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芬坐在床边,把一只脚跷在梳妆杌上,很耐心地修指甲。窗帘低垂,只亮着壁灯。有一面墙壁是青砖砌就的,暗青的色调配上粗砺的质感,透出一股子特别的风味。这是苏教授的意思。当初装修的时候,两个人还为这个起了争执。戴芬是喜欢堂皇的,她早看中了同事家卧室的那种壁纸,淡金的底子,上面一亮一亮地闪出无数的梅花桩,说不出的典雅高贵。可是苏教授偏说是太俗,就要最简单的青砖,再好不过。墙上是麦秸编的壁挂,金黄的色调,一个戴斗笠的女子,线条夸张,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旁边是一盏灯,木质的框子,乌沉沉的,年代久远的风尘,都在里面里了。这也是苏教授的意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个家里,苏教授的意志,就是一切了。戴芬心里忿忿的,却又奈何不得。她很知道,在苏教授那里,自己的分量有多重。墙角的那张古筝,是戴芬的旧物。算起来,戴芬也是有家世的人,祖上是江南一带的望族,算得上诗书传家的门第。到了戴芬这一代,虽说是家道没落,却也处处流露着大家的遗风。当年,戴芬的古筝在学校里是有名的。女孩子,容貌之外,倘若再有诗琴书画的才情,就越发平添了几分颜色。其实,戴芬的追求者,绝不止苏教授一个。论起来,苏教授的出身,倒是最提不起来的。苏教授来自南方一个偏远的小镇,全凭了自己的上进,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按说,这样的两个人,是最不该走到一起的。可是,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不讲道理。戴芬喜欢苏教授的勤奋和才学,他背后的那个家乡小镇,倒也成了吸引她的一个神秘的世外桃源。在苏教授这里,戴芬自然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物,是站在云端的,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待真的触摸到了,倒常常生出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戴芬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随了丈夫去苏家,阖家大小那一种惶然。小镇上的人,世面识见也浅,只是说苏家的儿子读书出息,不单中了第,还娶了个天仙样的媳妇,大户人家的千金。如今从京城回来,就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苏教授那一回喝了很多酒,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神情。
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戴芬想不出。她只知道,自己让丈夫受了委屈。戴芬是一个守旧的人。戴家的家教很严。尤其是女孩子,近于苛刻了。端正,是首要的,在男人面前,更要既端且凝了。性子里,戴芬原不是一个活泼的人物,如此,就更加了几分拘谨。女孩子的时候,这种拘谨倒有少女的羞涩在里面,反平添了动人的味道。待年纪渐长,这一点就慢慢显出它的短处了。苏教授又是这样一个长袖善舞的人,交游极广,场面上,最是能收能放。有了对比,更显出了戴芬自己的不够。这些年日子越好,换了大房子,苏教授呢,声名日炽,本该比从前好一些的。可是,却更不够了。
刚搬新居的时候,苏教授一帮朋友来家里,北方人叫做暖房的。苏教授请了一位女同事过来帮忙,说是怕戴芬太操劳,忙不过来。其实戴芬清楚,无非是担着她的心,怕她出丑。女同事人既漂亮,性格也大方,在戴芬的家里,倒有十足的女主人风度。那一天,女同事一身素色休闲装,简单,随意。倒是戴芬,早在几天前就为了那天的衣服伤脑筋。她知道苏教授,最是要人前的面子。戴芬挑了一袭纯黑的旗袍,银色滚边,戴芬皮肤又白,穿在身上,把苏教授都看得呆了。戴芬心里暗自得意,心想总算给自己争了口气。席间,女同事像一只燕子,端进端出,灵巧地在客人间飞来飞去。相形之下,戴芬反成了客人,穿着出客的衣服,很生涩地坐在原地。这时候戴芬才深深后悔了。在自己家里,穿什么旗袍。旗袍这东西,本就宜于轻歌曼舞,不染人间烟火的,却必得配了高跟鞋方才出类。可就更不便于一个主妇的角色了。戴芬偷眼看一看苏教授,能明显感到丈夫脸上的寒意,虽说他一直是在笑着的。戴芬坐在那里,看着一屋子的灯红酒绿,心头忽然就漫上来一重很深的怨愤。
那时候,小刁还没有来。小刁是戴芬托人从老家找来的。一则是因为这两年戴芬身体老是不好。戴芬生苏扬的时候,月子里落下了毛病,早年间倒不显什么,最近,却老是腰酸。二来呢,也是无聊的缘故。戴芬交际少,同事之外,少有朋友。这也是家教的影响。苏教授也不鼓励她出去交游。一是体谅她的短处,再就是担心她有同性间的对比,更加清楚她在家里的地位。当初找阿姨的时候,戴芬着实费了一番脑筋。年长的吧,自己这一关先是过不去。不说中年妇人太过圆滑世故,她不愿意清静之外再费精神跟一个阿姨周旋。单有一点,戴芬心里就不愿意,在她的感觉里,中年妇人总是有着不清洁的气息,不比年轻的女孩子,幼稚是幼稚了一些,可年轻就是年轻,单纯,干净,仿佛一张白纸,怎么描画都来得及。戴芬原是打定主意要找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这女孩子既是年轻,则一定要丑一些才好。至少要比戴芬丑。这个标准,是戴芬暗暗在心里定下的。托人的时候,又不好明说,结果一连看了好几个,都不如意。
小刁被领来的那天,正是个周末,苏教授也在。小刁很拘谨地站在客厅里,等着戴芬下楼。介绍人是一个同乡,踱到阳台上接手机,这时候门铃响起来,小刁愣了一愣,就跑去开门。只见苏教授从一楼的卫生间里出来,刚要制止,门却已经打开了。是苏教授的一个快件。苏教授交割完之后,上楼来,朝正在化妆的戴芬说,看你找的这人!快去楼下打发她走。戴芬问怎么回事,苏教授说,也不问是谁,冒冒失失就开了门。这怎么得了。戴芬看他动了气,嗓音老高,生怕楼下的人听到,那个同乡一片好心帮自己忙,倒把人家给得罪了。就说这点小事,至于吗?苏教授说,小事?真要是哪天放进来一个入室抢劫的,就好了。戴芬看他嗓门越发高了,心里有些不快。刚要堵他几句,想到楼下还有人等着,就把心头的恼火捺住,下楼来。一见小刁,就不觉呆了一呆,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面同那位同乡寒暄着,一面在心里盘算着找个理由把她推辞掉。刚要开口,小刁却说话了。声音低低的,都是道歉的话,大意是自己太疏忽了,以后不敢了。戴芬看着她那可怜的样子,倒不好再把自己的理由端出来了。想必是那位同乡已经训过她了也未可知。刚想说什么,苏教授打电话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戴芬看了一眼那个同乡,心想也不知方才他们夫妻的争执是否给她听去了。心头强按下的那簇火苗就霍地一下着起来。她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孩子,说,就留下来,试试吧。
戴芬是在后来才后悔自己太任性了。怎么说呢,小刁这个女孩子,勤快是够勤快,人也伶俐,什么事情,一点,就透了。这很让戴芬满意。只是有一点,当初来的时候,戴芬并没有看出小刁有多么的好看。乡下来的女孩子,在北京这样的城市,再大方,也总是有一种寒缩。旧衣旧衫,难免又带着乡下的村气。当时,戴芬也是憋着气,有报复苏教授的意思。可是现在,隔了一段日子,这小刁竟然出落得让人不敢认了。有时候,看着小刁忙进忙出的身影,戴芬心里就有些隐隐的不安。
电话丁丁响起来,戴芬扔下那套修指甲的兵器,用脚在地上摸索到了拖鞋,跑去接电话。是苏教授,说晚饭不回来吃。戴芬挂上电话,回头看了一眼床边杂志上那堆剪下来的指甲,一弯一弯的,像极了红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