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住在村子最东头。出门便是庄稼地,眼界开阔得很。夏天的夜晚,饭后,在家门口的大柳树下纳凉。大人们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东家长,西家短。小孩子们追逐着,锐声叫着,一会儿功夫,又不知谁跟谁赌了气,吵翻了脸。月光洒下来,满满地铺了一地,被我们这些小孩子们踩得七零八落。慢慢地,风凉了,薄薄的雾气升腾起来,带着庄稼汁水的青涩气息。这时候大青会吹起悠扬的笛子,惹得不知名的小虫子都唧唧叫起来,同他应和着。
大青是我们的邻家。年龄比我长,我叫他大青哥。大青从来就没有见过爹的模样,大青娘一手把他拉扯大。听人说,大青娘是外路人,当年跟着她爹流落到这个村子,就留下来。后来爹得急症死了,撇下她一个人过。再后来就不知怎地肚子大了起来,村里人很是议论了一阵子,也就慢慢淡了。大青生得丑,而且,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忽然就再也不肯长了,直到后来,永远是小孩子的样子。村里人都说,挺俊个闺女,看大青娘这命。
大青媳妇来的时候才十六岁。没有人知道她确切的名字,只听送她来的那个人说,叫什么琴,大家也不深究,都叫她作大青媳妇。
我们这个地方,但凡光景过得去的人家,都一定要娶本地媳妇。若不是实在没法子的,是不肯轻易把外路人娶进门的。我们管本地以外的人,叫做外路人,尤其特指外地女人。据说大青媳妇是从四川那边过来的,山里人家,很穷。能到平原来给人做媳妇,是她们最好的出路了。
那些日子,大青家很是热闹了一阵子。正赶上腊月,村里人都闲了,聚到大青家来,看新媳妇。大青娘喜滋滋的,端个簸箕来回转着,让人们抓里面的炒花生。大青媳妇在炕头上,勾着头,很别扭地盘腿坐着。水红棉袄,茶绿裤子,鞋子新崭崭的,摆在身后的窗台上。人很温润,嫩生生的,跟我们这边人的粗糙比起来,这姑娘就有一种天然的水色了。她坐在那里,有点生硬,两只手不停地绞来绞去,偶尔飞快地看一眼地上的人们,又慌忙把头勾下。人们嘎巴嘎巴地剥着炒花生,地上满是裂开来的壳子,厚厚一层,踩上去嚓嚓响。大青在这响声中跑来跑去,兴奋得像个孩子。
本来这样就算过门了——难得女方不挑剔,繁文缛节能省则省了。可是大青娘不同意。大青娘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说就大青一个儿子,怎么也得好好办一办。娘私下里跟爹说,大青娘怕是想起了自己的陈年旧事呢。
我们这个地方,管红白喜事都叫过事儿,过红事儿,或者过白事儿。过事儿那天是腊月二十九,第二天便是小年了。天冷得很,细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砸得人生疼。天是冷的,可是空气里蒸腾着一股暖洋洋的喜气,酵母似的,在寒冽的腊月里慢慢涨满。大青媳妇坐在我家北屋的炕上,等着大青来迎娶。按说,新媳妇是应该在娘家上轿的,可是大青媳妇不同。他婶你可怜她,就当你嫁个闺女吧。大青娘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忽地红了。鞭炮声很稠,把窗格子糊的纸震得簌簌响。大青媳妇脸红红的,还是那么勾着头,安静地坐着,任院子里的唢呐吹得春光烂漫。我们挤在人丛里,看着她,心里羡慕得要死,第一次觉着,是女孩子真好啊,那种矜持,羞涩,安详,甚至,高贵。所有的人都盯着她看,议论着她的打扮——发式,衣裳,神态……那时候就想,什么时候,自己也有这一天呢。
晚上照例是闹洞房。娘不让我去。她说,闺女家家的,别什么都凑热闹。我那个时候,偏是喜欢凑热闹的年龄。趁娘不注意 ,我还是溜了。新婚三天无大小。在乡村,尤其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乡村,这恐怕是人们最大的娱乐了。他们让新媳妇点烟,然后又故意一口气把火苗吹灭。他们让新郎新娘贴面站着,把他们的身体使劲往一起挤压。后来他们把新郎轰出去,专心对付羞恼交加的新媳妇。大青娘一趟一趟地过来,给人们撒烟,撒了一圈又一圈,求他们手下留情。可他们哪里肯。他们把忧心忡忡的婆婆请出去,关上房门。这时候我才慢慢发现新房里都是男人。他们把新媳妇一步步紧逼着,一直退到炕沿前。被逼的人不由自主倒下来。就有人压上去,在她身上一起一伏。人们哄笑起来。又有人压上去。这时候我听见新媳妇的叫声。你别走——她在叫我,我听出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这时候人们才发现了我,有一个就跳下炕来,说小孩子家,快出去玩。我扭头看了一眼被压在炕上的新媳妇,站着没动。给你一块糖——快回家吧。我看着那块糖,它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不由地咽了下口水。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身后爆发出一阵哄笑,是那种男人们的哄笑。夜风很冷,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凛了一下,竟有些抖了。
接下来就是过年了。我们这里过年,是很隆重的。人们劳作了一年,仿佛专等享用这几日的安闲富足。穿新衣,放鞭炮,上一顿下一顿的饺子,我几乎淹没在这没有边际的快乐里了。有一天夜里,被尿憋醒了,听见娘和爹在小声说话。娘说,还是自己裤腰子不紧,才让黑蛋钻了空子。这种事,女人不肯,男人再怎么,也是做不成的。爹沉默了一会,说黑蛋这小子,倒便宜了他。你眼热了?瞎说个啥。爹的声音有些怒气,我是替大青冤得慌。我迷迷糊糊地起来撒尿,又很快睡过去了。白天我实在玩得太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