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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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闺女打来电话的时候,见本媳妇已经把坛子炖上了。大闺女在电话里说,有有病了。有有是外孙子,上高中了。大闺女说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感冒了,发烧。请了假,在家躺着呢。见本媳妇听出了大闺女的焦急,赶紧住了嘴,说你忙你的,忙你的,好好伺候孩子。放下电话,见本媳妇心里猫抓似的。这孩子,一定是贪凉了。三月天,一早一晚,到底还是凉的。她后悔刚才没有多问一句,看了先生没有,吃了什么药。该嘱咐大闺女给孩子做点汤水,小米粥也行,要清淡。这个大闺女,是个强人,在外头风风火火,琐碎家务却不大行。最怕灶台上的事。亏了大女婿,倒是个细致温软的脾性。天下的姻缘,怎么说呢。见本媳妇抓起电话想打,却一时忘了号码。墙上有一张纸,写着孩子们的号码。她赶忙拿出老花镜,凑近了看。却不是。她这才想起来了,几天前,那一张纸掉下来了。她记得收到抽屉里,只说是等孩子们来再贴上。年龄大了,爬高下低的,她还是有些不敢。她把抽屉翻了个过,也没有找到。怪了。莫非,那张纸长了脚?见本媳妇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扎煞着两只沾满湿面粉的手。有有这孩子,从小就在芳村,跟着她。那时候,有有不到两岁,大闺女就怀上了老二。有有跟着她,夜里,哭得真痛啊。哭声简直就是小刀子,一下一下扎在她的心尖上。十冬腊月,倒急出一身热辣辣的汗。她只好把一个干瘪的奶塞给他。小东西只停顿了一会,便知道受了骗,哭得更痛了。见本媳妇想着有有躺在床上的样子。有有。她想起来的有有,还是那个皱着眉头哇哇大哭的小娃娃。她怎么不知道,如今的有有,长大了。牛高马壮的,是个大小伙子了。唉,不管了。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坛子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响着,坛子口封着,可还是从缝隙里冒出一缕缕白色的水汽。见本媳妇看着那水汽,在屋子里慢慢缭绕,缭绕,心里想,这坛子炖菜,得让二小子给他大姐送些过去。二小子有摩托车,一脚油门的事儿,便易。

和好面,让它醒着。见本媳妇拿了两头蒜,坐在门口剥蒜。一家人都离不开蒜。吃饺子,更得有蒜。尤其是大小子,简直是要命。这一点,也随老东西。昨天,见本媳妇特意做了扒糕。扒糕用的是荞麦面。切成条,浇汁吃。这浇汁有讲究。油盐酱醋外,最要紧的是,多多地放蒜末,还有姜丝,还有葱丝,还有辣椒油,还有芫荽末。 一大碗扒糕,有红有黄有绿有白,十分的馋人。因为费事,见本媳妇也不常做。这东西,有阵子不吃,倒想念了。只这扒糕,就让她忙了整整一天。真是老了。手也抖了,眼呢,也花了。很多时候,想得好好的,却是有心无力了。蒜汁钻进指甲缝里,火辣辣地疼。见本媳妇把大拇指送到嘴边,吹着冷气,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动手包饺子。

十点多了。二小子从县里赶回来,恐怕要晚些。芳村的这两个,该快到了吧。坛子在炉子上响,咕嘟嘟,咕嘟嘟,香味越来越浓了。坛子这东西,就得文火,慢炖,急不得。这样炖出来的菜,才好吃。急什么嘛,不急。孩子们忙。一定是忙。拉家带口的,过光景,哪里有不忙的。不像她,整天里,有的是时光。东转转,西转转,也就是给孩子们做顿饭。老废物了。就在一眨眼的工夫,见本媳妇就做出了决定。她自己包饺子。原先呢,她是另外的想法。她准备好,面啊,馅啊,把什么都准备好。等孩子们来了,中午,吃炖菜。下午呢,男人们喝酒,女人们呢,就凑到一处,包饺子。往常都是这样。包饺子这件事,就得要人多才好,才热闹,才喜庆,才像过节气的样子。擀面杖在案板上碌碌地响着,一家人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孩子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尖叫着,声嘶力竭地笑。男人们呢,喝到兴头上,开始划拳了。老大女婿往往就醉了。那可真是一个老实疙瘩。二小子呢, 又坏,怎么能轻易饶得了他?小舅子嘛。在芳村,有哪个姐夫愿意得罪小舅子?这边,二闺女也坐不住了,一趟一趟地,跑过去,站在一旁,瞪着自家的那一位,有监督,也有警告的意思。做哥哥的就说话了。你回去,包你的饺子去——男人们喝酒,有你什么事?做嫂子的玩笑就来了。不放心呗——这牵肝扯肺的。姑嫂们,言来语去,自然又是一番嘴仗。见本媳妇叹口气。孩子们忙。这一回,就让他们吃顿现成的吧。

那只黄嘴小笨鸡跑过来,围着见本媳妇脚边转来转去。见本媳妇说,想开饭啦?看把你急得。见本媳妇说好饭不怕等。你急什么,你个小笨鸡!她站起身,把手上的面粉拍一拍,转身从瓦罐里抓了一把米。出来,出来吃。小笨鸡眼巴巴地看着她的手,乖乖地到门外去。

见本媳妇统共喂着四只鸡。这黄嘴小笨鸡最肯干活,下蛋勤,个又大, 还有最要紧的一条,本分。小笨鸡从来都在自家鸡窝里下蛋,不像那只小白翎,老去跳人家的窝。为了这个,见本媳妇总得操着心。看了一会子鸡们吃米,见本媳妇忽然想起了饺子的事。真是老了。蹭蹭挨挨的,这要包好了,得等什么时候!论起灶台上的事,见本媳妇向来是不怵的。包饺子呢,更是拿手。软饺子硬面。包饺子的面要软,擀面呢,却要硬。即便是面软,擀了半晌饺子皮,见本媳妇也觉出了右胳膊的酸。真是老了。这点活儿!

见本媳妇抬起胳膊,擦一把额头上的汗,端详着盖帘上那一片饺子。饺子的摆法有讲究。要一行一行,连着摆,来回摆。来回来回,有来有回。这个万万不能错。这个时候,见来媳妇一定要讲这个老理儿。有一回,过年的时候,二小子喝了酒过来捣乱,把一个饺子摆错了,做娘的好一顿训他。二小子笑得东倒西歪,说她老脑筋。二小子这是笑话她呢。小兔崽子!见本媳妇的饺子包得好看,俏生生,小白鹅一般,张着翅子,单等下水呢。见本媳妇一面包,一面留心着大门口的动静。怎么回事,看这日头,总有十二点多了吧。

大小子就在后街。就算有事耽搁,也该派孩子过来说一句吧。莫不是,大小子两口子又口角了?这个大媳妇,怎么说呢,当初定亲的时候,见本媳妇只见了一回,就喜欢上了。眉眼紧俏,黑是黑了一些,却受看。庄户人家,细皮嫩肉的,反倒娇气了。最让人喜欢的,是这闺女言语敞快,手脚伶俐。真正是眼一分,手一分,嘴一分。见本媳妇当时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闺女,竟活脱脱是她当年的脾气秉性。果然,一过门,便在刘家的院房里出了名。凡红白喜事,庆吊往来,出头露脸上台面的事,全都是大儿媳妇。芳村的人们都说,看人家见本,烧了高香,娶了个好媳妇。见本媳妇自然也喜欢。可是后来,她慢慢看出来了。在大媳妇面前,大小子竟然变成了没嘴的葫芦。往往是,大媳妇说一句,大小子应一句。或者是,大小子说一句,就有十句在那里等着他。这怎么得了?原想着大小子是个有刚性的,谁料得到,如今竟换了一个人。在人前尚且这么柔软,背了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死样子。有句老话叫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物降一物。看来,这大小子,是被降住了。这二年,两个人的口角又多些。大小子挣不来钱,媳妇呢,又是个最要脸面的。各种礼节事头上,又决不肯伏低。儿女们渐渐大了,大小子忽然顾起了做老子的尊严,言语上就不那么忍让。大媳妇哪里受得下这个?今年过年的时候,就为了掏拜钱,生了一场闲气。见本媳妇听着儿媳妇哭天喊地的,也不好深劝,就只有骂自己的小子。不聋不哑,不做阿公阿婆。这老话是对的。见本媳妇能怎么样?别说已经有了年纪,就算是当年,她也一时拿不出妥当的主意。小儿女们,床头打架,床尾却又好了。况且,十多年夫妻做下来,谁还不知道谁?终究,关起门来,人家是一家人。自己呢,却越来越像是外人了。见本媳妇有些烦乱,竟把饺子摆错了一行,慌忙改过来,恨了一声,闹,闹吧,大儿大女的了,看不臊得慌!

正包着饺子,听见馒头坊老五在街上吹牛角。忽然想起来,家里没有馒头了。中午吃坛子菜,得多多地换些馒头。芳村这地方,馒头少用钱买。拿麦子换。见本媳妇怕老五走了,赶忙出来,见老五的馒头车子正停在大枣媳妇家的槐树下面。有人站在自家门口,朝这边张望。晌午了,正是饭点儿。如今,人们都活得自在了。尤其是年轻人,轻易不肯自己动手做。吃馒头,都等着老五的馒头车子。老五见有人来,又把那只大牛角拿起来,呜呜呜吹了几声。老远就笑,老嫂子吃馒头?见本媳妇说吃馒头。三斤吧,先记上账。麦子下回给你。老五说麦子不急。三斤,孩子们过来?一面就掀开馒头簸箩,热腾腾的馒头,冒着白气。见本媳妇说可不是,人多。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了。老五把馒头装进塑料袋里,说刚看见彩双了,就刚才。见本媳妇说谁?彩双?老五说,刚才在村口,看见彩双坐摩托车走了。坐谁的摩托?见本媳妇问,去哪儿了?老五笑了,说还能坐谁的摩托,二女婿的呗。匆匆说了一句,好像是,鸡的事。彩双那些鸡。怎么,他们没告诉你?见本媳妇愣了一下,说,噢,看我这记性。说了。怎么没说。那边有人喊,老五——等着你的馒头开饭哩——老五——

到底是三月的天气了。阳光像金粒子,洒的到处都是。麦苗有两拃高了,在太阳底下,像是腾起一片青雾,风一吹,就恍惚了。远远地,谁家的狗在叫,懒洋洋地,也不怎么认真,只两声,就又安静下来。见本媳妇提着馒头往回走。忽然就觉得浑身没有力气。

一进院子,听见屋子里电话在响。见本媳妇慌忙往北屋里走。走到跟前,电话却又哑了。见本媳妇看着热馒头在塑料袋里哈出小水珠,心里乱糟糟的。彩双的鸡,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刚才这电话,莫非是彩双?还是大小子?大小子离得近,很少打电话。莫非,是二小子?二小子在县上,不是有什么事吧?见本媳妇又到抽屉里找那张纸。到底是没有找到。找到了又怎么样?她也不会往外拨电话。老说学一学,学一学,可是到了也没有学。老了。真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