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菜场回来,小刁心里还有些跳。这怎么可能。她把菜从购物袋里拿出来,一样一样放进冰箱。心里却想着方才那一幕,越想越觉出心头的恨意。怎么可能。一只鸡蛋挤破了,她仔细挑出来,准备晚上做菜。
太阳从窗子里晒过来,煌煌的,把半间屋子都晒热了。小刁起身把纱帘拉上,这才觉出背上出了一层薄汗,痒刺刺的难受。毕竟是五月的天气了。要是在老家,两场干风吹过,麦子就该泛黄了。老家。小刁叹了口气。电风扇嘤嘤转着,把迎面墙上的一架风铃抚弄得泠泠响。风铃是苏教授从国外带回来的,据说是给戴芬的情人节礼物。逢家里来客,谈话间,戴芬总是喜欢提起这架风铃,说别看小,价值不菲呢。客人就赞道,唔——到底是异国情调。这时候戴芬就笑得格外矜持。苏教授也笑,说喝茶喝茶,别光顾说话。一边就借故走开去。小刁看着苏教授的身影,心想这人,倒不好意思了。
苏教授在一家很厉害的大学教书,只听那名号,就让人心头一震。当初,表姨介绍小刁来苏家做工,小刁一口就答应下来。小刁也是念过书的人,多多少少做过一些不着边际的梦。后来,这梦就慢慢地破了。但小刁是知道这家大学的。苏教授,就在这家大学教书。真想不出。通常,苏教授一周去学校两趟。大多都是在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关就是大半天。对于苏教授的书房,小刁一直很好奇。他在里面做什么呢。在这个家里,有两个地方,对小刁来说充满了神秘。一是苏教授的书房。第一回进去,小刁就震了一震。满屋子的书,煌煌地摆在那里,令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威压。还有一个地方,就是卧室,苏教授和戴芬的卧室。这是一套小复式,书房和主卧,都在楼上。小刁住楼下阴面的一小间,算是佣人房。苏教授夫妻的卧室,小刁轻易不进去。戴芬吩咐过,卧室一周做一次清洁好了,平时,她自己来做。这一周一回的清洁通常在周末。小刁做,戴芬从旁督着。卧室很大。跟小刁那间比起来,尤其大。葡萄灰天鹅绒窗帘拉开着,旁边是白色镂空纱帘。小刁半低着头,只看见一张大床,很触目地摆在当中,大得有些夸张,床头是繁复的雕花铁艺,斜倚着两只硕大的枕头。床上一派乱世的光景。小刁不敢细看,偏头却又瞥见床头的一幅油画,一个裸体的女人,斜斜地躺在那里,体态丰满,简直称得上肥胖了。小刁的脸腾的一下就飞红了,一双眼睛只是不知朝哪里看才好。
客厅里的那只落地式钟表当当响了。小刁一下子从沙发上直起身来,才知道方才自己是盹着了。太阳已经慢慢沉到楼房的那一侧了。钟表还在当当敲着,在这寂静的屋子里,竟有了一种古庙般的荒凉,是寸寸斜阳的意思。小刁呆了一呆,茫茫地看着周围。半晌,才清醒过来。该做饭了。
摘着青菜,小刁又想起了菜场上那一幕。怎么可能。或者是自己看错了。小刁在心里同自己争辩着。苏教授是从来都不去菜场的。可是,那套铁灰色西装,分明就是自己刚从洗衣房取回来的。还有那只公文包,赭红色的软羊皮,苏教授每回出门必带的。小刁把头摇了一摇,仿佛要把苏教授的影子摇走。当时,苏教授旁边,走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手里拎着购物袋,几棵蔬菜从里面探出头来,一颤一颤的。小刁刚要叫,只看见苏教授从女人手里接过东西,不知说了句什么,女人侧脸冲他笑了一下,苏教授也笑了,一只手把女人的肩揽一揽。小刁赶忙躲进人丛里,一颗心就怦怦乱跳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电视里正放着新闻联播,这是苏家的一种习惯了。苏教授慢慢喝着汤,偶尔歪过头同戴芬说一句。戴芬忙着啃猪手,嘴里呜呜嗯嗯应着。小刁只是进进出出地忙,趁机把厨房里的战场打扫干净。戴芬叫了几回,见她始终不肯坐过来,就不叫了。临出来的时候,娘仔细叮嘱过了,在人家里,要有眼力架儿,做在前头,吃在后头。小刁牢记了这一点。娘还说,多做事,少说话。这一句,小刁也刻在心里了。苏教授夫妻是南方人,在吃饭这件事上,就讲究得多。小刁人不笨,凡事肯动脑子,几个月下来,已经把饭菜做得有模有样了。小刁把料理台仔细擦拭干净,烧水,把茶具烫一遍。饭后,苏教授是要喝茶的。戴芬,则喜欢咖啡。小刁把咖啡壶洗好,取出两匙咖啡豆,在一旁候着。咖啡豆是苏扬从国外寄回来的,用戴芬的话说,到底是原产地,国内就买不到这么地道的东西。苏家的公子苏扬,在国外留学,已经两年了。小刁尖起耳朵听一听,客厅里的新闻已经结束,正在播天气预报。通常,这时候,苏家的晚餐也就接近尾声了。德国进口的整体厨具,到处闪着凛冽的光。只有窗玻璃是模糊的,经了方才蒸煮的热气,雾蒙蒙的不甚分明。这时候却一点一点冷下来,慢慢显出明净的脸。正怔忡着,听见戴芬喊她,赶忙把手往围裙上擦一擦,应声出去了。
晚上,小刁睡不着。她的房间里没有电视。枕边是几本杂志,叫做都市主妇的。有一回,戴芬让她把家里的旧杂志整理一下,卖掉。小刁见这杂志漂亮,就留下来两本。小刁把杂志胡乱翻了一回,又放下了。杂志里都是花样的人物,严妆,华服,鲜衣怒马,满眼都是光华,让人都不敢确信是天上还是人间。人和物也都是靡丽的,奢华的,弥散着远离俗世的高贵气息。小刁看着看着,心头就起了薄薄的气恼。房间里很静。她听得见楼上浴室传来忒啦啦的水声。周末,苏教授和戴芬照例是要晚睡的。小刁屏住呼吸听了一会,仿佛还有音乐,隐隐的,从天边迤逦而来。小刁关了灯。
周末,整个城市仿佛比平日慢了一拍。风悠悠掠过,把小刁的衬衫鼓起来。头发也吹乱了,她抬抬手,把它们抿到耳后。空气里有一种湿润清凉的味道,仿佛是老家院子里,竹竿上,晾着的成阵的衣裳。小刁把鼻子使劲吸一吸。小时候,她顶喜欢在娘的衣裳阵里捉迷藏。棉布的柔软,肥皂的香气,蹭在鼻尖上,湿漉漉的痒。一颗心怦怦跳着,正得意间,一双脚却泄了密。老马家的早点摊子已经摆出来了。小刁排着队,心里盘算着中午的饭菜。昨天戴芬吩咐过了,说是有客人来。小刁抬眼看了看天,太阳正一跳一跳地上来,把整条街照得明晃晃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