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美人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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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千媚一点惹情愁

临近洞口的那一段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身边无人牵引,她是一路摸索着走了出来。

隔着密密缠绕的长藤,能觑见外边疏落的几许月色。

脚步变得急迫,她几乎是抢上前拨开了藤条。

一股清新的气流拂面而来,山谷的夜风薄寒沁骨,明曦月双手合抱,激灵灵地浑身一颤。

月色照人,脚下之路倒不难行。谷地两边有跌宕起伏的山峦,在月夜里如尊尊雌伏的怪兽,投下诡异的倒影。

她敛下心,咬唇举步,迈向胧胧月色下的平谷暗林。

谷地平坦,须臾已近得山林,身旁山风呼荡,丛林内隐隐异响,似枭鸟、似寒鸦,啼鸣不绝,树影摇晃,宛若魑魅潜行,阴森恐怖处,直令人寒毛怵立。

明曦月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捏着螭龙玉佩,心尖的那点坚持,源于手中真实的掌握。

温润的玉佩,此刻仿佛有火的热力,刻入肌理,源源不息。

刚想投身密林,山风忽地紧了,啸声掠过,明曦月猝然色变,闪身避到了路边的长草荆棘之后。

几声语丝,夹杂着粗鄙的笑骂,隐约传来,明曦月伏在岩石后面,谨慎地把过长的裙裾衣袂都收得近点,心头怦跳。

“格老子的,黑灯瞎火,让咱俩上哪搜去?”

远远地走来两人,朦胧月光之下,看不清来人的面貌,然而听闻语气,应是日间交战的流匪们。

明曦月全身僵冷,瞅着两人越来越近,一颗心径直往深渊里坠,脑中却有半晌的空白。

“直娘贼……老子们受罪,头目倒逍遥……”

“嘘——”一人竖指,示意同伙噤声,身侧那汉子却满不在乎地“嗤”道:“去去去,瞧你那孬样——”

那人尴尬地咧嘴而笑,“传到上面,少不得又是顿好骂。”

“怕什么?这里除了咱哥俩,谁不在寨子里快活?”说时冷笑连连,不无怨怼,连脚步也慢将下来。

“走啊!”

那抱怨的大汉懒散散地哼了句:“这漫山遍野,连个鬼影都见不着,你倒说说,上哪去找?”

旁边的人一呆,“二头目不是说那人中了他特制的秘药,绝对走不远吗?”

“秘药千媚?那倒是……”那人嘴里倒抽了口气,目光闪动,突然叽叽怪笑,“上面的两位今儿吃了不小的亏……逼急了,连千媚都使出来了。”

“算时辰现在秘药早该发作,不知道……那人滋味如何?”

“真有那么厉害?”

另一人缩了缩头,“连大头目的九环刀都给他破了,还会畏惧区区迷药?”

那人怪叫:“要不,你尝尝?”

两人突然发出一阵猖然的嬉笑,一人暧昧含混地低笑,“啧啧啧……那可是蚀骨销魂呐……嘿嘿,哪天上窑子——”

两人咬起耳朵,时时窃笑,满脸流气,明曦月撇开脸,也无意相听。

然而那话中隐含的深意,却让明曦月如堕冰渊,先是手,然后到四肢百骸,都开始颤栗。

她唯恐衣裙抖缩的声音落入贼人耳里,可是,她克制不了。

眼前的景致慢慢变得模糊,她惊然望月,可是月亮仍然圆盘似的高悬空中……直到眼里热流潸然而坠,才明白自己在哭。

心头强自敛定的冷静,轰然倒塌,她伸手掩唇,深深地吸气,一点一点把泛滥的悲意压回去。

“前面是平谷,一眼能看到头,啥也没有!”

先前冷笑的汉子,很不上心地瞟了几眼,懒懒地催促。

“回去吧!走咯——”

“可是——”

同伴还待争辩,到底扳不过他,被生生拽着走了几步,无奈地开口:“放开放开——好好,我自己走!”

“还有几座山头没查?”

“牛四几个也被派出去了,不知查得怎样?”

两人转身回走,脚步踢踏有声,却渐渐走远……

明曦月倏地跌坐在地,浑身冷汗透衣。

“啪”的一声轻响,手指虚浮无力之时,那块螭龙配蓦然从掌心滑下,静静地卧在草地上,倒映月芒,益发的流光莹莹。

明曦月心底痛楚,重又捡起玉佩,紧紧攥在掌心。

秘药千媚……

涩然一笑,凄清处,如水生凉。

如果不是他以身相挡,现在受这罪的人,应该是她!

目光投向那片密林,也正是两个匪寇消失的地方,明曦月的两片唇瓣,慢慢地抿成了一线。

——她是否可以自匪盗们的眼皮下脱身,安然回转军营?

——没有解药,留在山洞里的他,到底会怎样?

按住隐隐牵痛的胸口,一点幽光,自她的翦水双瞳里荡漾而出。

——不,明日辰时的约定,应该由他去兑现!

月光清皎,星子闪烁,她脸上的坚定,泠泠然如雪之魂、霜之魄。

心底深处盘桓的念头,一旦被唤起,纵知前方脚下是无底深渊,她也不会萌生退意。

——事情明明有更好的解决的办法,何必舍易求难?

她缓缓立起,素手纤柔,微微整理衣衽,又将那块螭龙配仔细地放进袖袋。

再次举步,却是与密林的方向背道而驰。

她的步伐,比刚刚出来的时候更为急促,仿佛只有如此,她才没有让自己后悔的机会。

也可以不用去辨析内心深处莫名惶惧的情绪……如果换了一人,她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这一点,她不敢深想,所以刻意遗忘。

一拳击在岩石上,碎石粉屑四溅,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崩裂的痛楚,却一样压不住。

压不住血管里叫嚣的每一滴,都在狂虐奔流着那叫“欲望”的东西。

君彻宇怆然苦笑,眼神几近涣散。

生平不是没有遭逢过险难,却没哪一次如这样身在炼狱。

实在庆幸,她走得及时,留在这里,只能毁了她!

她的影像,居然浮现眼前,还是素颜如雪,冰玉姿容,静静地凝望过来。

君彻宇猛地阖眼,骇笑自己竟一度出现了幻觉……

心口一紧,他像被点了穴似的浑身僵冷,睁开的眼,无法置信地朝洞口处望去。

暗夜里挑出的身影,纤细袅娜,步履轻盈,缓缓走近。

色若春雪,浅浅幽楚,眼里似有若无的柔和,不是她,能是谁?

“你——”

错愕之后,更多的怒气以勃发的势头翻涌而出。

黑眸冷邃,如万仞之上,孤峰冰原,波光倒映,却有一色揪人心肠的清寂孤漠。

明曦月没有退缩,只静默凝望,任凭怒潮汹涌,到了她那儿,已湮灭无声。

她甚至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的眼,君彻宇语声一噎,后面的斥责怎么也无法出口,神色复杂,只是一张脸绷得铁青。

明曦月螓首低垂,目光落向他犹自滴血的手背,痛惜一抹,浮光掠影地闪现,可是又怎逃得过君彻宇的眼。

只这目光,已让他内心早已摇摆的坚持,轰然崩塌,而她甚至无视他的表情,在他身侧跪坐下来,广袖一角,几乎拂到他的脸颊,幽香缕缕,直沁心扉。

“不要再伤了自己。”

她蓦然开口,语声同眼神一样幽柔。

如同春阳万丈,终于洞开冰原一角,他胸口发堵,只因为眼前难以承受的温情,而阵阵恍惚。

君彻宇剑眉微蹙,本能地缩手,耳边忽听“嘶啦”一声。

明曦月从内衫上撕下一截,神色自若地握起他受伤的左手,竟是要为他包扎。

君彻宇像触电似的猛然立起,眼色冷厉,狠狠地,近似苛责地瞪着她,声音再次挟满了冰粒子般寒彻入骨。

“为什么回来?”

不防他霍然起身,明曦月半身踉跄,手掌一松,那角丝帛轻飘飘地坠向地面。

明曦月缓缓站起,“如果我真的离开,你是否会如此自残,不死不休?”

他目光一深,淡道:“那不是你该关心的,现在的你应该是在下山的路上!”

轻轻的一哼,眼神凌厉地睨向她。

“若在军中,依你所行,足以枪毙!”

出乎意料的笑容,蓦地开在她唇角,熠熠生辉,君彻宇只觉目眩,竟不能对视,避开眼去,尔自心旌意摇。

身体里熟悉的热流又开始沸腾,他是用尽了仅余的力量去抵制绷紧的欲念……颗颗汗珠,沿着额角眉梢滴落下来。

心神摆荡,只能看见她翕合的红唇,微微翘着,至于说的什么,却是半晌后才消化入腹。

“三爷凛凛军威,我亦无意触怒,可惜……三爷要求的,我做不到!”

轻和的语调,隐隐的讥诮,君彻宇神情一凛,若有所悟,面沉如水。

对此她恍似不觉,突然开口,表情闲淡,如谈及他人之事。

“让三爷失望了!”

她用异样的眼色,静静地打量眼前犹如困兽的他。

秋水明眸里的一点莹澈,太过幽邃,仿佛星光泼溅下的湖水,水光波影,吸慑心神,君彻宇几乎在望见的同时,太阳穴上猛地一抽。

深心里掀起狂涛骇浪,轰然雷鸣……生性的敏锐,隐隐预料,接下来她可能还有惊人之举。

明曦月脚步轻挪,他却退开一步,转身露出漠漠的侧面。

明曦月眼神一闪,唇角若有似无地弯起,清凌凌地说道:“三爷秉性,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语声兜转,冷意沁骨,月光下,她寒白的脸,带着些许怆寒,饶是君彻宇素来冷淡的性子,亦是震动莫名。

他的黑眸积聚起渐浓的肃然,“什么意思?”

一股不祥猝然洇起,倒让身体的紧绷缓了一缓,眼底的两朵焰苗,笼上幽暗的色泽。

果然,她状似闲淡,信手捋起披帛上的坠饰,眸光垂落的瞬间,君彻宇清楚地瞥见里面盛满了断冰切玉的坚定。

“没什么……三爷其实明白。”

抬眼幽柔地一笑,颈脖仰起优雅的弧度,露出其下的肤色,欺雪赛霜似的莹白。

君彻宇心底炸开一洞,几乎听得见深心里低低的呻吟,再也关不住里头嚣张奔流的情念……硬生生地逼迫自己移开目光,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栗。

——她在做什么?还一径往这边走来?

“你中的仅仅是迷药,不是毒药,并非不可解!”

君彻宇骤然转身,一字字从齿间迸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暗暗生恨,此时她,居然还是一派优容,好像不知道这似是而非的几句,足能掀起此间狂潮暗流。

“自然知道!”

暗夜里响起他猝然变得低促的呼吸,墨色双眸里是异样深壑。

那种咄咄的眼神,仿佛他体内栖息着肆虐的猛兽,随时能操控他将眼前纤弱的人吞噬殆尽。

明曦月不是没有看见,却清醒地了解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她可以忍着惧意,让自己笑。

她却不知道,淡淡的月芒下,那怯弱唇瓣弯起的弧度,是何等的凄清楚楚。

“就在刚才,我又听人提及千媚……解毒的方法,唯有一途!”

避开他冷邃的盯视,明曦月强自镇定,努力不让心里的惶意在面上烧红一片。

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克制着阵阵翻搅的慌措,慢慢走近,勇敢地迎上他的注视。

君彻宇的唇际一紧,不必多言,流露的表情已显示了拒绝的心意。

“三爷无须顾虑,情势所迫……时过境迁,我亦不会怨天尤人。”

这样委婉地表明心迹,为什么他仍是只字不语?

冷淡的凝视,眸底锋锐,能直剖人心,自然也能觑穿她伪装的镇定。

一点羞惭,自心深处洇起,和着不尽的慌措,像一张收紧的网,渐渐让她窒息。

“我明白贞洁对女子意味着什么……”

“可是……这总好过两境交恶,伏尸千里!”

“两害相较取其轻——我虽是女子,这点道理,还是知晓的。”

张开的唇,虚弱地翕合着,似乎安慰、说服的对象,是自己而不是他。

随着那双黑眸里的苛严越来越深浓,她到底挨不住,让酸涩成雾,朦胧地笼上两目,低头的刹那,珠泪夺眶而出。

君彻宇的眼色,逐渐柔软。

喑哑的语声,在静夜里缓缓而起,划破洞内难堪的沉默。

“你……想清楚了?”

幽黑的洞府,唯有他星目寒亮,与月芒争辉。

听出话语里回旋的余地,揪紧的神经,倏地松弛。

她立刻颔首,却有种莫名的战栗自心尖泛起,并且以席卷的姿态一径沿着背脊蔓延,直到牙齿也发出了轻轻的磕撞声。

自洞顶的天眼,源源不绝,流进清冽的空气。

之前的战栗,她一概归结为夜晚迫人的凉意,合手抱着臂膀,不想理会心头越来越浓烈的紧张……

一朵轻笑,自君彻宇唇际悠然绽开。

不曾,也不愿去深想,为何只要事情攸关她,他都每每难以洒脱?

如同今晚!

倒是蓦然想起不久前,在郢州离宫,曾苦心奉劝君天的话……应该说,那也是冷静中的自己对自己的规劝,所以刻意疏远。

然而,到底是让那一丝两缕的月色,沾衣拂袖,浅淡的疏影,日渐镌镂,一点一滴,深邃入骨。

不是不想……只是深心里不愿,在这样一个难堪的境遇里,带给她任何的伤害。

没有别的,只因他也在乎!

可笑他本是心随意动之人,为何今番却苦苦执着世间藩篱?

从来知道自己要什么……既然明了于心,何妨让尘埃落定?

“好!”

只淡淡一字,仿佛是从咽喉深处逸出般低邈,他朗润的眉目,却有着素未展现的柔和。

明曦月几乎堕泪,为他,亦为自己。

恍惚的瞬间,不知怎的已让他近到身前,转瞬纤掌已落入他的掌控。

不敢抬眸,因为知道那双黑眸,盛着无垠的海水,在月夜里泛着幽深的蓝,几欲溺人。

柔弱无骨的触觉入手,他眸色泛深,身躯里隐隐作痛的欲望被戳开一角,洪水猛兽般倾泻而出,忍不住掌间用力。

清脆的裂帛声响,在幽静的山洞里格外的刺耳。

二人都是一怔,她明显瑟缩了一下。

君彻宇立刻一醒,手指僵住,低垂的眼光,捕获到她眸子里难抑的惊羞,素颜苍白,隐约的哀色在唇际流连。

倏如冰川雪水灌顶而下……霎时拽回逃逸的神志,几乎本能地一退,双手亦已松开。

“算了……你,走吧!”

切齿咬出这几个字音,已拼尽了所有的自制。

可不等他再有退意,她忽然紧欺一步,温软的双臂已攀上他的颈脖,浑然不顾君彻宇,满面的错愕震动。

他启唇欲语,颈窝一烫,她埋首之处,已是一片泪湿。

“我不会走……”

呓语般低抑,入耳后仿佛万箭穿心,成功撕毁了他一贯的冷漠。

他迟疑着,终于伸手,揽住怀里簌簌发抖的她。

血脉之间似烈焰焚烧,热流如洪……她的泪,一样不能浇息这股灼烫。

似水暗香,萦绕不休,指掌下的柔腻细致,已驱尽他的清醒。

薄唇微启,对着她白玉般的耳珠深吻下去……黑眸里欲焰渐炽。灼热的唇,一径沿着修长的玉颈而下,留恋不去,深深浅浅。

明曦月无助地颤抖,浑身酥软,若无那双铁臂的扶持,早已滑落。

惶惧地发出一声惊喘,声未成形,红唇已被攫获,湮灭无声……

君彻宇清楚地察觉到自己手指的哆嗦,可是他什么也无法顾及,只能箍紧怀里的躯体,唯有她,才是真实的。

明曦月紧张地抵着那坚实的胸膛,入手灼烫,那一把炽热的火,同样在她身上点燃。

她张大的深眸,洇起迷蒙的雾气,浑不知己身何在?只知道,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容不得退去,容不得拒绝,一任掠夺。

……

明明是疼痛,却又绽放欢悦的花朵……如同焰火开到极盛,爆出万丈璀璨的星芒,飞掠红尘跌宕,飘升向广垠的天际……

身体开始变得虚软,似飘浮,似沉坠……只想就这样沉沉睡去,神思迷迷,却蓦然惊醒,脊背已津津汗湿。

睁眼的刹那,一时难以适应周遭的昏暗,两缕恍惚,瞬息闪过。

为何会卧在这张青石上浑浑噩噩地睡着?

为何身上如被车轮碾过似的酸痛?

手撑着强自坐起,覆在身上的衣衫随着她起身的姿势倏然滑落,触手微凉,就着薄亮细瞅,却是件缂丝长袍,并不陌生,因为之前一直穿在他的身上。

空裸的臂膀被清冷的空气一侵,她忍不住哆嗦。

仿佛电流贯体而过,记忆全部回来了,面孔如火烧般,灼灼滚烫。

不敢去张望,不想在虚弱的此刻,面对那双黑眸的探询……蹑手捡起一旁的衣物,什么也无力揣摩。

“醒了?”

低醇的声音不知起自何处,骇得她指尖轻颤,妃色罩衫,重又坠地。

下意识地应声,张大的眸子茫然四顾,在临近泉眼的角落,捕到他清俊的身影。

溪涧低潺,奇石嶙峋,如同一幅笔墨生冷的山水画,他亦是画中一景,月芒淡淡地映照,那侧颊是刀削斧凿出的,仍是入骨的淡漠疏离。

触及身影的须臾,一种寒冽的痛楚,自心底深处幽幽荡起,潮水般涌来,几令人窒息。

那样的深冷,是千年不化的冰湖幽涧,难窥其境……他和她之间,仍是沟壑纵横,难以逾越!

即便情非得以,也不想令他生出错觉,觉得她是一株攀援求助的藤萝……比起身体的创痛,来自于他的轻慢,更令人难以忍受。

所以明曦月很快低头,在他冷澈目光扫来之前,避了开去。

低头的刹那,她错失了掠来的眼神里,一度闪现的是压抑的痛惜。

一滴泪,不争气地悄然而堕……明曦月身躯微侧,慢慢把罩衫披在背上,擦过脸颊,也吸去了一瞬的湿冷。

再次转身,表情已然平复。

这条路,既是自己所选,就得支撑着走下去……没有谁,可以庇护她一生一世!

也许,痛的极至反倒是麻木,不如初时的难以遏制,也不会再牵牵绊绊,顾忌着他的想法。

如是想,亦能如此做……勇敢抬头,在迎向他的目光之时,一朵清雅的笑容,盈盈盛开,无声潋滟。

君彻宇怔了怔,深眸里两道锐利,剑眉半蹙,举步间已有踯躅。

——或许痛悔,或许羞赧,或许恨他入骨……都决不应该如此刻般优容舒缓,眉眼静好。

可是太静了……静的如同空谷幽潭,波澜不兴。

她含笑的眼,盈盈流转,偶尔漾起一丝轻倦,是水光波影的朦胧烟云。站在那儿,离得很近,却如露如电,恍惚易逝……

生平第一次,胸腔里开始跳动着不安,他近乎逼视地射去眸光。

“是我……牵累了你。”

如果一生中也有言辞木讷无措的一刻,就是现在了,然而说什么都是枉然,唇齿间逼出这一句后,业已喑哑。

明曦月只摇头,仰首向着月光倾泻的地方,淡白的月芒衬显得那张面孔如玉似冰。

静夜里响起她如流水潺潺的语声。

“要说牵累,也是因我而起,三爷无须自责。”

眸光兜转,素手低垂,拾起了一侧的衣袍。

裙裾微动,步步生莲,君彻宇闪神间,兰香一脉,已近在身前。

“现在下山,还来得及吗?”

君彻宇眼神寒冽,刹那闪失的锋锐重又聚拢在深眸里,目光如剑,隔空射向天眼处。

明曦月身体一凛,仿佛听得见刀剑砧在石壁上的脆响。

即便山崩地坼,眼前之人,也不会有半点的动容,悲意暗涌,在深心里汇成哀婉的一道河流……千回百转,惴惴若失,自己倒是何苦自伤?

“来得及!”

“魅影没有走远,我们现在出去。”

听他低低地说着,茫然间她几乎不及作出反应,然而眼前青影远掠,心头猛地暗惊,本能地跟上,却只走得几步,双腿发虚,直往地上跪。

这一次待他惊觉,她亦已狠狠摔倒。

尖利碎石猛地咯上膝盖,疼得她整个身体都不自禁地抽紧,拼力咬着嘴唇,才没让眼底热辣的液体倾闸。

所有紧绷的神经,在这一摔后,几近崩溃……包括心头的软弱。

肩膀上落下一只手,不肖怎样用力,已带她立起,随后稳稳地落在她腰间。

耳侧有温热的鼻息吹拂,撩拨起片刻前的记忆……她面孔雪白,却没有看他,幽邃的眼光,空芒地越过他,投向了不知明的地方。

又是这种幽恍缥缈的形貌,君彻宇剑眉拧紧,掌间施力,迫她看向自己。

“不想再摔,就好好地走!”

语气冷硬,已隐现薄怒,气她的不自珍,而由他无形中的伤害,难以弥补,更令他难以释怀。

宽厚的手掌没再松开过,掌心微微的暖,却已不能慰烫她的冰凉。

中军帐内,更漏滴答,声声催促,往人心坎上不轻不重地敲击。

凉风习习,他却汗流浃背,终于按捺不住,掀帘而出。

“来人!”

一声低喝,自暗处闪出两个身姿利落的亲卫,月芒照射下,铠甲折出片片磷光。

“可有消息?”

“回殿下,尚无任何消息!”

眉心拧成一线,君天忍不住双手成拳,阴霾的薄雾,浓浓地罩住素日清朗的眼。

——此行若平安,他俩早该回来了!

猛地抬头,月已西坠,薄纱似的云朵涂抹的天际,隐隐泛出鱼肚白。

唇角抿出冷厉的线条,轻轻绽开,“传令所有将士,甲胄不得离身,随时待命!”

两名亲卫领命而去,留他孑然独立于如水的凉夜,遥望远处黑黢黢的齐岳山,静夜里像蛰伏的巨兽,睥睨地等着吞噬倾扰它的猎物……

三哥……

生平首次,尝到了什么叫做如坐针毡!

星子大而亮,像漫天洒落的银钉,幽冷地眨眼。

月芒却疏淡下去,苍青的天幕,东方处隐隐一线曙色。

“不早了!”

明曦月修眉不及颦起,身侧的他撮唇清啸,悠长绵延,几处谷壑,片刻后回声不绝。

遥遥地传来欢跃的嘶鸣,明曦月闻声一怵,极目张望,远处雪白的一点,不知自那座山头后跃入眼帘,风驰电掣,绝尘而来。

越来越近了,那雪驹鬃毛怒扬,四蹄欢腾,一直奔回主人身边,唏聿聿几声长嘶,口鼻热气喷人,脖颈在君彻宇身边蹭磨,十分亲昵。

“魅影回来了!”

明曦月唇角噙笑,些许的欣然,淡去不少的悒色。

细瓷般面孔隐然有光华流转,君彻宇看了一眼,再难撤回眼光。

山风掠起,吹动她鬓边几茎发丝,他几乎伸手去拂,然而横波流溢的一双眸子,里面隐约的冷晶怆烈,是无形的绳索,牢牢地束缚住他的手脚。

双手团握成拳,面上虽不置可否,周遭的气流却倏然变异,暗潮汹涌,自黑眸深处一径掀起。

强烈到连她,也隐隐觉出不对劲——他在生气!

可是为什么?

“现在……不走吗?”

拣了一个不易撩拨他怒意的话题,轻轻地开口,不用望也能感受到头顶深郁的眼波,是锋芒两线,彰显着掠夺的气息。

只是,他还要从自己这里探询出什么?

除了一身的孤冷,自己留有的,已荡然无存!

“我不会负你!”

他的唇舌如绽春雷,炸响在耳边,“嗡”的一声,她失却了思考的能力,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

——他在说什么?

他怎么能做到嘴里说着温情的话语,面上却仍一派的森冷清寂?

薄而脆的一句,是冰凌击碎的声响,可以刻入肌理,让碎冰浸骨融血。

明曦月移开目光,心口幽幽生凉,一径的冷,好想回到毓芙殿,沉沉地堕入黑甜乡里。

素颜苍白,凄然的一朵笑,浮光掠影。

怜悯吗?

这样的感情太累人,她不想要,也不愿就此束缚这能扶摇九天的人物!

与其怜悯的最终,成了两两相厌,她宁愿现在挥刀,斩断他俩之间一切的牵系!

她明曦月,可以爱,可以恨,却绝不在情感上盲从妥协,否则害人累己,何苦?

山风吹得衣袂翻飞,紧紧欺在身上,长发亦在风中舞成一挂乌瀑,眼色墨色深浓,坚冰的一点,烁烁闪亮。

“三爷何出此言?”

漫不经心的一句,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倏然变色的脸。

君彻宇目光一凛,紧紧地锁着她在风中簌簌战栗的身躯,垂眉颔首的姿势,不尽的楚楚。

“回到尹都,我即会向圣上请旨赐婚!”

语气的笃定,不——是坚定,掺着不容人质疑的意志!可惜,这一次明曦月没有再退缩。

“不,不用!”

淡淡一句,在两人中间燃起硝烟战火。

她恍似不觉,继续接道:“三爷何必介意?你我都知道事出权宜……我亦没有耿耿于怀,三爷更毋庸……委曲求全!”

随着她每说完一字,他的眼色就更深冷一分。

相处日久,也渐渐觑出那正是他内心酝酿风暴的前兆,所以她只有选择不看,心头不是没有惊惶!

薄唇扯出些许的锋寒,“是吗?”

她无语颔首,玉白的一张脸,没有任何激动的神色,清雅得像月夜下徐徐绽放的优昙,固然风华绝世,却有着触之不及的孤漠。

不知为何,能洞穿她浅笑盈然的外表,窥到她深藏的那些悲哀……迅速弥漫的怒气,因为眼前的一幕生生地压下。

“有些事,既然发生,谁也抹煞不了!”

明曦月微微一笑,不惊点尘,“不……时间可以!”

不仅是说给他听,也是在对内心脆弱的自己如是劝诫。

一旦北胤、蜀中两相交好,功成身退,他与她,将再无交集。

她突然转身,朝着君彻宇展颜而笑,笑容灿烂,竟是绝丽。

“三爷身负绝世才学,心怀鸿鹄之志,何必拘泥于俗世眼光,牵缚自己的手脚?”

君彻宇无声冷笑,眼光淬出数点的寒芒——她倒会避重就轻,推得潇洒!

而这样的态度,于他仿佛薄刃剔骨,凉沁经久,才有刺心的锐痛狠狠袭来。

因为不曾体验,才益发难禁,他甚至在瞬间抬了抬胳膊,手指按在了胸口上。

“走吧。”

明曦月没有再看过来,脚步停在魅影的旁边,背影楚楚。

“等等!”

手腕一紧,明曦月惊怵地回头,身后的那双眼,熠熠闪耀,淬亮夺人。

“你的意思……是今后你我之间,形同陌路?”

腕骨上传来的力道,逐渐沉重,她恍似不觉……因为肢体的疼痛,她就可以忽视内心浮洇的绝望,仿佛已经积蓄成湖,欲把她生生地溺毙。

她仍是点头,刻意忽视面前的黑眸,一度凝结成了刺骨冰凌。

屡屡试探,句句示好,以她聪慧,岂能不知?如今来看,她是当真无意了!

君彻宇缓缓松手,血液里一点点觉出森森寒意。

“真这么简单吗?”

他忽然地扯开唇角,如冰粒迸落,听得明曦月心惊肉跳。

“如果……你有了身孕,怎么办?”

明曦月霍然惊跳地退了一步,两朵绯红自面靥而起,沿着修长的玉颈一径往下蔓延。

虽然向来不涉****,但不意味着她就懵懂无知!

然而他突如其来的一问,到底骇得她惊窘交加,“不会的!即便如此……我也有我自己的法子!三爷无须再操心!”

不知道是用了多少的自制,才克制住嘴唇的哆嗦,牵起弯弯的弧度,她刚刚说的什么,自己都不甚清楚。

可是天崩地裂,乾坤变色,也仅仅是须臾之间,明曦月陡然觉得冰寒彻骨,悚然发现,他墨色沉凝的眸底,惊涛骇浪的怒潮,正以扫荡之态,席卷而来,几欲把她卷进飓风的核心。

君彻宇狠狠地捏拳,也狠狠地盯着她,随着她决然的一声,心口像炸开一角,匐然巨响轰得耳底生疼。

——那一句,言下之意,他自然明了!可是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得狠!

——从不曾把自己的自尊捧在一个人的面前任由轻贱!

她却这样做了,寥寥数语,淡淡神思,笑得浑不在意。

一直深觉她是敏慧有余,不乏果敢性情,素日行事失之冷狠,不想今日首次狠心,却是对她自己!

且狠得半点余地都不留……

“你——”

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自控在崩溃的边缘游走,他不想在盛怒中做出伤害她的事,所以他转身,大步迈向魅影。

猛地意会到前一刻自己说的话——明曦月两靥的酡红,迅速地消退,心口怦跳,无法置信那样的话出自她的口中!

可是覆水难收!

恁谁都不会容忍刚才变相的折辱,更何况,他本是那样的骄傲!

他开始恨她了吧!

——也好!

端坐在魅影之上的背影,于清拔间散溢不尽的凌厉,她默默望着,眼泪忽然决堤!

雪驹蹄声沓沓……不知隔了多久,两翼碧绿草浪忽然成片地弯折,,声响不绝。

有二人自草浪间猫腰而起,揉揉酸胀的肩背,徐徐舒出胸中浊气!

相视一眼,原本粗鄙的气息,忽然紧敛,眉眼紧肃,迸射出闪奕精芒。

目送远去的那一骑,一人皱了皱眉,促道:“下错手了……好像有点失控……”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走吧,还要回去复命!”

匆匆两道身影,如弹丸急纵,也很快消失在崇山峻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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