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现实与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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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于芳菲照常地上班,下班,听音乐,写作。也约会。和男人约会。她今年二十九岁。她至今也弄不明白,怎么就一下子到了二十九岁。一下子。让人都来不及惊讶。伤感也来不及。她总以为,青春是那样一种无边无际的光阴,一眼望不到尽头。可是,就像一个贪玩的孩子,漫不经心地赶路,偶尔一抬头,却发现眼前的路断了,脚下只是万丈深渊,把懵懂的人惊出一身的冷汗。

剩女。于芳菲不喜欢这个词。发明这个词的,一定是个刻薄的人。这两年,于芳菲顶恨遇上一些好心人,见了面,两句话不到,便拉着她的手,半是怜悯半是忧愤,谆谆地劝嫁。逢这个时候于芳菲就恨不能找个地缝藏起来,惭愧得紧。害人家平白替自己担着心事,真是罪该万死。

于芳菲不是不想嫁。可是,这么多年,她硬是遇不上想嫁的人。当然,也有情况相反的时候,是人家不想娶。年纪越长,于芳菲倒是越发畏缩了——或者叫做谨慎也好。再不像年轻时代的莽撞和任性。是谁的说的话,女人,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者是爱了你,而后把你扔掉。一个女人的身子骨,哪里禁得起这一扔。于芳菲很知道,到了自己这种年龄,更是禁不起。

怎么说呢,于芳菲是一个矛盾的人。外表是现代的,骨子里却是传统的;或者说,外表是传统的,骨子里却是现代的。她渴望浪漫,在生活中,却比谁都对现实看得更清楚。她是世俗的,时时处处屈从于尘世的秩序和规则,内心深处,却比任何人都想往精神的越轨和逃逸。 路小鹿的话往往一针见血。路小鹿说,作家都是内心狂野的人。现实中的缺憾和不圆满,他们要在作品中去实现。于芳菲不置可否,只是拿指关节一下一下地敲着书本,笑。

他的短信很多。他们用文字缠绵。他是热烈的,坦率,直白,步步为营,像一只强硬有力的手,把于芳菲揉捏得欲罢不能。相较之下,于芳菲是含蓄的,柔情满怀,却不露声色。每一回都是于芳菲满脸潮红地讨饶,或者强行关机才算了事。有时候在夜里,于芳菲看着窗外的夜色,摸着发烫的手机,心里会忽然涌起一种难言的虚无感和荒诞感,心想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在恋爱?可是,他们的对话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爱字。他说过他爱她吗?而自己,对他的感情,叫做爱吗?于芳菲很困惑。可是她的这种困惑也就是在某个失眠的夜晚倏忽浮上心头,很快就过去了。于芳菲忙。她是单位的业务骨干,时时事事都是挑大梁的。可是,这似乎也不是最主要的理由。也许是距离。空间上的距离,使于芳菲感受不到这场短信恋情的切肤之痛。两个人,一南一北,天各一方,这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一个悬念。有时候,说到热烈处,于芳菲说,来吧。他就说,太远了。于芳菲说,不怕。他说,你不怕,我怕。火车要一天一夜。想想都恐惧。于芳菲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这些字,心里感到有一种凉意漫过。她想,再浪漫炽热的思念,也经不起现实哪怕是轻轻的一击,就像美丽的肥皂泡,刚才还好好的,完满,诱人,转瞬间就破了,裂了,不见了。

这个时候于芳菲就会猛然凛一下,仿佛一个发高烧的人,忽然被兜头蒙上了一块湿冷的毛巾。这个男人,像贪玩的孩子在做一个诱人的游戏。他迷恋这个游戏,在很大程度上,是源于这游戏本身的虚幻性。游戏使他得以从现实的桎梏中抽身而逃。他热衷于在虚拟的世界中做白日梦,沉浸其中,乐此不疲。是游戏,就应该有游戏规则。谁不守规则,就会被淘汰出局。这是一个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

于芳菲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要当真,更不要掉进去。这世间的事,最怕的是看破,一旦看破,就什么都能放下了。有时候于芳菲会故意来点小阴谋,不给他回复,让他急得如坐针毡。或者采取迂回战略,王顾左右而言他,不跟对方形成回应。于芳菲能够想象出来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她在心里笑了一下,却忽然有点难过。她不知道这难过是从哪里来的,就只好闭上眼睛,仿佛要把这难过赶走。

于芳菲回到家里,站在阳台上,看着阑珊的夜色发呆。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在等他。她要他等。这不一样。就像今天晚上,他来,而不是她去。这本身就是一种姿态。她是女人,她知道其中的微妙之处。有一回,他发短信过来,说,前天去京了,刚回来,没敢联系你。她猜不出这话里的虚实,也许,这只是一种试探。可是她心里还是掠过一种隐隐的失落,同时又如释重负,仿佛虚惊一场的样子。

于芳菲是矛盾的。从内心里,她不想让他来。来了,会发生什么,她拿不准。她宁愿就这样远远地看着,慢慢享受着甜蜜的折磨。距离上的难以逾越反倒成全了思念的深度。仿佛把这份相思之苦放在文火上慢慢熬煎,越来越浓,直到浓得都化不开了。

这一次,难道他果真来了?

夜色中,于芳菲在前面走得很快,仿佛是在逃跑。他在后面,跟着。他们不说话。上楼,开门,锁门,然后,他就一下子抱住了她。她没有挣扎。他的嘴唇迅速覆盖下来,她几乎要窒息了。他拥着她向床上倒下去,压迫着她,气喘吁吁。想让我压着吗,想吗?想象过无数次,这样压着你,把你分开。他把手探进她的裙子里。她这才惊醒过来,奋力挣扎,却挣不脱。她说,别这样,我们。你想怎么样?他把她的腿分开,天鹅绒丝袜很光滑地在他的手里掠过,这样的姿势,肯定很刺激。她忽然愤怒起来。他这算什么。来了就直奔主题,而且,这么直接,直接得让人难以接受。他,把她当成什么了?

这时候他已经除掉衣裤,在钻进被子的一刹那,他冲她一吐舌头,笑了一下。那样子真像个孩子,淘气,天真,让人不忍责备。于芳菲的心在那一瞬间又柔软下来,没有了形状。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键盘上泼泼喇喇的声音,间歇处,还有电脑的微响,仿佛是一只黄蜂,在身边营营扰扰地飞。于芳菲想起了那天晚上。她的心怦怦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