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让我走出了第一步,如果说令我走入文字世界的是母亲,那么令我的文字被世人知晓的则是雪。
我花一个星期的时间准备稿子,招聘标明必须是一篇报道,而且和中学生相关。时值深秋,刚刚经历完期中考试的学生们拿着卷子,一大半失魂落魄。
我采访了他们以及他们的家长,几经思索,把稿子题目定名为——《妈妈,再爱我一次》。
写起来很顺利,只花了一个晚上,准备妥当后,我在截稿日只剩两天时把信塞进邮筒。
雪看了稿子,她说:“我觉得你可以。”
我忽然想起什么来,问她:“最近你都没有提他,怎么了?对他失去兴趣了?”
从来都是雪提起关于他的话题,我机械地听,从来没有主动询问过他们的进展。
雪淡笑一下,“算了,不提他了。”
我和雪几乎天天见面,加上她有意识地让我了解她,她发生的事基本上我都很清楚,却琢磨不透她为何突然对一向热衷的男生避而不谈。
“你不喜欢他了?”
雪思索一下,“听说再热烈的感情都只能维持18个月,何况我和他从来就没有热烈过。”
她说谎。我几乎可以一眼看出来,她在回避着什么问题。其实很简单,雪不是那种空穴来风的人。她习惯在行动前把每个步骤安排妥当,对一个男孩,如果她有心追求,怎么可能会轻易放弃?
雪喜欢他,我知道她很迷恋他。
我拔下发卡,手指扒拉着刘海。
除非她已经确定自己没有希望,才会这样干脆。
我疑惑地用发卡把头发固定,他明确拒绝了她?不可能,雪没有向他表示过,她甚至没可能给他暗示。
最后的可能性浮上脑海,但是我不愿意相信。
是谁?
那个令最聪明的雪和最豪放的阿槿同时迷恋的男生,迷恋上了哪个女孩儿?
我想了很久。
受雪的影响,我的脑海里对他始终有一个虽然不具体却深刻的印象。他一定很特别,特别到曲高和寡的程度。他对异性的眼界也一定相当高,高到我们学校里没有他看上眼的漂亮女孩。
这可真是奇了。
有天放学,我骑着车,戴着耳机听音乐,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背。我连忙回头一看,是茜伶。
我急忙把随身听关掉,茜伶加快蹬了一下,和我并肩,“嗨。”
“嗨。”
“真巧,碰到你。”茜伶穿了一条橘黄和黑色的裤子,一条裤管是黑色,一条裤管是橘黄色,上身是校服,卷发则编成松散的麻花,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是啊,真巧。”
“回家?”
“嗯。”
“这么早?”她夸张地举起双手,自行车依然笔直地前进,她的车技不赖。“去糕点店坐一下吧?我请客。”
有人请吃我自然乐意,茜伶带我去一家门面很小但整洁的甜品店,要了黑森林,毛巾奶蛋,一杯红茶和一杯薄荷酒。小店的糕点做得特别漂亮,碟盏更是五颜六色可爱得不行。看一眼桌上的价格牌,便宜得让人欢呼,如果味道也不错的话,我想我以后肯定会经常来。
我和茜伶交往本不多,话题自然只能往那唯一的一次交往上扯:“那次公演,你很棒,出乎我意料。”
“是吗?不如说是你写得棒,才说两句台词,我就想哭。”
我知道茜伶是在恭维我,哪有好到那种程度。
“哪里。”
“你不知道,班主任因为你扬眉吐气不少呢。”
“哦,是吗。”
“你现在在学校可有名啦。”
我知道,有名的是她,不是我。
“彼此彼此吧。”
“语文老师把你的作文拿到其他班去读哦,几个班相互借阅呢。”
我有些受宠若惊。
“老师还说,你的文章水平和我们不是一个档次的。”
我用勺子戳着淋了金黄色甜浆的毛巾奶蛋,软塌塌的蛋糕被我戳得变了形。
“别再说了吧。”
“嗯?为什么?”
我笑道:“我经不起夸的。被人夸我就不自在,真的。”
我还是喜欢默默无闻的感觉,只为自己写。如果非要有读者,我情愿有雪这样的,只一两个,不要多。
“哎,我说的是真的!”茜伶笑嘻嘻地说,“我很喜欢你的文章呀,还有你这个人,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我们交个朋友吧!”
我看了她一眼,她这么漂亮,一定早就习惯了被关注,甚至骚扰。也许这会让她无所适从,但当有一天她失去了这些目光,不再是焦点,她恐怕会更难受。
我点着头说:“求之不得,你这样的大美女!”
茜伶笑着玩辫梢,神情落落大方没有任何羞赧,“一言为定,我可真拿你当朋友了,到时候你别不认账,嫌我烦呀!”
我只“哦”了一声,没往心里去。
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过去后两个星期,班级人员调动名单下来了。
学校有快慢班之分,一共四级。每次大考之后成绩评定,会根据年级排名重新划分学生所在班级。考好了的往上走,考砸了的刷下去。
那些考得好的学生已经到我们第一快班来报到了,有进必有出,班里一直在讨论被刷下去的是哪些人。
他是年级第一名,我没什么意外,成天不吭声埋着头的人,考第一不奇怪。倒是第二名,居然是茜伶,我又被她搞得吃一惊,没想到漂亮女孩还这么会念书。
但是比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茜伶的名次根本不算什么。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雪居然在“下放”的名单之列。
她不是班长吗?我们第一快班的班长啊。就算不是第一名,怎么也不可能排到全班五十几人之后去呀。
学校只公开人员调整名单,分数和具体名次并不公布,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猫腻。
雪也没来上课,但我并不是太担心她。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去食堂打饭。雪从校门口进来,面对面时,她扯着嘴角对我苦笑了一下。
雪告诉我说,她可以转学,父母已经跟另一所中学的校长打过招呼了。
我说:“那你打算走吗?”
雪说:“我不走。”
她笑一下。
“去二班就去二班吧。”她说,“我父母把我送进这所学校不是没理由的:第一离家很近,第二他们跟校长关系很好。”
停了一下,她接着说,“一班确实不适合我。一班的班主任太讨厌我,虽然刚开学的时候看在我父母的面子上选我做班长,可她一直在找机会把我踢出去。我在二班,反而自在。”
雪想问题很周全,她做了决定,我就不再多说什么。
我笑说:“反正是隔壁,低头不见抬头见。”
雪点头,“看得出来一班的班主任倒是很喜欢你,那个剧本让她在其他班主任面前风光不少。”
茜伶这么说过,连雪也这么说,看来是真的。
我说:“剧本怎样,已经跟我没什么关系,别当回事了。”
雪就这样去了二班,我继续留在一班。
日子过得很平静,一个月后的星期六,我的功课做了一半,接到电话,是个男孩子的声音:“喂,周月年吗?我是中学生报社的,明天中午12点20分,请你过来面试。”
放下电话,我坐在桌子前继续写作业,突然觉得不对劲,刚才那人是中学生报社的?
糊里糊涂的,我连面试地址都没听清楚,但又没办法问,只好找出报纸,查到电话,打过去问了具体地址。我不知道是不是给他们留下了特别的印象,但至少我给自己留下了与众不同的回忆。
第二天去得早了些,12点15分的时候,有个男孩子骑着山地车哼着歌进来,停下车,问我:“来面试?”
我点点头,他下巴一扬对着二楼,“跟我来。”
那楼只有两层,是老房子,楼梯是木头的,踩上去咯吱地响。男孩子说:“你叫什么?”
我说:“周月年。”
他边掏出钥匙边说:“记起来了,是我通知你的。”边说边“呸”了一声,“什么破楼梯,又绊老子。”说完继续自我介绍说,“我叫方骏,你几年级?”
“高一。”
“我高二,忙会考呢。”他开了门,开灯,开窗,开空调。然后觉得不对劲,看了手里的空调遥控器一眼,又把窗户关上了。回头对我说:“随便坐,我去看看主编来了没。”
很简单的会客室:沙发、茶几和盆景。我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看。
“哎呀呀,好冷呀。”
有人推开门,是个女孩儿,长得挺像关咏荷。她搓着手,“就你一人在?来面试的吧!”
我刚一点头,她就说:“我是陈睫,耳东陈睫毛的睫。坐吧,我去叫主编。”
我说:“刚才那个——方骏去叫了。”
她看看天花板,“那得,我去叫副主编。”还是跑出去了。
陈睫前脚刚走,方骏就进来了:“主编死不见人影!你喝水不?”他看见沙发上的小背包,说:“咦,大小姐来了。”走过来把包打开,狞笑,“我就知道有话梅薯条!”丢了两颗梅子在嘴里,一脸酸得倒牙的表情,把梅子和薯条丢给我,“吃吧,别客气。”边嚼边出去了。
我还没有洒脱到随便吃人东西的地步。看着那些零食在我身边,陈睫的包又这样大开着,我真担心她待会儿进来会以为是我干的,想收拾好,又觉得不能轻易碰人的东西。正为难,陈睫走进来,见此情景,二话不说吼一声:“方骏,你又乱翻我包!”边说边呵呵地朝发怔的我一笑,“吃吧吃吧,没事。”
方骏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免得你窝藏不交。”
这气氛很可爱,到底是一群时髦的天之骄子。
面试简单得不行,聊天似的,没要几分钟就结束了。主编说如果没有另行通知,下个礼拜天就来办证件。
我告别他们出来时,会客室里又多出来十几个学生,方骏、陈睫正和他们热切地聊着天。
回到学校以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雪,雪和我想象中一样高兴。“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啊,这么大的好消息。”
她接着问我想吃什么,奇怪得很,我还是想吃糖醋小排面。
我说:“也不要高兴得太早吧,报社那边说了,如果没有另行通知才算录取。”
雪说:“这种程序化的话哪家报社不说啊。”她见我日复一日地吃着同样的东西都不觉得厌烦,忍不住意味深长地说:“你可不要是个特别专一的人啊。”
星期五下午的课间,语文课代表发上个礼拜的测验卷子,只有我没拿到。这种情况并不新鲜,期中考试的语文卷子老师也没给我,说是拿到隔壁班去当范文,从此杳无音讯。
我不喜欢写议论文,但是自从高中以来,大部分卷子的命题都是议论文。
果然,卷子评讲到作文部分时,老师先讲了个关于如何找准题眼的技巧,然后开始读范文。
我的同桌轻声地问:“喂,是你的吧?”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因为我觉得那文章很陌生。可是我又没理由不相信那是我写的,因为只有我没拿到卷子。
老师边读边讲评着字词语句的妙处:有的地方使用了意识流,有的地方使用了通感……这些名词我都没听说过,于是我更加觉得这不是我的文章。
下课后我去找老师索要试卷。她姓何,单名一个清字,三十出头的样子,有一双很热情很明亮的眼睛。她把卷子折叠了一下塞进抽屉,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给不给,留着我做纪念。”
我有些窘迫,无以应对,何老师含笑看着我,突然说:“啊,对了,听说你被报社录取了,是吗?”
“唉。”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