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米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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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夏天的中午,寂静,悠长。小米和二霞歪在炕上咬耳朵。二霞了不得,知道的真多。小米听得脸上红红的,一颗心跳得扑通扑通的。后来,小米就把脸埋在被单子里,一双耳朵却尖起来,听二霞说话。听着听着,小米就走了神。二霞拿胳膊肘戳戳她,她才猛地吃一惊,把漫无边际的一颗心思拽回来。

回到家,娘刚把饭桌摆出来。哥哥嫂子还在屋里磨蹭。爹蹲在脸盆旁哗啦哗啦地洗手。娘冲着东屋喊了一声哥哥,说快别磨蹭了,吃饭。小米看了一眼东屋的窗子,里面静悄悄的,孩子大约是睡了。娘又小声嘀咕一句,磨蹭。小米的心忽然就跳了一下。幸好是傍晚,院子里,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小米知道自己走了神,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哥哥嫂子吃完饭,就一前一后地回屋了。小米想,刚才磨蹭,现在,倒走得怪急。娘丁丁当当地洗着碗,一边敷衍着在脚边转来转去的大黄狗。爹站在丝瓜架下面,察看着丝瓜的长势。小米又看了一眼东屋的窗子,窗帘已经拉上了,水红的底子上撒满了淡粉的小花,白天看倒不起眼,晚上,经了灯光的映射,竟有几分生动了。小米轻轻叹了口气。

晚上,小米就睡不着了。外屋,爹娘还在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有时候,好长一阵子静寂,忽然爹咳嗽起来,娘就嘟哝一句,像是抱怨,又像是心疼。月光透过窗户照过来,水银一般,半张炕就在这水银里一漾一漾的。小米闭眼躺着,一颗心像雨后刚开的南瓜花,毛茸茸,湿漉漉,让人奈何不得。小米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想起嫂子刚进门的时候。那时候,娘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别有事没事往东屋里钻。小米心里就忿忿的。凭啥?东屋多好!里里外外都是新的,满眼都是光华。东屋。现在,夜深了,东屋……小米不敢想下去了。

这些日子,小米忽然就沉默了。她常常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望着某个地方,一坐就是半天。有好几回,她择菜,好豆角扔了,把满是虫眼的倒留下来。摘西红柿,低头一看,篮子里都是青蛋蛋。娘没看见。她不会注意这些。爹也是。那个胖小子一天一个样子,家里的气氛是欢腾的,喧闹的,热烈的,大家的心都被成长的喜悦涨满了。小米默默地把豆角捡回来,把一篮子青蛋蛋剁碎,扔给鸡们。鸡们神情复杂地啄了一下,跑了。小米拿起一个青蛋蛋咬了一口,酸,而且涩。小米不由地咧了咧嘴。

那天,是个傍晚吧。小米去二霞家。二霞家早吃过了晚饭。她爹娘都不在,一定是去听戏了。村东六指家老了人,从镇上请了戏。这地方红白事都要唱戏。戏台子上,盛装的几个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是熙熙攘攘的村人。戏腔,小孩子的锐叫,咳嗽声,葵花子的叫卖,此起彼伏,把儿孙们的悲伤都给淹没了。也有小孩子不愿意看戏,他们宁肯看电视。二霞也在看电视,见了小米,也不打声招呼,只管自己看。小米站了一会儿,就想走。二霞忽然说,别走啊小米。小米就停下来,等着二霞的下文。二霞说,咱玩个游戏吧——电视也没意思。

刚打过麦,麦秸垛一堆一堆的,像一朵朵盛开的蘑菇,在夜色中发出暗淡的银光。空气里流荡着一股子庄稼成熟的气息,湿润,香甜,夹杂着些许腐败的味道。二霞走在前面,小米在后面跟着。小米的后面,是胖涛。胖涛是二霞弟弟,小时候胖得不成体统,人们都叫他胖涛。小米听见胖涛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二霞,去哪儿啊?胖涛从来不叫二霞姐姐,他叫二霞。二霞不说话,只是低头走路。小米说,二霞……这时候二霞在一个麦秸垛前面站住了。麦秸垛像一只大馒头,已经被人掏走一块。二霞指挥着小米和胖涛钻进那个窝窝里,她说,现在,游戏开始了。小米看了一眼懵懂的胖涛,心里有什么地方呼拉一下子亮了一下,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二霞说,来,这样。她让胖涛把裤衩脱下来,胖涛很不情愿,嘟哝了几句。二霞就劝他,许诺把自己那只电子表给他玩几天。胖涛就依了。

夜色朦胧,小米还是看清了胖涛的小雀子,它瘦小,绵软,青白,可怜巴巴。小米心里想笑,却不敢。一阵激烈的锣鼓声隐约传来,唱的是《卷席筒》。一个女声正在哭唱:兄弟——兄弟——呀——小米不敢看二霞,她瑟缩地低下头,说回家了——天……不早了……

小米躺在黑影里,看着风把窗帘的一角撩拨来撩拨去,心里乱糟糟的,烦得很。她老是想着晚上的事。麦秸垛。浓郁的干草味。二霞闪闪发光的眼睛。胖涛的小雀子,可怜巴巴的小雀子。兄弟——兄弟——呀——《卷席筒》里嫂嫂的唱腔悲切动人……小米心想,二霞是不是生气了。私心里,她对二霞有那么一点——叫惧怕也好,二霞是成熟的,吸引人的,在言语和行为上,有主导性的。而且,二霞有见识。在二霞面前,小米愿意服从。可是,今天不一样。小米感觉今天的二霞有点陌生。二霞的声音,神情,甚至,二霞的沉默,都有一种令她感到陌生的东西,陌生,然而又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还有恐惧,因为陌生带来的恐惧,以及对未知事物的天然拒斥。小米想起二霞的话。那些个午后,寂寞,肥沃,辽阔,无边无际。二霞的话像一粒粒种子,撒下去,就开出花来了。空气里是一种很特别的气息,娇娆,湿润,黏稠,蓬勃,让人喘不过气来。黑暗中,小米的脸一点一点烧起来了。她拿手捂住脸,发觉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这时候,她才感觉两只手由于紧张用力而酸麻了。风掀起窗帘的一角,夜空幽深,黑暗。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