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就是二月二了。我们这里的风俗,农历二月初二,新媳妇是要给亲戚本家的小孩子送新鞋子的。这鞋子都是新媳妇亲手做,打袼褙,纳底子,上鞋面,全是一个人忙,是不小的工程呢。送鞋子,就有了显示女红功夫的意思。大青家独门独户,没有亲戚本家,也就给我们家几个孩子各做了鞋子。用大青娘的话,远亲不如近邻嘛。送给我的是一双方口搭袢鞋,红地碎花的条绒鞋面,雪白的鞋边,针脚密实的底子,漂亮得很。后来我想,大青媳妇一个正月都没出门,原来是忙着做鞋子啊。是他们一家三口送过来的。大青娘说,他婶子,让孩子们凑合着瞎穿吧,也不成个样子。新媳妇便红着脸,把包袱递过来,那样子好像真的拿不出手似的。只有大青很自豪地笑着,跟在新媳妇后面,努力做出大男人的样子。
春天说来就来了。这个时候的村子,才从慵懒昏沉的冬闲里慢慢苏醒过来。阳光照下来,柔软,明亮,开阔。也有风,微微拂过人的脸,心里便痒痒的。一场雨过后,田间地头的野菜冒出来了,绿生生,一片一片。马生菜,灰灰菜,扫帚苗,荠菜……大青媳妇挎只柳条篮子,后面紧跟着兴高采烈的大青。天很蓝,很高,大青媳妇的红衣裳在绿色的庄稼背景上很醒目,她把篮子紧紧卡在腰间,每迈一步,篮子就跟着扭一下。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些,她抬起一只手,把它们轻轻抿到耳边。旁边麦地里薅草的人见了,心里恨恨地骂一句,大青这矬子,娘的。
有时候,大青媳妇也过来,送一碗荠菜馅的饺子,或者一盘凉拌马生菜。我们的筷子总是又狠又准,不等大青媳妇离开,碗盘就见了底。这个时候娘的脸色就很难看。几辈子没吃过东西!等大青媳妇走了,娘便骂。也不知道是骂谁,许是骂我们,可我们分明已经把碗一推,跑开了。
大青家的院子里树多,马蜂窝多,地上的蚂蚁窝也多。我总爱去他家院子里玩。更主要的是,大青家院子里有一个秋千,架在两棵大槐树之间。这是大青媳妇做的。我喜欢坐在秋千上,轻轻荡起来,越荡越高,越荡越高。满院子的阳光都摇晃起来,树叶的影子碎了一地。大青媳妇坐在草墩子上,一下一下地纳鞋底。绳子在她的手里一拉一拽,这漫无边际的光阴也被她拉长了。她偶尔抬头看看秋千上的小人儿,嘴里连说,低一点,低一点。细的飞尘在阳光里跳跃,金粒子一般。墙角的丝瓜架下面,几丛小花开得正好。肥绿的叶子,小而厚。花瓣细碎,单看不怎么起眼,多了,挤挤挨挨的,就简直算得上繁华了。这是大青媳妇养的,叫做掐不死。这花生命力极旺,掐一段,随便在土里一插,就泼辣辣地活了。大青媳妇也给我掐了几枝,养在一个很大的罐头瓶里。偶尔,大青媳妇停下来,把针尖在头发上蹭一蹭,却并不继续,只是看着某个地方出神。这个时候大青走过来,跟她说了句什么,她就让他蹲下来,把头伏在她的腿上。她从头上拿下一个黑色的发卡,像根直棍似的那种。她把膝盖上的脑袋扶正,迎着光亮,开始掏耳朵。她掏得很仔细,轻轻地,试探性地。那个脑袋还是夸张地叫起来,她就很温柔地拍拍他的脸。那脑袋渐渐安静下来,很舒服地闭上眼睛。一院子的阳光,树影。蝉声稠密,盛大,忽然在某个瞬间沉默下来,周围一片寂静,时光仿佛停滞了。一只芦花鸡走过来,很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走开了,细细的尘土里便留下几朵盛开的爪子印,很好看。
后来我老是想起掏耳朵的这个场景。怎么说,温暖,闲散,亲切,一种暖老温贫的味道。在那一刹那,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地老天荒,怎么说都不为过。
逢集的时候,大青媳妇和大青就相跟着去镇上赶集。通常是大青媳妇在前面慢慢地走,大青在后面跟着,一路拿细细的鞭子抽着陀螺。陀螺飞快地转着,一会儿就跑到前面去了。有人看见了就说,大青,光顾着贪玩,看把媳妇给丢了。这个时候大青媳妇的脸是红的。那人就越发来劲。大青,你小子别瞎折腾,省着点力气。早晨的阳光洒下来,金线一般,把他们罩住。地上是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随着踩出的步点一伸一缩,一长一短。回来的时候,往往是大青在前边跑着,乍着两只手,嘴里嚼着油炸鬼,咔嚓咔嚓。大青媳妇走在后面,提着一捆干粉,一张铁锨,或者几只梨子。夕阳正慢慢地把天边的云彩染红,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黄昏降临了。
大青娘是一个极爽利的女人。算起来,当时也不过四十岁,短发,齐齐地拢到耳后,用两个黑卡子卡住。淡蓝布衫,黑裤子,再旧,也是整洁的。或许是因了当年那桩旧事,大青娘在村子里一直很低伏,对谁都是温绵的,但骨子里那种清傲是掩不住的。娘就不止一次地说,抬头娘们低头汉,看她那头,都抬上天了。也难怪,娘是明媒正娶,对大青娘这样历史暧昧的女人,心有芥蒂是正常的。虽然是近邻,她们却很少串门,至于在油盐米面、针头线脑上互通有无,或者挤在炕头上说说体己的私房话,就更是百年不遇的事情了。大青娘对大青很溺爱,有时候简直是娇纵了。但大青似乎很怕她,知道什么时候不能胡闹,什么时候该看娘的脸色。对媳妇,大青娘是很有婆婆的威严的。她坐在那里,只一个眼色,大青媳妇就把用凉水浸过的湿毛巾递过来,一直递到她手掌心里——天热,刚从织布机上下来,一身一脸的汗。大青娘对小两口管得很紧,吃饭,穿衣,甚至,睡觉。关于这后一样是后来才慢慢传开的。据说,大青娘常常听儿子的房。听房是我们这里的土话。夜里,促狭鬼们潜入人家的院子,在夫妻的窗根底下偷听。到第二天,关于这家夫妻的闺房密语就传扬开来,经了人们嘴巴的加工,更加活色生香了。听房的大都是小辈分的年轻人,听的对象往往是新婚夫妇,或者是常年两地分居的人家。比如说,村北的起桩,在县城的毛巾厂上班,每个周六回来。关于他同媳妇的艳情段子在村子里流传最广。晚上,大青娘搬个麦秸编的草墩子,坐在东屋的窗根下面。东屋是大青他们的新房,北屋是正房,留给了大青娘。乡村的夜晚,寂静,空明,无边无际。慢慢地,从新房里传出声响,吱扭吱扭,嘎吱嘎吱,大青娘就闭眼听着。过一会儿,见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很响地咳嗽一声。东屋里立刻安静下来。
只有一样大青娘不怎么管。大青媳妇到我家来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