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的时候小刁正在给鱼缸换水,戴芬在卫生间,迟迟地出不来。小刁只好把手头的活儿放下,跑过去接电话。听筒里的人踌躇了一下,才开口说,请问是苏教授家吗?是个女声,低低的,很柔软。小刁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天在菜场看见的情景。鱼缸里扑楞一声,两只热带鱼在做游戏。小刁看着清水哗哗流进鱼缸里,激起一个个水泡,一闪一闪,转眼间就破了。戴芬从卫生间出来,两只手背互相搓着,护手霜清冽的香味就淡淡弥漫开来。小刁说,是苏教授的朋友。找苏教授。小刁没有说苏教授的这位朋友是个女的,当然也没有说自己的联想。戴芬说噢,也没有再问。小刁看了一眼她的脸,也看不出什么,眼睛却是肿着,有些红。昨天夜里,小刁是被一阵乒乓声吵醒的。她侧耳听了听,是楼上,拿脚摸索了鞋就往外跑,跑到门口的时候,她才省过来,收住脚。街灯透过窗帘漫进来,屋子里一片昏黄,仿佛是笼了薄薄的轻烟。小刁站在当地呆了半晌,才懵懵懂懂地回到床上。楼上隐隐传来低低的声音,像是饮泣,又像是窃窃私语。小刁在枕上听了一会,听不出个因果,就又沉沉睡去了。
苏老太太前天已经走了。老太太一走,家里的空气马上就不一样了。怎么说呢,正仿佛一根绷得太久的橡皮筋,猛地松弛下来,轻松中有一种微微的颤栗。戴芬也似乎变了。这一向,戴芬的脾气忽然变得古怪,阴晴不定的样子,让人难以捉摸。对小刁,却是更加冷淡了。小刁不笨,这一点,怎么会看不出?有时候,小刁就想,这个戴芬,心眼简直针尖大,亏得还是大学教授,一肚子的书,也不知都念到哪里去了。婆媳不睦,本是世间的常态,好在有个时间表摆在那里,此番苏老太太只是小住,这就不至于让人太绝望。可是,戴芬凭什么要把矛头指向她小刁?小刁一向认为,指桑骂槐的本领,似乎只有在乡间才盛产,如今想来却是错了。戴芬常常就冒出那么一句,让人还嘴不得,心里却堵得要命。有一回,小刁正在洗衣服,戴芬闲闲地踱过来,探头往洗衣盆里张了张,伸手拎起几件衣服。小刁定睛一看,原来都是苏教授的内衣,正不知怎么回事,戴芬就开口了,往后,这种衣服,你就不用管了。看着小刁疑惑的样子,又补了一句,留给我好了——小刁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她站在原地,看着戴芬转身走开,一边慢慢甩着手上的水珠子。小刁心里清楚,戴芬是把自己当成敌人了。弄不好还是情敌——这让小刁很不安。在人家做工,怎么会弄到这种田地。出门前,娘都细细叮嘱过了,说女孩子一定要端正。在男人面前,尤其如此。在苏家,自己有什么不端正吗?想来想去,似乎是没有。那么,戴芬她为什么呢?苏老太太喜欢自己不假,这些日子,背着人,也没有少在她面前说体己话儿。比如说,大女婿的不忠。二女婿的窝囊。戴芬的懒。苏教授的操劳和辛苦。这个时候小刁只是听着,不附和,也不反驳。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她一个保姆,终究是外人,深浅厚薄都不是。在苏老太太面前,小刁从没有说过戴芬半个不字。 对苏教授,小刁更是敬而远之。苏教授是一个很开朗的人,朋友又多,应酬也忙。自从来了小刁,苏教授在家请客的机会就多了。说是客人们都喜欢小刁做的菜。小刁听得出这里面称赞的意思,只有更加勤勉地做事。有一回苏教授从外地出差回京,吃饭的时候,谈起旅途见闻,感慨道,在外面,最想念的就是小刁做的剁椒鱼头。当时小刁并没有在意,不过一句无心的感慨罢了。现在想来,只这一句,也许已经被戴芬吃到心里去了。在厨艺方面,戴芬的天赋基本为零,后天又不肯努力,抓不牢苏教授的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下午来了几个客人,都是苏教授的朋友。小刁给他们沏了茶,端来几色干果点心,就在靠近厨房的角落坐下来,候着苏教授的吩咐。戴芬不在。小刁知道,即便在,她也顶多只是下楼打个招呼。对这一点,苏教授似乎是早已经习惯了。呆坐了一会,小刁想起该把冰箱里的三黄鸡拿出来,晚上做黄芪汽锅鸡,是苏教授一向喜欢的。客厅里传来一阵笑声,不知道谁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对于他们的话,大多时候,小刁听不太懂。苏教授的客人都是不得了的人物,他们似乎什么都知道。他们知道的真多。他们坐在苏家堂皇的客厅里,喝茶,吸烟,高谈阔论。小刁在一旁听着,心里既欢喜,又有些惆怅。这些人,一定是读过很多书了。他们喝着她沏的茶水,剥着她亲手挑选的开心果,间或,拿起她准备的湿毛巾擦一擦手。他们离她这么近,可是,他们又是那么遥远。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小刁永远也无法进入。苏教授在客厅里喊她,她呆了一呆,才醒过来,一边应着过去。客厅里气氛热烈,见了她,却一下子静下来。小刁顿时感到浑身不自在,疑心自己的头发毛了,或者是脸上有什么东西,刚想伸手整理一下,却又怕是让人觉得搔首弄姿了,只有随它去,心里却是惴惴的。苏教授让她续些水,顺便把他上次从日本带回来的一套瓷器拿出来。回到厨房,小刁马上伸手掠了掠头发,对着不锈钢的厨具照了照,并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心下才稍稍宽一些。那套瓷器小刁是见过的。玲珑的形状,光滑细致的质地,零落盛开着几朵青色的小花,说不出的清雅可喜。当时戴芬就想摆在博古架上,苏教授却说,不行,这是给别人带的。没想到如今还没有送出去。客人一直到傍晚时分才散。送完客,苏教授上楼小憩,小刁把客厅里的残局收拾妥当,准备晚饭。
戴芬回来了,一面换鞋,一面皱着眉头在空气里嗅了嗅,高声叫着小刁,要她把窗子打开换换气。戴芬可能是刚做过皮肤护理,脸上又亮又滑,一眼望去,倒像是戴了假的面具。小刁跑过去开窗,苏教授却从楼上下来,穿戴齐整,在玄关的衣帽架上找皮包,一面转头说,晚上不在家吃——有点事。
晚饭后,小刁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进屋,支了熨衣板,专心熨衣服。戴芬在客厅里打电话。听上去,好像是打给她那个女同学的。那个女同学小刁见过,来过家里几回。这时候,戴芬在说评职称的事,声音忿忿的,说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不要了,又怎样?对方不知说了什么,这边又高兴起来,说他倒是——我跟你讲,我现在是家庭第一,什么时候,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什么呀,他也是盛名之下——咳,我跟你讲,这一点,我倒是绝对放心——男人——没错,倒是难得——什么呀,不过,也算是难为他——把我当女儿宠着——瞧你,又笑话我——小刁透过半开着门缝望过去,戴芬歪在沙发上,翘着腿,脚上勾着一只拖鞋,一下一下轻轻晃着。心想,戴芬口中的他,就是苏教授无疑了。小刁心里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这又是哪一个版本。对于家庭生活的描述,戴芬总是充满着想象力。有时候,这想象力简直是惊人。小刁能够想得出,电话那边的女同学,对戴芬嘴里的婚姻是怎样的又妒又羡。因为,记得戴芬说起过,这个女同学的丈夫,也是一个名头很响的人物,一向在外面花花草草,原是出了名的。小刁清晰地记得当时戴芬说这话时的表情,同情,又有几分压抑不住的喜悦——至少在小刁看来是这样。这时候戴芬忽然停下来,对着话筒,把嘴巴握住,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就吃吃笑起来。脚上的那只鞋子,此刻终于掉下来,呱嗒一声,格外地响。小刁看了一眼那只歪歪扭扭的鞋子,忽然想起吃晚饭时,戴芬问她的话。戴芬问下午家里来客人了吗,来了几位,都有谁。小刁一一回答着,只是这最后一问,小刁答不出——那些人,她哪里认得。戴芬说噢,都是男的吧。小刁这才明白,戴芬是在问有没有女客。刚说没有,就被戴芬截断了。我说也是,这一屋子的烟味——
夏天说走就走了。过几天就是国庆节,平日里忙着上班的人们都有些心神不定,盘算着去哪里放松一下。戴芬也在饭桌上提过几回了,说是要去云南丽江。苏教授随口应着,到底是未置可否。小刁也有过回家的打算,可是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她掰着手指,列出了一条条的理由。首先,假如苏教授和戴芬出去度假,家里总要有人照看。再有,这种公休假,车票难买不说,还特别拥挤。还有,往返车费,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况且,说起来,她在北京工作,这次回家,怎么也要给亲戚朋友带些东西才像样——小刁的父母,向是很要面子的。这又是一笔。小刁把这些理由一条一条翻过来,翻过去。当然,这最后一条,还是决定性的。小刁对自己说,这次,不回家了。就在北京,也好。待苏教授问起来,小刁只把前两条理由说了,苏教授说,春节吧,春节回去,多在家呆几天。这时候,戴芬老家来电话,说是戴芬的侄子结婚,希望戴芬回去吃喜酒。戴芬就这么一个哥哥,侄子是戴家的独苗,结婚这件事就显得格外庄重。戴家规矩大,这个时候,戴芬自然要偕夫归宁。苏教授却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的一本书,说好了要跟出版社签合同。还有,某高校的人文大讲堂,请他去做一次讲座,当然有不菲的酬金。小刁从旁听着,知道这不过是苏教授的托辞。戴芬也是满脸的不痛快,却没有再说什么,自顾忙着上楼收拾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