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子,戴芬休了假,专门在家陪苏教授的母亲。儿子结婚以后,苏老太太一直没有来过。即便是戴芬坐月子,也只是寄了一些东西来。小孩子的棉裤棉袄,虎头鞋,都是老太太亲自缝的。当时戴芬看着那一包袱花花绿绿的东西,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记下一笔账。按照家乡的风俗,坐月子这件事,最是要紧。此时儿媳妇是家里的功臣,任是再旧式的婆婆,也必得鞍前马后地服侍这一个月。可是苏家这婆婆没有。戴芬的母亲早在她结婚之前就病故了。戴芬没有姊妹。嫂子倒是有,可这种事,怎么好麻烦嫂子?现在想来,戴芬的月子还真全亏了苏教授。苏老太太这次来北京,是看病。据说是肩膀疼。用苏教授的话说,他母亲生养多,落下了毛病。戴芬听了心里就冷笑了一下。原来,老人家也懂得生孩子不易,坐月子是女人的关口。苏教授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醒悟自己说错了话。他早该知道,戴芬这个人,最是记仇的。
有位婆婆在家里,戴芬心里不免有些惴惴的。其实,从苏教授母亲进门那一刻开始,戴芬就感觉出了老太太的变化。怎么说呢,按理,戴芬嫁到苏家,算是下嫁。苏家人应该小心呼应着才是。可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这气氛就变了。戴芬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因果。后来,有一回,戴芬随苏教授回老家过年,忘了是为了什么,两个人就争执起来。本来夫妻口角也是常事,可是当了苏家一家老小,戴芬就很是下不来台。偏苏教授一句都不肯容让,倒把戴芬给弄哭了。尽管背地里苏教授赔了不是,次日苏家人也都当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但是戴芬坚持认为,就是苏教授在人前不给留脸,才由此让外人看轻了她。当时两个人还算是新婚燕尔,在外人眼里,正是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倘若是真心疼惜,怎么也不至于如此。后来,戴芬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婆婆在儿子的家里前前后后巡视着,脸上虽则在笑着,戴芬却从中看出了挑剔的神气。客厅的窗帘倒是雅致,只是太寒素了。书房的光线有些暗。浴室的地砖还不错,浅米黄的底子,只怕是不经脏。戴芬从旁陪着,心里说,都说婆媳是天敌,看来这话是对的。吃饭的时候,老太太尽着给儿子夹菜,问寒问暖,倒像是儿子在戴芬这里受了多年的委屈。苏教授却是一副受用不尽的样子,脸上的神情乖得如同含乳的婴儿。戴芬心里恨恨的,却不知道向哪里发泄,一眼看见小刁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就冒出一簇火苗,说,傻站着干什么,去,烧壶开水。
吃过晚饭,戴芬借故早早上了楼。苏教授母子这一向不见,想必是有很多体己话要叙。就让他们叙好了。自己正好趁机躲个清静。戴芬躺在床上,拿了一本杂志,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耳朵却是尖起来,听着楼下的动静。楼下隐隐有说话声传来,偶尔是若有若无的音乐。戴芬疑心楼下的母子一定是在说她。而那电视里的音乐,不过是幌子罢了。小刁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也许是在洗衣服,也可能是在生闷气。今天,自己是对她太凶了一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戴芬感觉身旁有人在动,就惊醒过来。这才知道,方才自己是盹着了。苏教授在她一侧斜依过来,背着灯光,看不真切他的脸。正纳闷着,苏教授的一只手已经蛇一样游过来,倒是把她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她心里忖着,他们之间,不这样已经好久了。难不成是做母亲的暗中教导了儿子,还是苏教授忽然良心发现,也未可知。戴芬刚要推拒一番,只见苏教授伸手关掉了台灯。屋子里一片黑暗。苏教授先还是从容的,渐渐就有些按捺不住。戴芬觉出了丈夫的不寻常,还没有想好迎拒,就一下子失脚跌进了这个温柔之夜的万丈深渊。
后来戴芬老是回忆起那个夜晚。那个难得的夜晚。每一次,她都想得很入神。想来想去,她总想不出其中的缘故。可是,对婆婆,她只有比先前更殷勤了。每日里端茶送水,把老太太敷衍得风雨不透。无论如何,婆婆终究是长辈,在这里住着,也算是客。得容人处且容人。在这一点上,戴芬不是不明理的人。
可是有一点,令戴芬心里不大痛快。婆婆居然和小刁很谈得来。苏老太太的娘家,据说和小刁的老家离得很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之间说起了家乡话。常常是,一老一小正热烈地说着话,等戴芬走过去,两个人就停下来,不说了。这让戴芬很不舒服。仿佛是被她们两个合伙算计了。小刁呢,有什么事也都去问老太太的意思,比如说,鱼是清蒸还是红烧,素什锦里要不要加香菇——老太太对香菇有些过敏。逢这个时候老太太总是说,天热,还是清蒸素淡些。香菇,少放一点,也没什么大碍——是不是戴芬?戴芬嘴上应着,心里却是百种滋味。仿佛自己倒不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了。尤其是,有时候,苏教授也在,小刁里里外外地收拾妥帖,就停下来,在苏老太太的背后站着,慢慢地帮她揉肩膀。苏教授拿一张报纸翻着,三个人闲闲地聊着天,不知说到什么,都笑起来。戴芬看在眼里,心头就忿忿的,他们,倒真像一家人了。
这一天,是个周末,吃过早饭,一家人出门。附近有一家商场新开业,他们陪着老太太去转一转。戴芬今天穿了一件奶白色麻质衬衣,窄腰,七分袖,下面是一条咖啡色长裙。戴芬对自己的装扮还是很满意的。出门前颇费了一番心思。及到见了小刁,心里就有些后悔了。小刁照例是恤衫,牛仔裤,一头长发用皮筋挽起来,简单,随意,走在五月的阳光里,溢出一种逼人的青春。偏苏教授这天也是一身休闲的装束,倒显得戴芬过于郑重其事了。商场里人很多,戴芬在女式内衣专柜前延挨了很久。“爱慕”新品上市,款式和颜色都好。价格也好,贵得有些惊人。戴芬看也不看身旁人的表情,吩咐售货小姐包了两套。后来又去老年服装区,为老太太挑了一套真丝缎睡衣,也是贵得简直无理。至此,老太太的脸上才慢慢融化开来,嘴里却一直唏嘘不已。戴芬把脚上的高跟鞋踩得登登响,拿着小票去收银台交费,一面心里想,自己这是何苦,倒好像跟谁赌气。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