛,明曦月伸指摸去,也无心理会,莹澈的眼波流转,被那块突起山岩的背面所吸。

“三爷——”

声音陡然扬高,君彻宇震了震,顺着她的眼光瞅去。

突岩背后一尺之距,是山峦削直的石壁,石壁缝隙处自上而下,累累垂垂,藤蔓纷披,枝叶仍郁郁葱葱,一直垂挂到突岩之上。

只是,无巧不巧,先前君彻宇的那一掌,劲风凛冽,原本密密麻麻,缠绕得无有间隙的藤蔓,被吹折数绺,露出其后深黑的洞口。

明曦月疾步上前,不顾藤条上的糙皮扎手,一把扯开,目现惊喜。

“此处可以藏身!”

回身之际,喜悦自眸中洒落,如星光照映,清波无声荡漾。

可是,君彻宇的眼光根本没在她脸上停留,深冷的两缕,越过她,投向洞口。

“到后面来。”

漠漠语声,与素日冷凝一般无二,明曦月的心突地一跳,那短短四字,他竟抑制不住尾音的紧绷。

——除非,千媚的药性,开始发作了!

寒彻的感觉电流而过,明曦月双手交叠,指甲深陷掌心,竟也不觉得痛,茫然地看着他弯腰探进山洞。

一直盯着那背影,所以清楚地察觉到他的变化。

他的动作不似平时舒展,他甚至也不再看她一眼,连擦身而过,也刻意不沾她一片衣角。

心里,才扎扎实实地感到惊骇,焦灼。

对于她藏身避敌的建议,他默然。

逃避,原不是他的个性,若非力有不逮,凭他高傲,怎会容得几个流匪猖獗?

一时间心乱如麻,惴惴惶惶,见洞口青影闪现,凝视那张俊冷面孔,她一度怔忡。

君彻宇走到洞口,从里面把露出间隙的藤蔓摆弄妥当,繁茂的枝叶层叠交加,无异天然屏障。

可是依稀的月芒,也被隔挡,明曦月眼睛一暗,下意识地伸手扶向山壁,触手凉沁。

洞口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数步之外却幽黑难辩。

一线温热的鼻息吹上她面颊,近旁响起熟悉的淡淡的语声。

“把手给我。”

身体早在意识之前有了反应,等她意会过来,纤手已落入他的掌内,任由他的牵引,一步步往洞内深入。

深洞幽暗,不足两丈的距离,她走得磕磕绊绊,却无心顾及脚下的颠簸,因为握着她的那只手,灼烫异常。

片刻的工夫,烫人的热度如洪流电掣,沿着掌心溯流而上,连同她,心尖一点凝定,也渐渐湮灭。

暗夜里,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脑中闹哄哄的一团纷杂,无法辨析这颤抖是否缘于害怕。

君彻宇身形一窒,立即撒手。

仿佛感觉到什么,明曦月倏地抬眼,朦胧望见他收回的视线。

沿着山洞走势,两人往斜里右拐,眼前霍然清亮,居然有几缕柔和的月光倾泻如水,朦胧地照进洞内。

明曦月讶然地“啊”一声,目光被洞府中央的顶端所引。

洞顶倒石如笋,千姿百态,然而顶壁竟有几处天眼,自上而下,筛落银白的月芒,于这深黑洞府,浅淡的几线月芒,已如天赐。

明曦月惊喜地走进月芒笼成的光圈,借着稀薄的光亮,细细打量此刻藏身所在。

这洞府并不深广,方不过数丈,一眼能望到尽头,四壁苍灰,一边平直如削,光滑如镜,一边怪石嵯峨,奇峰嶙峋,却无想象中的潮湿,石壁触手,冰凉干燥。

有水声低潺,丁冬错落,一眼地泉自洞壁下的沟壑里漫出,明曦月秀眉扬起,愉色不言而喻。

“所幸有水!”

轻呼一句,回身的刹那,满目错愕,那道青影,不知何时已觅了一块石板,盘膝而坐。

明曦月蓦然噤声,两道眼波,眨也不眨,紧紧盯着他。

君彻宇探手入怀,依稀取出个扁平盒子之类的物件,明曦月莲步轻挪,悄悄走近。

一粒碧澄澄的药丸躺在他手心,鼻间嗅到近乎薄荷清凉的香气,她神情大震,脱口问道:“能解毒吗?”

君彻宇不语,只瞥她一眼,仿佛讥诮,却是自嘲更浓。

明曦月猝然生悔,赭衣汉子那么笃定,千媚的毒性岂是容易解的。

纤敏如她,自方才匆匆的一瞥,觑出了更多。

他的眼,比之素日,更多了几分深晦,墨色的漩涡隐伏着风暴的前兆,眼波电转,光影交错,瞬间闪现的,是欲念情色,深深压抑。

明曦月猛地转身,玉色双靥,红潮满布,可是比起羞惶更为强烈的,是另一种感觉。

吞下药丸,他眼观鼻、鼻观心地阖目坐定,不曾再望来一眼……明曦月默然凝视,胸口下一处地方,有锋刃一抹,尖锐地划过。

分明看到他的额角,青筋横亘,汗珠细密地布满鼻翼两边,凝得多了,就汇成豆大的一颗,沿着挺毅的轮廓慢慢滴落。

心里的疼痛,就这么悠悠洇起。

沉默,比洞外的夜色更深浓。

直到……蓦然间君彻宇一跃而起,明曦月悸然相望,那颀长的身躯,一径掠向洞壁尽头的泉眼。

药丸的入腹,仅带来短时的凉沁,薄荷的清香犹在齿颊,体内汇聚的狂潮热流,以更猖獗的势头,再次席卷。

血液贲张,几欲爆裂,浑身上下,似乎流窜的都是炙人的岩浆……耳边依稀听到潺潺的溪涧清鸣,不啻天籁。

伸出的手指,居然克制不住地轻颤,君彻宇黑眸深处,涌动的怒潮狂肆极至,更多的是耻辱!

十多年戎马生涯,几经恶战,游走于生死一线之间,也不曾有过这样荒诞遭遇!

尚且是栽在几个上不得台面的流寇手里!

双手掬起的泉水,尽数泼面,陡地一股清冽,瞬间冷却了面颊的滚烫,丝丝冰凉,透骨而入。

绷紧的神经这才略微松弛,只是身躯四肢,仍不听使唤,颓然跌坐,斜斜靠向了身侧岩石,犹自战栗。

身后传来轻悄的步音,他警觉回头,神色间的异状倒让跟来的明曦月惊了一惊。

有水自眉梢滴落,他抬袖揩去,泉水的浸润,益显眉梢的黑亮,如秀逸的两柄长剑,飞挑入鬓,彰显的本是他一直流露于表的清贵。

可是,疲惫和迷药逼迫得他撤下了面具,冷凝的背后,他居然也有这么桀骜狂放的一面。

几绺发丝,湿嗒嗒地贴在脸颊,身躯整个靠在石头上,姿势懒怠,倒是一对黑眸若隐若现,自现锋锐。

然而,眼底深处,晦涩难辨,是强自压抑的情念深薮。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一语打破窒人的沉默,他不开口倒好,一说话,只觉胸口灼热,能汇成炙烈熔岩,把身前不远处的她,卷进烈烈雄焰里焚毁殆尽。

君彻宇倏地闭口,薄唇紧抿一线,眼底陡然流转的暗潮幽芒,慑得明曦月瑟缩着,足下一缓,怵在当场。

那种眼色,好似他是一头休憩中的猎豹,优雅天成,却浑身上下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伺机而动,择人而噬。

是千媚……让他变得这么的危险吗?

明曦月张口欲言,话音被匐然荡起的煎焦湮灭。

惶切、羞窘、无奈……更多的却是担忧的情绪,摆荡心头,使得她清透的一对明眸,就这么静静幽幽地锁定那个身影。

“三爷有什么办法?”

明曦月抬眼望去,定定地开口。

君彻宇别开脸,刻意忽视她的眼……尖锐的刺痛就这么毫无预料地扯动心肠。

他曲起长腿,面上浮起一抹冷酷的嘲弄,搁置在膝盖上的手掌交握成拳,轻微地颤抖。

几时,她悲悯的范围,也囊括了他?

月色如水,淡淡的光晕,她就在柔晕之中。

烟笼寒纱,熠熠生辉,清致的容颜,无限静好,一瞥之后,如咽薄冰,些许的痛,些微的凉。

君彻宇猛地阖眼,额角突地一跳,恍惚听到自己接口:“必须有人下山通知天!”

神思立醒,突地长身立起,体内内息因这牵动而奔走急窜,却无力集聚,丹田之处,仍是空落一片。

君彻宇的人,却自浑噩中逼出几分清明,锐目深寒。

“这里虽是北麓,但入洞之前我曾留意观望,只要穿越平谷之前的树林,往东绕行二里,应该可以在明日辰时之前返回军营。”

明曦月屏息听着,因为他望来的眼光,凝肃冷硬,莫能抵御。

她没有接口,神色复杂,君彻宇一度以为她在害怕。

想到夜幕之中,她孤身一人穿越平谷暗林,一介弱女,怎能不惧?

君彻宇眼色倏缓,紧抿的唇角倏然松弛,想要软语相慰,胸口一阵沸烫,痹意径直往热烘烘的脑中钻,手心一紧,是自己的指甲深陷入肉,疼痛方换来一刻的清醒。

“我们没有选择!”

陡然厉声断喝,明曦月身体一颤,他寒冽的星目,倒映出一个略显惊怵的自己,内心迟疑,她没有立刻点头。

君彻宇冷肃地盯着,容不得她半点的抵制。

坚决地告诫自己不能妥协在她哀婉的眸光下,在他尚能克制之前,她必须离开!

她的眸子,如浸在水银里的两丸黑玉,“那你呢?”

语意幽幽,渗入了夜风的一丝凉意,恍过神的明曦月,冷静自持,都在平复中。

“只要你能见到天,我们都会无恙!”

不是没有听出语中的敷衍,然而脑中浮光掠影地闪现诸般画面,内心百味杂陈,到最后,只回荡着先前他疾言厉色的一句“我们没有选择”!

明曦月遂然闭眼,再睁开时,无尽的怆烈幽冷,神色却已自若,君彻宇一旁觑见,暗自松了口气。

近前呵气如兰,是她清宁的声音徐徐开口:“好,就依三爷之计!”

青衫晃动,明曦月不及反应,纤掌被抓起。

“这是——”

脱口叫出两字,蓦地无声。

一物冰凉,静默地躺在掌心,她细细瞅去,分明是一块螭龙玉佩,宝华流转,温润蕴藉,不用细辨,已知是难得的宝物。

翻转玉佩,背面有阴线镂刻的两个小篆,借着月光,觑见那正是“扶摇”二字。

这明显是他随身之物,龙者,至尊也,扶摇二字可是他的字号?

“三爷?”

不解其意,明曦月震愕地抬眼。

君彻宇退后数步,眸光一低,眉宇间浓浓的倦怠,沉沉郁郁。

“见玉如见人,有了它,天和一干将领才会信你,务必小心!”

“知道了!”

她颔首低语,拼力握紧手心,似乎要把螭龙佩上行云流水的“扶摇”二字烙印在心里,痛入骨髓。

泪水不期而至,明曦月无声抬袖,不着痕迹地揩去,心里一个声音冷冷地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好……我权且一试。”

每说完一个字,心头翻涌的酸楚就更深切一分,她寂静地站在淡淡月光的笼罩下,目光尾随着他,掠到了暗处的石壁。

再看不清那张脸上的表情,然而空气里有不寻常的波动,还有压抑的低喘。

明曦月神情一恸,遂然转身,广袖罩衫上的银线昙花,被月芒折射,隐湛光华。

君彻宇下意识地阖眼,意识松弛的瞬间,几乎错失了她临行前的低语。

“你……要等我回来。”

字字坚清,和着那一股如水似兰的幽香,入骨镌镂,牵惹起一线隐痛,游蛇般流窜,渐至肆虐……

君彻宇颓然趺坐,手指箕张,狠狠握向了身侧岩石,让锋锐棱角,深陷入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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