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背后有万箭穿心的艾柏和厉冰彦,埋头苦吃,席间只有宋自乐喋喋不休:“嘉老师,你教哪门课?”
“生物学。”
“也教一班吗?”
“是啊。”
“Really?我回去查课表!我一定会预习的!”
艾柏只觉得手心的汗越来越多,“我吃完了。”厉冰彦一惊,忙不迭地也站起来,“我也是。”
“坐下,不许浪费粮食。”嘉睿眼皮眨也不眨一下地命令道。
两个人立刻坐回原位一头扎入盘中吭哧吭哧地把残余米饭扫荡入嘴,囫囵啃过的鸡骨头再捡起来撕得一丝肉都不剩。
“我吃完了。”
“我也是。”
嘉睿这才悠哉地开口:“放学呆在教室里,找你们有事说——嘴擦干净。”
艾柏和厉冰彦动作一致地拉着袖口干净利落地往嘴上一抹。
真是少有的奇景!宋自乐看得过瘾极了。
学校给一年级新生只安排了晨练,晚上暂且还没有出操。所以下午5:40最后一遍铃声打过后,除了留下的值日生,新生便在前辈们羡慕的目光中拎着书包回家了。
教室里,艾柏和厉冰彦正襟危坐,等待老师出现。当然,两人发自内心地希望做值日的学生不要那么快打扫完离开。
但事与愿违,四个值日生很快扫完地擦完窗户倒完垃圾,诧异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后,把钥匙放在讲台上,“喂,你们俩,走的时候记得关门关窗啊。”
艾柏立刻有一种把他们扣押下当人质的冲动,“别走……”
四个值日生走出去,其中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他俩怎么了啊?”
“被嘉老师留下来的,犯了什么错误吧。”
“真是活宝二人组,军训时还没闹够啊。”
……
艾柏瞥了厉冰彦一眼,后者正脸色铁青地瞪着他。
“要不要猜猜看老师找我们干吗?”
“还用问,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厉冰彦心里犯嘀咕:没有暴露啊——在三百多学生被悉数赶回寝室,确定无人发现的情况下,他们才敢施展各自的异能力的,更何况在那种危急时刻,难道要他们见死不救吗?
“不好意思,来迟了。”
修长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教室门口,“等很久啦?请你们吃冰淇淋,拿去。”
“这个冰淇淋该不会粘在舌头上拿不下来吧?”厉冰彦毛骨悚然,他可没忘了老师那个把水变冰冰化水的能力,由此推断,两个冰淇淋的出处十分可疑。
“桔子之家买的,怎么了?”嘉睿抿着淡淡的笑容,“谁要草莓味?”
艾柏战战兢兢地吃了一勺,抿在嘴里半天,慢慢咽下去,好像没什么问题。旁边紧握着杯子的厉冰彦见状,才胆战心惊地舔了口。
“我说,”嘉睿突然开口——艾柏和厉冰彦不约而同地一震,勺子还叼在嘴里呢,身体已经齐刷刷地跪下去,“啊啊啊啊……老师,我们错了!”
两个人开始大呼小叫、争先恐后、比谁磕头磕得快。这番景象如此难得,以致于路过六班门口,正打算叫上他们一起回家的宋自乐见状,一个闪身躲在窗户下面,用赛过八卦周刊记者的灵敏动作掏出了700万像素的可拍照手机——捕捉镜头。
“坐好。”
一声令下的同时,嘉睿劈手夺过两人手里的冰淇淋避免浪费。
“你们觉得我这个老师,当得怎……么……样……啊?”嘉睿慢悠悠地边发问边用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勺子继续挖冰淇淋往嘴里送。
“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
“青年才俊、举世无双!”
“和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们耳濡目染,深受熏陶!”
“终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窗外的宋自乐忙着把手机调到录音功能,说什么也要将这段铁证公诸于世。
嘉睿依旧是带着冷冷淡淡的笑容听完,“是吗,那太好了。不过,为什么我教导得如此出色的徒弟,却在三阳山的军训里搞得鸡飞狗跳?我真是有面子极了。”
厉冰彦和艾柏羞愧地低下了头,“……就知道会被训。”
嘉睿脸色略微和缓,“知道就好。还有外面那个,给我进来。”
艾柏一愣,宋自乐已经嘻嘻哈哈地出现在窗口,翻身爬入,落地不忘拍马屁:“不愧是嘉老师,猛!嘉老师,你还收不收弟子,算我一个!”
嘉睿眉毛都不抬一下,表情风平浪静,“要是让我发现他们两个有异能力的事情传出去,我一定会让你悔不当初的。”
厉冰彦终于明白过来,虽然他们成功地在三百多人面前隐藏了真相,但还是被宋自乐知晓内幕——可他显然也是个问题儿,或者说同道中人,给他发现难道会有什么影响吗?
“放心,我又不是狗崽队。”宋自乐大义凛然地把手机藏进书包。
“不过老师,您老人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艾柏和厉冰彦神不知鬼不觉从地上爬起,围到嘉睿旁边去,一个捶肩一个捏腿地忙活开。
“我来这里当然是——”嘉睿理所当然懒洋洋地刚开口,突然顿住,话锋一转,“与你何干?管到我头上来了!”
“没关系最好!没关系最好!”艾柏点头如鸡啄米,厉冰彦也附和着一个劲地捣蒜。
嘉睿伸出手指漫不经心地钩住两个弟子的衣领,声音温和悠长:“再在陌生人面前表演卖弄……的话……”察觉到某种危机来临的宋自乐突然消失在两人的视野里,再定睛时他已身在门外。
安静的走廊上,只听连声巨响,艾柏和厉冰彦连滚带爬地窜出教室,刚站直身体,两个书包迎面从教室里飞出,打得他俩直挺挺地摔进了台阶下面的花坛里。
“——我剁了你们两个不肖子……把尸骨埋到那棵大树底下去当花肥。”
凌晨12:20,夜色最浓重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植物都陷入了黑暗中,唯独一棵金色的大树依然醒目。那棵千年银杏,原本是校园里最为华美的一道风景线,如今却成了人人敬而远之的对象,即使在阳光充足的白天,也没有人敢靠近。
“啊,哎呀,不要推,不要推啦!”
几个二年级的女生原本在宿舍里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其中一个心血来潮,突然提议去那棵树下捡几片银杏叶。毕竟有三四人同行可以互相壮胆,几个女孩有恃无恐,穿着睡衣和拖鞋,就径直来到学校花坛附近。
然而到了近前,几个人的勇气仿佛一下子消磨殆尽,踌躇占据了意志的全部。她们推推搡搡,谁也不肯再上前一步。
“那树真的吊死过人的……”
“怕什么,不就是棵树而已,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好不好!”
“说得容易,你怎么不去?”
“……去就去。”
一个穿白底红点睡衣的女生离开团队,独自朝花坛中心走去。
其他三人紧张地望着她。
渐渐地,“白底红点”开始觉得自己这样很傻。
——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白底红点”弯下腰,抓了几片扇形的金色叶子在手里,一边吹掉上面的泥土,一边转身,炫耀地晃了晃。
其他三人松了口气,正打算回宿舍去接着玩。这时,一阵风微微扬起,“白底红点”发出一声尖叫,那些散落在草坪上的金色树叶突然像蝴蝶,不对,也许树叶飘落的时候会像一只翩翩的蝴蝶,但此刻它们却像吸血的蝙蝠,哗啦啦地迅速贴附到她的身上去了。
“白底红点”一边哭叫着一边拍打身上的树叶,跌跌撞撞地往同伴们站立的方向冲过来,连拖鞋跑丢了也无暇顾及。另外三人吓得面如土色,丢下她转身狂逃,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直到冲进宿舍楼,跑在最后的穿嫩绿睡衣的女生突然停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精疲力竭还是觉得不妥,她犹豫着回过头去看。
身后一片平静,宿舍楼昏暗的灯光如旧,偶尔有不识趣的蛾子撞上去,刚才瞬间发生的激烈犹如梦境,一片黑云似乎正悄然向她接近——“嫩绿睡衣”猛地低头,原来那不过是她自己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而已。
“嫩绿睡衣”向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身——几乎失去血色的一张脸就在面前,近得能看清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啊!”
“嫩绿睡衣”惨叫一声,然后才发现那是室友“白底红点”。
“你、你没事吧?”
“没有啊……”“白底红点”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巴,那些土显示出她刚摔过一跤的事实,“我被露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一下。”
“那些叶子怎么回事?”
“哎,我故意叫两嗓子吓吓你们的,看你们多有出息!好了,不要大惊小怪的,让管理员听见就惨了。”“白底红点”把几片树叶放到“嫩绿睡衣”手里,揽着她的肩膀上楼。
楼道里15瓦的节能灯泡忽然闪跳了几下,一明一灭的光线中隐约可见一片吸附在“白底红点”颈子上的物体——又像树叶,又像飞蛾。它正慢慢地透过皮肤,最终渗了进去。
周末,学校为那些在三阳山的军训中不幸殉职的教师和教官,特意安排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全体师生都必须着装肃穆地出席。
而对于能够在火灭之后进入房子里,把受难人员身体——即使只是尸体搬出,并看护了整整一夜的一年级新生艾柏和厉冰彦,以及在通讯设备全部失灵时下山求助的宋自乐,学校给予了慎重的嘉奖。此外,当地的媒体也洋洋洒洒地大篇幅追踪报道了许久,只是采访都被三个人敏捷地以各种托词躲掉了。对此,媒体也不以为意,只当是几个未成年男孩仍无法调整心态回忆并面对这一残酷的事实而已。
这次事件除了媒体外当然也惊动到了警方,但是经过严密调查,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够证明是人为,所以即使有着重重疑点和巧合,最后也只能够不甘心地判定为“意外事故”,让它沦为一桩悬案。
市立第一高校军训过程中驻留三阳山的十一名老师、十一名教官共计二十二人,全部遇难;而学生中则只有一年级四名新生遇害——虽然始终无法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就寝的时间里集体去到已经关闭的食堂内。有人推测他们也许是想偷偷找个地方抽烟,结果却因为吸入了过量的煤气不省人事,然后就在昏迷中不幸罹难了。
令警方困惑不解的还有一件事,按照房子被毁程度看来,那些大火应该并非自然熄灭,而是中途被强行扑灭的。但光凭消防栓还不足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控制火势,当天又没有降雨,此外房顶被毁得更是蹊跷——几乎是连根拔起,怎么会这样?
许多学生都目睹了猛烈燃烧的食堂,大家不约而同地说当时有同学叫他们赶紧躲到屋子里去避难不要出来,他们吓得要死,立刻照办了。后来有人指出那两个人便是一年级六班的艾柏和厉冰彦。
这两个男孩子竟然胆识过人到这种程度?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简直超出了受过专业训练的职业特工。面对警方的召唤,艾柏和厉冰彦不能像对待媒体那样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一次,幸亏之前他们和宋自乐编了一套词,勉强应付过去,不过两个人都心有余悸,非常后悔当时使用了异能力而导致现在的麻烦。
“如果穿帮的话师父会把我们拍成印度飞饼的。”
“印度飞饼是甩出来的,凉拌黄瓜才是拍出来的。”
两个人立刻联想到一条硬挺的黄瓜置于砧板上,一柄菜刀横着砸下去,啪!皮开肉绽。美味的一道菜有可能就是他们俩的下场,而且拿菜刀的人还是嘉睿老师,光想想就毛骨悚然。
厉冰彦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对了,他们为什么不问你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跑到市区叫人的?”
宋自乐哈哈哈:“白痴,因为我说我到附近的高速公路上拦了一辆车然后搭着到市区的!”
三阳山的确有条直通市区的高速公路。
两个人目瞪口呆,“他们也信?”
“为什么不信?当时天黑黑我心慌慌,既没看清楚车牌号又没看清楚司机的脸,只知道是一辆货车,货车多的是,他们还真一辆辆查去啊!”
“你真狠,弄个无名英雄出来当替罪羊。”艾柏嫉妒得连造了如此明显的病句也没察觉到。
只有黑白两色的葬礼上,艾柏小声对坐在旁边的厉冰彦说:“看来市立第一高今年的分数线又要降了,真是流年不利。”
“流年不利的是我们!”厉冰彦咬牙切齿,“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对我诉说着即将到来的倒霉!”
“你又怎么了?”艾柏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了摸师弟的额头。
厉冰彦拍掉了他的手,“我说,这应该是很重要的集会吧?”
“那是当然。”
“全校不能有人缺席吧?”
“你废话嘛!”
“那么,”厉冰彦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的班主任在哪里?”
“是啊,老师一上午连影子都没看到。”艾柏早就发现了,只是没往复杂处想,“也许他有别的事呢。”
“我想不出来他缺席的理由!病假?和他相处十几年你几时见他生过病?事假?他无牵无挂,无家属无朋友,能有什么事?”
“那你的意思是?”
“……从昨天到现在,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想过老师出现在这所学校的原因?”厉冰彦由衷地佩服起师兄的大脑构造,“你真觉得他是闲得无聊才跑来当生物老师的吗?”
“所以我才问你‘你的意思’!”从不思考、只凭直觉是艾柏的一贯风格。他当然不认为嘉睿是无聊才来的,但具体原因——他则懒得去追究了。
“这所学校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这点都想不到,枉活16年的苍白人生。
艾柏远目,?望天空,“等发生了再说吧。”言毕,他跷起二郎腿,整个身体顺着椅背滑下去半截,一副即将沉入梦乡的架势。
厉冰彦一边翻白眼一边对着主席台开始沉思,“旁人面前禁止展现异能”的戒律,就意味着他们在别人遇到任何危急情况时都必须袖手旁观,甚至当自己濒危时,如果有旁人在场,都不能动用异能力自救呢。
老师到底在顾忌什么……如果是担心普通人发现他们与众不同的实力后会感到好奇或恐慌,那么在拥有异能力的同类面前,总不该再缩手缩脚了吧?可看起来,嘉睿的意思好像是不许他们师徒三人之外的任何一个知道这件事才对。
旁边艾柏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生生打断了厉冰彦的思路。一起在老师身边混了十年之久的他深知师兄是属于那种哪怕像蝙蝠一样倒吊着也能睡着的人,何况现在还有把椅子支撑。
可现在是举行葬礼,不是每周例行公事的班会唉。这么嚣张,会被校长杀一儆百,而且从刚才起就已经有人往这边张望了。
翻翻眼皮,厉冰彦效仿艾柏,上半身自椅子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滑下去半截,淹没在平齐的人头方阵中,开始闭目养神。
“请所有在场人士起立,为罹难者默哀三分钟。”
校长发言完毕,折起发言稿来宣布道。
哗啦啦的起立声中,厉冰彦狠狠踩了艾柏的脚背一下,还碾了碾。
排列着数千人的广场陷入一片连呼吸都能听到的安静之中,虽然有人忍不住偷偷东张西望心不在焉,但始终没人敢出声——四周太安静,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暴露自己成为焦点。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艾柏站在旁边歪着头,继续睡。
厉冰彦在内心读秒打发这三分钟,读到2分17秒的时候,一个沉闷的声音突然撞进脑海,稍纵即逝。与其说是声音,还不如说是声波,嗡的一下,像一股气浪,震得人很不舒服。他立刻警惕起来,因为同样的感觉,曾经在军训事故发生的前一夜里侵袭过他。
顾不得还在默哀中,厉冰彦一脚踏上椅子举目四望,想要趁那种感觉还未消逝前,找出它的源头。站在椅子上的他鹤立鸡群,不过好在所有人包括老师在内都低着头,所以一时半会竟然没人发现他的放肆举动。
要从几千个人里找出异样实属不易,何况那只是一种感觉,并没有具体影像,但凭着直觉,他还是很巧地撞见60米开外,正方形队列的左上角,一个女生正转过头来,不偏不倚地和他目光相对。
只不过短短一秒,那女生就迅速低下头去,只留下千篇一律的后脑勺给他。
队伍是按照年级、班级的顺序排列的,厉冰彦在大脑里迅速推算,一眼瞥过来,那个位置,大概是……二年级的……三班!
“默哀结束!”
和着哗啦啦的抬头声跳下椅子,厉冰彦掸了掸上面的脚印,面色自若地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