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饺子的时候,儿子把头一碗递给他。他爱吃烫饺子,头一碗,总是盛给他的。他眼皮也不抬,接过来,慢条斯理地吃。儿子把醋碟子朝他面前推了推,咧了咧嘴,一时找不到一句话。他不理会,只顾埋头吃饭。他恨儿子的殷勤。还不是心里愧,才这么低声下气的。平日里,张狂的样子!满眼都是媳妇,哪里有自己的亲爹?饺子味道不错,这嫩茴香,就要同五花肉调馅,香气才能出得来。可是,他到底还是想念他的青筋大蛤蟆。头茬嫩韭菜,顶多打上一两个鸡蛋,黄是黄绿是绿,又素淡又新鲜,看一眼就让人流口水。都多少年了。他就是忘不了。孩子们倒没什么,个小崽子!他爱吃饺子,这一条,儿媳妇知道。一定是儿子说的。可是,青筋大蛤蟆,她就不知道了。儿子也不知道。孩子们都不知道。知道的人,早不在了。他也不说。有些东西,说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这个人,看着绵软,性子却是硬的。他执拗,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年轻的时候,在家里,霸王惯了,就像一个人,一直待在高处,忽然就有些下不来。尤其是,在儿媳妇面前,更是得处处端着。他也累。累得不行。岁数越来越大了,他得自己摸索着,找台阶,一步一步慢慢挪下来。可这也累。有什么办法呢,人这一辈子,哪还能不累?就说吃饭这件事。怎么说呢,可别小看了吃饭。一日三餐,在一户人家的日子里,要说重要,怎么说都不为过。屋里人在的时候,在这上头,他是个甩手掌柜。屋里人做饭的手艺也实在是好。她的一双手,简直就是变戏法,把一家人的日子调弄得有滋有味。这么多年,他是吃惯了屋里人的饭菜。屋里人走了之后,他很是吃了一些苦头。后来,好不容易熬到儿媳妇进了门,他却发现,有什么事情,慢慢就变了,就不一样了。比方说,儿媳妇喜欢换卷子。这地方,管馒头不叫馒头,叫卷子。先前,屋里人总是自己蒸,把面发好了,反复揉,蒸出来的卷子筋道,有咬劲儿。儿媳妇却不喜欢蒸,说蒸着太费事,换着方便。换是拿麦子换,村南的六指家,开了卷子坊。也有外村的老瓠子,推着一簸箩卷子,走街串巷,把一只牛角吹得呜呜响。他不爱吃换来的卷子,贵且不说,还不好吃。一股硫磺味,硫磺是用来熏卷子的,让卷子显得白净。又不实在。看着挺大一个,咋咋呼呼的,一捏,就没有了。吃着换来的卷子,他心里生气。可是,他不说,什么也不说。他只把这气闷在心里。如今,儿媳妇当家,他不想惹不如意。再比方说,捏饺子。儿媳妇喜欢茴香馅儿。茴香下来的节令,上一顿,下一顿,都是饺子,茴香饺子。就像今天。说实话,他也不怪儿媳妇。人家在娘家从小长到大,自然会不知不觉把娘家的那些习惯带过来。还有,人家也不是自家的骨肉,终究隔了层肚皮,哪里能知道他的心思。就算是儿女,亲骨肉,又能够怎样?
吃完饺子,他把板凳拉到一边,坐着,就想吸烟。手在兜里摸了摸,才发现,烟袋丢在自己屋里了。吸了大半辈子,想改都该不了。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子还在喝汤,呼噜呼噜的,响得很。一边喝,还一边吧砸着嘴,说,香,真香。这是夸饺子,也是夸自己的媳妇。他顶看不惯儿子这样子,大汉们家,把女人惯的!儿媳妇呢,笑盈盈的,把饺子一个一个从碗里搛到箞子里,怕坨住了。他坐在一旁,看着,忽然就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这个家的局外人。他的鼻腔里就慢慢涌上来一片酸。他咳了一声,把它们努力咽下去了。他这是怎么了?在自家的屋子里,却像在别人家一样,浑身的不自在。过几天,就是端午了。也不知道,女儿会不会回来。要说疼,他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女儿。做爹的,往往这样。连屋里人都说他偏心眼。这他不承认。五个手指头,伸出来,咬咬哪一个,不疼?可是,细想起来,他到底是偏向女儿多一些。就说这念书吧。他是一心一意要把女儿供出去,到城里,再也不用沾一点乡下的土泥巴。富养闺女穷养小子,这老话是对的。当然了,女儿也争气,一口气从村子里念到省城,毕业留下来,在城里坐办公室。风不吹日不晒,月月有工资,多好!不像起立,调皮捣蛋,念到半道就撤了,就当了逃兵。为此,他倒是没有多说他一句。起立是小子,家里怎么也得有个顶门立户的。可是,女儿却是很少回来。说忙。念书那会儿,说是忙功课。毕业了,说是忙工作。总之,女儿是公家人了,身不由己了,吃人家的饭,还不得听人家的差?这一回,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过端午。听起立说,女儿八成是谈对象了,对象是城里人。这个消息让他心里震了震。欢喜倒是欢喜,又有点惶恐。嫁个城里人,女儿不会受人家的欺负吧。想一想,女儿也不容易,真不容易,这几年,一个闺女家,在那么大的城里,一个人,孤单单的,连个遮风挡雨的依靠都没有。真不容易。他不该怪她。不回来,肯定是有推不开的事。他心疼她还来不及,怎么忍心怪她?关于找对象的事,女儿没有跟他说。也许是不好意思,这种事,跟自己的爹,倒说不出口了。从小,女儿就是一个害羞的孩子。见了人,还没有开口,脸倒先红了。后来,念书多了,也大方多了。说话,做事,那语气,那举止,越来越像城里人了。比方说,这地方人,管筷子不叫筷子,叫箸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就说,给我拿双筷子。这让他感到陌生,又有点不知所措。他总是要怔一怔,才回过神来。还有,他发现,女儿添了不少新毛病。比方说,吃饭前,她把碗洗了又洗,还从包里拿出一张雪白的纸,把她的筷子擦了又擦。他问那是干啥?女儿说,是消毒纸巾。他心里就堵上了。消毒?谁有毒?从小到大,土里生,土里长,在家里吃了这么多年饭,也没见有谁中了毒!
起立已经喝完了饺子汤,帮着媳妇往盆里舀水。吃饭的时候,起立他们没有提那件事。他们不提,他也不问。正是晌午,村子里都静下来,仿佛是快要盹着了。这样的午后,刚吃过饭,肚子里又饱又胀,整个人就慢慢迟钝下来。脑袋发沉,身子发虚,想睡一觉了。他站起来,准备回自己的屋子。起立说话了。起立说,爹,你不再坐坐?他收住脚,立住了,看着自己的儿子。起立说,爹,你坐。他犹豫了一下,就又坐下了。起立倒了一杯水,晾在桌子上。这是给他倒的水了。个小崽子。刚吃完饭,谁还喝得下水?他坐在凳子上,把一双眼睛看住起立。他知道起立。起立是个直肠子驴,憋不住。闷了一会,果然起立说了。起立说,爹,我们,我们俩,过了端午,就走。尽管他猜到了,他的心还是那么一沉。他又感到嘴唇干燥得厉害,他想舔一舔,舌头却涩得不听使唤。那麦子咋办?他终于把嘴唇舔了一下。几场热风,早已经把地里的麦子吹黄了。端午一过,就该开镰了。四亩地,飞芒炸穗的一大片,少说也得忙上几天。起立说,麦收的事,我都说好了,大志全包了。他问,啥叫全包了?起立说,麦子打多少,都归大志,咱只收钱。他一听就急了,凭啥?凭啥把种了一年的粮食给了人?起立说,大志的厂子,工人多,粮食老不够吃。老四的地,都让他种了两年了。起立,你说,你是不是也想把地卖给人家种?你说!他忽然就火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火气。他的嘴唇哆嗦着,手也哆嗦着,晾在桌上的那杯水,被他呼拉一下摔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片。儿媳妇显然是吓坏了,张着湿淋淋的一双手,整个人都傻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