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稀疏的树叶在沙土地上投射下一小片面积可怜的树阴。精英市市立第一高级中学一年级的新生,在刚经历完报到以及打扫教室的双重麻烦的考验后,最大的灾难终于降临——让每个人闻之色变、为期十天的军训生涯拉开帷幕。
今天是第一天。
第一高历来的军训之严酷,足以使许多头脑好用但身体羸弱的天之骄子打消报考的念头。然而作为翠奂国盛名远播、历史悠久的名校之首,它又确实有着使人无法抗拒的诱人魅力。
厉冰彦靠着墙,帽子压得低低的挡住脸,暂时把闷热天气带来的不适抛到九霄云外,享受着军训开始前的最后一刻悠闲。
树阴就那么一点,人人都想往下面挤,导致了严重的地界冲突。两个男生一直在厉冰彦旁边聊天,唧唧喳喳也就算了,到后来竟然开始吸烟,味道呛得他实在受不了——厉冰彦少爷也不是和颜悦色的主儿,立即付诸行动。那两个人只觉眼前一花,嘴里叼着的烟头就不知何所踪了,突然又觉得脚底一热,低头望去,几缕青烟缭绕。
好半天,其中一个终于反应过来,发现了厉冰彦掐掉他俩烟头、并且在他们鞋底摁灭的事实。
“你X的——”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除非始作俑者开口道歉,否则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
不,依照目前情况判断,恐怕就是道歉,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了。
厉冰彦依然大大咧咧地坐在原地,面对这副光景,他只是伸出食指,慢悠悠地顶了顶棒球帽的边沿,露出一双黑亮幽深的眼睛,而里面正满载着看好戏的眼神。
说真的,他长这么大,除了在师父和老妈面前装过孙子外,在其他人那里都是不折不扣的大爷。
而现在,他就准备告诉这些人,为什么大家会一致认为他是大爷的原因。
用说的太麻烦,还是另一种方式比较快捷。谁叫天气这么热,热得人心里无比烦躁,烦躁得直想找点事情来发泄一下呢。
厉冰彦皮笑肉不笑地掀起眼皮,想。
就在他刚刚活动起手指关节,一个人就呼一声站起来,几大步迈到三人面前,厉声喝问:“吵什么?怎么回事?”
来人头发剪得很短,露出光洁、但布满汗珠的额头,两道浓眉皱得死紧,狭长的双眼瞪着这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利剑一样的目光气势逼人,刺在身上,使人心里直发毛。
三个学生同时一愣,不过厉冰彦最先从怔忪中反应过来,只听他飞速甩出一句:“报告教官,他们两个抽烟,熏就一个字!”
“教官”眼睛瞪得更凶悍,“抽烟?想吓死人呀!去那边给我做一百个俯卧撑!胆子倒不小,敢在这里抽烟!”
另一个男生急急抢白:“可是教官,他拿烟头烫我们!”
“教官”眼皮都没眨一下,脱口而出:“烫得好!奶奶的,反正又死不掉,烫得好,烫得妙,烫得呱呱叫!他烫你们哪里?”
“报告教官,鞋……鞋底。”
“鞋底啊!要是我就烫你们两个的天灵盖,烫一个正方形,叫你们当和尚——休要狡辩,赶紧去给我做俯卧撑!”
两个男生都被镇住了,讷讷地分辩:“教官,一百个也太多了,这么热的天会中暑的啊……”
“再说就做两百个!”“教官”一声断喝,“站起来!稍息!立正!向右转!还不快去!”
两个男生唯恐他真的升到两百个,忙不迭地跑到太阳底下做俯卧撑。而“教官”却从裤兜里摸出一条口香糖,煞有介事地嚼吧开来。厉冰彦捅捅他:“喂,也给我一条。”
“教官”真的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来递过去,只是顺便白了他一眼。
两人鼓着嘴巴面对面地吹起了泡泡,半晌,厉冰彦开口,沉痛地叹了口气:“哎……三个月前,我还快乐地以为这辈子就此摆脱你这个霉星了!”
“彼此彼此!”对方狠狠地瞪了他一大眼,“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你这个衰人,你老妈不是去了国外吗,你怎么没跟着一起?”
“我也很后悔!”厉冰彦吼了回去,然后颓丧地蹲下。虽然分别时脑海里有着强烈的“最好一辈子都别再遇到此人”的念头,但他知道那完全是奢望,只能希求神让他们俩尽量少碰头,没想到冤家路窄,这么快又对上了这张叫人难忘的脸,“你……在几班?”拜托,不要连班级都正好在一起!
“六班!”
希望破灭了,厉冰彦背后升起熊熊大火作为背景,“我——要——退——学!”
“那最好了!”艾柏抱臂,斜了他一眼,“你退吧,你退,我就不用退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厉冰彦回过神来,“凭什么又是我妥协?”
“凭我是你师兄,早你半年入门!”
因为这句话这个理由而饱受欺压的厉冰彦,只想扑上去把艾柏剥皮拆骨。
“我不退,要退你退!话说回来,你这样的混蛋怎么能上第一高?”
艾柏对厉冰彦直白的嘲讽不屑一顾,“还不是离家近呗。你呢?我记得第一高只收两类学生,一是成绩特好的,还有就家里特有钱的,你属于哪一类?”
厉冰彦瞪着他,“那你又属于哪一类啊?”
艾柏作谦虚状,“完美如本人自然是两类兼有!”然后他又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不过,今年第一高的录取条件似乎放宽了很多,听说是因为一个什么事件,弄得人心惶惶,许多原先将它作为唯一目标的佼佼者纷纷在临考前改变了志愿。”
厉冰彦挑眉,“什么事件?哦,我明白了,不是因为这个事件,你这混蛋绝对不可能考进来的吧。”
艾柏“啧”了一声:“呸!砍死你,怎么说话呢!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凭、实、力!”
厉冰彦斜睨着艾柏,“我也听说第一高的学生分两类,一类是送钱给学校,一类是学校送钱给他,你是送钱的还是那拿钱的呀?”
艾柏没正面回答,只说:“我是为学校做贡献的那类。”
“物质贡献吧。”厉冰彦嗤笑。
两个人在俯卧撑的背景前有说有笑,艾柏还不时回过头去双手在嘴边围成喇叭形吆喝:“像样点做!做了多少个喊出来!让我发现偷工减料就加倍罚!”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对了,你老妈呢?”艾柏继续问厉冰彦,“一直没回来啊?”
“夏天时在国内公演,回来了一次,就呆了十天。”
“那你岂不是没人管?真爽。”艾柏羡慕得两眼冒红心,“我要是你,干脆就不上学了。哎,你还没答我呢,怎么跑到第一高来了?”
“还不是我妈。”厉冰彦翻白眼,“她说她要结婚了,忙着筹备婚礼,没工夫管我。哼,对方还是个蓝头发的外国佬。”
艾柏一脸惊诧,指着厉冰彦那头挑染了几根金色的蓝毛,“想吓死人呀!蓝头发的外国佬?喂,你小子也是蓝发啊,难道——那是你亲生老爸?”
哔哔哔——真正的教官开始吹哨子集合,艾柏和厉冰彦从地上懒洋洋地爬起来,俯卧撑们仍在继续挥汗如雨,教官等得不耐烦了,“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怎么还不过来集合!要大家等你们吗?”
“报告教官,一百个俯卧撑还没做完呢!”
“什么!谁让你们去做俯卧撑了——给我过来集合!”
艾柏悠闲地吹了一声口哨,很有默契地和师弟三段式击掌,还撞了一下屁股。
厉冰彦很快发现,不管是财大气粗还是才高八斗,只要是市立第一高的学生,待遇上就一视同仁。一天下来,营地的人至少“死”了三分之二。
黄昏时分,一轮夕阳映晚霞,两排大雁往南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教官伫立在彩云中,“不许你们放松警惕!不许以为今天的训练已经告一段落,NO!NO!NO!我随时都会通过广播叫你们集合!我会拿着秒表计时,慢一秒钟的人叫他跑操场一百圈!解散——”
厉冰彦和艾柏盘腿坐在人堆里,带着充满敬畏的目光仰望疯掉的教官。在大部分人已经阵亡的现在,他俩依然神采奕奕。
艾柏爬起来拎拎裤子,冲厉冰彦头一偏,“饿死我了,去打饭,有肉就分我一半。”
“我分你奶奶个嘴!”还盘腿席地而坐的厉冰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扫堂腿,艾柏措手不及,眼看就要栽倒,他伸出手来及时地在地上一撑,连续两个后空翻,狞笑,“想偷袭老子,你不撒泡尿照照,从小到大你哪次成功过,哼!”
他嚣张地刚转过身去,厉冰彦立刻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个小弹弓,拉足了皮带——
“唉——”艾柏突然又转回身来,一颗训练场地随处可见的石子迎面招呼他,艾柏侧身闪过,“哈哈,不出我所料,你果然还有隐藏小动作!”
身后远处传来一声豪迈的惨叫:“哪个混蛋乱丢石头?”
艾柏眼神飘过来盯着厉冰彦,后者咻的一声如阵风飞遁而去,漫天扬起的沙尘中飘荡着“不关我事”的回音。
十分钟后。
食堂每个窗口前都排着几十米的长队,而且条条延伸到大门外。
已经买到饭坐下开始吃的少数人,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比如说艾柏和厉冰彦。
凭良心讲,这两个人均是眉清目秀身材出众的美少年,相信如果不是那个吃相,旁边一定会坐上三五七个女同学,大家彼此秀色可餐,聊着聊着就建立下牢不可破的友谊,为日后拉拉手打打KISS奠定下深厚的基础。
一块肉从厉冰彦的筷子尖掉在了桌上,两个人不约而同眼疾手快地戳过去,四支筷子同时插在不过拇指大的红烧肉上,腮上沾满饭粒、嘴角挂着条青菜的厉冰彦和鼻尖上都是油腻、嘴巴撑得如同蛤蟆的艾柏抬起头瞪着对方发出磨牙声。
窗口前的队伍都忘了移动,全部傻愣愣地望着那两人。
“一人一半。”艾柏翕动着包满米饭的嘴巴发出简短易懂的求和信号。
可惜遭到了厉冰彦的严词拒绝,“谁跟你一半!这本来就是我碗里的!”
艾柏没再说什么,只是眯起眼睛。
厉冰彦突然发出“啊——”的痛叫,桌子底下,艾柏的右脚踩在他左脚上并狠狠地碾来碾去。
可是厉冰彦不愧是厉冰彦,他还是没有松开筷子,士可杀肉不可失。
艾柏也发出了惨嚎,这回轮到厉冰彦的右脚压在了他虚防的左脚上。
两个人都踩得和被踩得目眦尽裂,手上脚上一起使劲。
艾柏咬牙切齿地说:“想吓死人呀!看我的千——斤——坠——”
厉冰彦一字一句地说:“怕你?踩就一个字!泰山——压脚——”
红烧肉开始冒烟,两人另一只手握的不锈钢饭盒已经被捏得变形了。
买饭的人忘了买饭,卖饭的也忘了卖饭,大家纷纷站在原地伸长脖子看热闹。
“啪”、“啪”两声,两支筷子断成三截“Z”字形,艾柏和厉冰彦用彼此仅剩的一支筷子支撑着,面红耳赤。
突然,一个饭盒出现在两人中间的桌面上,艾柏厉冰彦均一愣。
“我的红烧肉都给你们,拿去吧。”
两人定睛一看,一个皮肤很白的男孩儿,头发是茶色,有一点卷,眼眶较深,真是一个美少年。而这个不打任何折扣的美少年,正笑眯眯地示意他们瓜分自己碗里的那份肉。
“心领了,我就要这块!”厉冰彦眼看艾柏的筷子支持不住了,自己胜券在握。
“你们吃吧,我对肉不感兴趣,不想要的话,我就给别人端去了。”美少年话音刚落,艾柏和厉冰彦立刻向他的饭盒发动突袭,不过眼前一晃,那两支筷子都戳了个空。
“别急呀,肉都给你们,但是要我来分,不然你们又该打起来了。还有,筷子都没了怎么吃,拿去。”
美少年讲话井井有条,句句在理,艾柏和厉冰彦接过一次性木筷,美少年开始向他俩饭盒里拨肉,这边一块,那边一块,其中虽然不时夹杂着“凭什么把那块大的给他!”这样的叫嚣,但过程还算顺利,起码没有再发生武力冲突。
“多的这一块,自当是赔给你。”美少年把末尾是奇数的那一块拨给了厉冰彦。
“大快人心!”厉冰彦发出一声赞叹。
“圆满解决!”艾柏也不亦乐乎。
“和平万岁。”美少年也耸着肩感叹了一声。
饭后艾柏和厉冰彦才知道美少年的名字:宋自乐。
“你不是对肉不感兴趣吗?!”艾柏看见宋自乐打开背包倒出一床的零食,其中不乏猪肉脯卤猪蹄,“分给我点儿!”
“我要不那么说你们能放过那块肉吗,都被戳焦了。反正我也不是非吃它不可,你们爱吃就给你们。我只是不喜欢看你们打架罢了!”
“原来你是个老好人啊。”厉冰彦一边啃酱猪肘一边赶蚊子,不时撩起T恤下摆擦嘴上的油渍,反正军训完了他也不打算要这件衣服了。
“我不是老好人。”宋自乐不同意这个说法,他笑嘻嘻地纠正道。
“你不是老好人是什么,我们翠奂语里管和事佬就叫老好人。”艾柏也帮腔,他正在消灭另一只酱猪肘。
“老好人给我的理解就是无能的人。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总做和事佬,但凡强者总是有争议的,毁誉参半。”宋自乐吃着德拉菲厉特巧克力,他把一整个巧克力连包装纸一块扔嘴里,嚼完了再把纸拽出来,一点都不浪费。
“那你要怎么阻止别人打架,干看着,还是在一边嚷嚷?”
“他们为什么打架,我就给他们什么咯。”宋自乐的逻辑虽然还嫌天真,不过倒也不无道理,至少刚才他就是用这招平息了艾柏和厉冰彦之间的冲突。
“要是为女人呢?”
宋自乐嘴一撇,神色还是乐呵呵的,“要真那么没出息,我就揍得他们没法打为止。”
酱猪肘从艾柏嘴角滑下来,“什么!你会打架?”
“我只说我很讨厌打架,没说我不会打吧。”宋自乐带着奸计得逞的笑容,“你们太自以为是了,凭什么讨厌打架的人就一定手无缚鸡之力?警察和军队是为了什么存在的?不就是为了阻止寻常人之间的武力冲突吗,你能说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吗?”
艾柏和厉冰彦被教训得一愣一愣的。
“那你为什么讨厌打架?”
“不知道。反正我不喜欢看人打架!”宋自乐强调了一下,“如果要打,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只要不当着我的面,就是打死了人也不关我的事。”
艾柏和厉冰彦继续一愣一愣的。
“有哨声!”艾柏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幸亏我还穿着裤子!把上衣递给我——奶奶的教官,这都几点了!”
厉冰彦和艾柏相反,只穿了上衣,下面就一条短裤。
宋自乐着装最整齐,什么也不少,所以理所当然第一个到达集合地点。艾柏和厉冰彦紧跟其后。
三个人跑到广场上发现四周除了他们仨和教官外就空空如也。教官又吹了最后一声哨,按下秒表问他们:“不错,哪个班的?”
“一班。”
“六班。”
“六班。”
“教过几次了!以后要先说‘报告教官’,才能回答问题,明白吗?”
“报告教官,明白!”
“孺子可教。”教官在路灯下盯着秒表,“怎么还没见人,都过四分钟了?”
一个赤膊穿大裤衩和拖鞋的男生探头探脑地跑过来,“吹哨了吗?是集合吗?”
艾柏和厉冰彦同情地望着他,宋自乐友善地回答:“是呀。”教官不动。
男生慌忙跑走,又一个手执乐事薯片的家伙出现,“怎么了,集合啊?人呢?”
宋自乐依然很礼貌地说:“集合了,快叫大家起来吧。”教官依然没动。
那家伙赶紧冲回去,一边跑一边喊:“都给老子起来喂,集合了喂——”
大概过了有十来分钟,一些宿舍推选的代表衣着凌乱地跑来侦察一番,发现确实是集合后,大部队才陆陆续续地赶来。此时,教官的脑袋已经开始冒烟了。
“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的只有这三位同学!要是战场这个数字就等于全军覆没!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纪律部队!你们知不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训练——”
朦胧月色中,大蛾子得得地撞击路灯灯泡,教官大讲“铁的纪律”的重要性。
突然,有人打了个哈欠,正逢教官停下来换气。
“谁?谁打哈欠?”
那个衰人想把哈欠收回去已经不可能了,等他把一个慵懒性感的哈欠打完之后,教官伟岸的身躯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全部罚跑!”教官走出队列,“你们三个不用了,回去吧。”
“报告教官,谢谢教官!”艾柏和厉冰彦惦记着还没消灭完的零食,宋自乐低声教训他们:“傻缺!等会再乐,别给他改变主意的机会!”
坐在床上享受零食或许算不上是奢侈的行为,但如果再加上看外面一干人等像被赶的牲口一样跑圈,相比之下幸福的滋味儿顿时就浓了千万倍。
艾柏和厉冰彦这两头没心没肺的混蛋幸灾乐祸地趴在宿舍门前嗑瓜子。
“你们的反应挺快的嘛。”宋自乐铺床,“我倒没注意哨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