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蒲小月想起来就很茫然。怎么一下子,只不过一霎眼,就快三十了。
蒲小月二十九。用她母亲的话,她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蒲小月顶怕听母亲说这种话。心虚得要命,嘴上却还是硬的,什么年代了都,真是。这话更勾起了母亲的新仇旧恨,说着说着火气就大了。逢这个时候,蒲小月就只有不吭声。她最知道母亲的脾气。
怎么说呢,蒲小月人生得不算漂亮,可也不难看。眉眼紧俏,自有妩媚处。最难得的是,她身材好,又会穿衣服,走在街上,还是十分地令人瞩目。有时候,也有男人过来搭讪,不过是最俗套的手段,问她几点了,或者是,几路车的站牌在哪里。蒲小月好脾气地敷衍着,也不戳穿他们,心里却是不免有些得意,得意之余,自己也觉得索然。这样的人,在街上同陌生女孩子搭讪,未免太轻浮了一些。当然,更多的时候,人家的目光只是看过来,在她身上略略停一下,也就过去了。蒲小月心里恨恨的,一本正经的样子!打量别人不知道肚子里的心思!
说起来,蒲小月也算是谈过几场恋爱。都是人家追她。大三的时候,那个男孩子,竟然还为她同别人打架——他们称之为决斗的——曾经轰动一时,成为校园里的一大新闻。这些事,当时倒不觉得怎样,越到后来,随着年纪渐长,越觉得那男孩子痴情的珍贵。蒲小月不是一个浅薄的人,这种事,绝不会像樊敏她们那样,时时挂在嘴上,赢得旁人的一片唏嘘,自己也满足了小小的虚荣心。蒲小月常常提及的,倒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至于研究生时代的那场单恋,她更是绝口不在人前提起。
那时候,是研一吧,蒲小月爱上了自己的导师。导师当年四十多岁。四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期。脱去了青年的生涩,老年的暮气远远没有到来。成熟,自信,像一棵青壮的大树,枝繁叶茂。蒲小月最喜欢导师讲课的样子,他站在讲台上,侃侃地讲,始终并不看讲义,也不看下面一群眈眈的女孩子的眼睛,他赏玩着宋词的凄美意境,他的眼神穿越时光的尘埃,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蒲小月坐在下面,简直要流泪了。为了导师,蒲小月很是吃了一些苦。她买来他所有的著作,勤勉地攻读。她要读懂他。她的论文,费尽了心思,她想引起他的注意。她学会了化妆,每逢上他的课,她都要仔细把自己收拾好,然而,却从来没有勇气坐在前排。她只是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心神激荡。夜里,她做梦。梦见和他在一起。飞翔,眩晕,痛楚,她把指甲深深陷入棉被的布纹里,枕头湿漉漉的。她哭了。导师的夫人,她是见过一回的。她原忖着一定是一个神仙般的人物,然而,她失望了。那不过是一个极平凡的妇人,已经开始发胖,有着中年女人惯有的神态,慵懒,满足,因满足而生的倦怠。她替他感到委屈。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他们夫妇两个,肩并着肩,慢慢走着,偶尔,导师偏过头,也不知说了什么,身旁的女人就笑起来,弯下了腰。蒲小月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只是绞心的痛。四下里寂寂的,阳光盛开,蝉声落下来,像雨点,砸在她的身上。莫明其妙的,她认定,这一对夫妇,他们不幸福。他们的幸福,是做给人看的。
现在想来,这场感情最让蒲小月伤筋动骨。毕业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学校看过。有一回,在一次会上,作为发言人,蒲小月坐在台上,一眼看见下面坐着当年的导师。她以为自己会临阵脱逃,可是,很奇怪,她竟然是平静得很。几年不见,导师是显见得老了。在一群衣冠楚楚的学者中间,显得那么黯然。他穿着西装,端正地坐着,偶尔同邻座的人聊两句,脸上的神情,温和,疲沓,平庸。蒲小月的心不知为什么就疼了一下。他实在是不适合穿西装的。领带的颜色,也太怯了一些。她还发现,他的两鬓,明显添了白发。或许早就有的,只是她不曾注意罢了。那次会议以后,他们又恢复了联系。典型的师生之间的,纯粹,淡然,宁静,安全。这令蒲小月很满意。很多事情,人做不到的,时间能做得到。这话,蒲小月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