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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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苏教授

书房里很静。苏教授把自己深深陷在转椅里,手中慢慢转着一支没开过刀的铅笔。昨晚睡得太迟了。头有点昏。戴芬难得好兴致,坚持要一起看完那张碟片。苏教授无法,只有陪着。戴芬穿一件苔绿的睡袍,是苏教授喜欢的那件,在他旁边偎着,安静得像只小猫。苏教授就有点过意不去,想了想,抽出一只胳膊来,把身边的女人围住。

说起来,苏教授和戴芬算是顶般配的一对儿。同学,又是同乡,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可是慢慢就不对了。究竟有哪里不对,苏教授也说不出。怎么说呢,苏教授是个极会应酬的人,北方人叫做打生场的,不论是什么样的场面,他都能够如鱼得水,在人情世故的拐弯抹角处,栩栩地游。相形之下,戴芬在这方面就基本上没有天赋。后天又不肯长进,自然就有了差距。家里缺少一个活泼大方的主妇,苏教授很少把朋友们带回来。他是体谅她的短处。人家只说是苏家夫妻不好客,苏教授就解释,家里地方窄——外面方便。还有一点,苏教授不说,只把它藏在心里。闺房中,戴芬也是少有闲情的。早在儿子苏扬出生之后,他们这方面的心思就渐渐淡了下来。有时候,看着戴芬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苏教授就忍不住一腔的怒火。怒归怒,想一想,也就把自己劝开了。

阳光慢慢移过来,落在他身上。他把那支铅笔扔在一旁,这才感到口渴了。刚想叫小刁,又忍住了。小刁方才出去买菜了。家里要来客人。小刁这姑娘,踏实,能干,安静。这后一点是顶重要的。苏教授喜欢安静。第一次看见小刁,苏教授就有那么一点意外。小刁是戴芬找的,南方人,这一点,在他们夫妻两个是共识。可是,苏教授没想到,戴芬会找这样一个女孩子,年轻,也就十八九岁吧,新鲜得像是四月的草莓。他知道戴芬。在女人方面,戴芬对他是有戒心的。有一回,他的一个女学生来家里,谈论文的事。女学生长得标致,又正是好年纪,鲜花一般。一进门,戴芬的脸色就不大好看。女学生低着头,恭敬地叫师母好,戴芬只是很矜持地颔了颔首,十足的师母架子。谈话期间,戴芬不好从旁陪着,只是进进出出个不休,把一双绣花软底拖鞋踩得啪啪响。女学生走后,苏教授就发了脾气,把茶几上的一套紫砂茶具掀在地下,豁朗朗跌个粉碎。戴芬躲在楼上,到底没敢跑下来撒泼。苏教授站在那里,看着一地的狼籍,心头掠过一种很凛冽的痛快。碎了。碎了好。都碎了,才好。

这些日子,苏教授一直为学校里的事烦心。系里刚成立了研究中心,主任的位子,铁定是他的。从大学毕业,硕士,博士,留校任教,硕导,博导,一路走过来,也算是学校的元老级人物,资历都摆在那里,谁都奈何不得。可偏在这时候,从外校调来一个老邹。说是老邹,其实比苏教授还小一岁。这个老邹,江南才子,少年得志,在圈子里是早有盛名的。据说被学校千方百计挖过来,是要委以重任的。苏教授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就訇的一下,想真是来得早不如赶得巧,这话看来是对的。其实,苏教授是什么都有了。职称,头衔,名望,车子,房子,从物质到精神,该有的都有了。按说,他不应该再为这么一个研究中心主任计较了。可是,他不计较,有人计较。旁人见了他,都是一副谨言慎行的样子,仿佛在陪着小心。这小心里有同情,安慰,也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至少苏教授这么认为。这些年,他是太顺了。太顺了就会招人忌恨。平日里,人们都把这忌恨藏在心里,露出的只是笑脸,只是恭维,那是时机未到。时机一到,这帮孙子就变了嘴脸。人这东西,真是可怕。

苏教授重又把那支铅笔拾起来,在手里慢慢转动着。他不能坐以待毙。大家都看着呢。不说旁人,单是自己那一帮硕士博士,也咽不下这一口恶气。

书桌的一角,几枝百合开得正好。纯净的白色衬了暗绿的陶器,有一种远离尘世的美。小刁这女孩子,倒真是不简单。先前,戴芬只知道把一大捧鲜花买回来,枝叶交错,插在花瓶里,繁华中处处透出一股富丽的俗气。一个文艺学的教授,竟然比不上一个乡下来的女孩子。说出去,只怕都说是杜撰。一小片阳光落在百合的花瓣上,那白色中就透出隐隐的青,简直要透明了。苏教授眯起眼睛看了半晌,心头忽然就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