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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蹈仁不再出声,他凝神细听,确定了成峦和那个喘息声的位置,纵身扑过去。
他扑住一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这个身体常常贴在他背后,依在他身旁,现在抱在怀里还是觉得轻得不像真人,孟蹈仁小心地护住成峦,贴着地滚到巷子另一侧。
翻滚中不时有劲风扑面,喘息声到了近处,脸颊上突然一凉,然后是热辣辣的疼,那人似乎用利器伤了他。孟蹈仁伸手格挡,却没有等到料想中攻击,喘息声也消失了。
他又等了一会儿,黑暗中只有他和成峦的呼吸声,两个人都呼吸急促,显然都很紧张。
再过片刻,还是没有动静,孟蹈仁轻轻放开怀里的成峦,示意他先站起来。
成峦在他的帮助下慢慢站起身,孟蹈仁正要跟着起来,耳中突然听到异响,他下意识地飞快出手,一掌把成峦推了开去!
成峦的背撞到巷壁上,痛得呻吟一声,孟蹈仁想要转身挡在他前面,背后突然一阵重压,似乎有人扑到他背上,手搭住他肩膀,夺命的喘息声近在耳畔:“哈……哈……哈……”
随着喘息声,那人的气息喷在孟蹈仁脸上,腥臭难当,孟蹈仁试图挣脱,奇的是,那人明明只按住他肩膀,他的整个身体却都像被压力笼罩,除了脖子,全都动弹不得。孟蹈仁本能地想要回头,墙边的成峦忽然尖叫道:“别回头!”
孟蹈仁转头转到一半,停住动作,成峦又叫道:“你要的是我,跟他没关系!你放开他,我在这儿等着你!”
眼前骤然大放光明,孟蹈仁知道成峦又打开了洋电筒,他闭了闭眼,心头大急,想叫成峦不要暴露自己,刚说了一个“你”字,忽然觉得脖子不受控制地转动,像有一股无形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在身后扳他的头,孟蹈仁猛地睁大眼,头一点一点向后转,他终于看见身后的人。
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
那条狗趴在他身后,两条前腿搭在他肩膀上,咧开大嘴,参差的尖牙往下滴着暗色的涎水,狗眼与他四目相对,充满了怨毒、杀戮、血腥……那根本不是一双狗的眼睛!
孟蹈仁认出了这条狗,他还记得它有一个与外表完全不符的名字:来福。他也知道为什么成峦叫他不要回头,因为当他回头,他的喉咙刚好送到狗嘴里……但他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脖子的转动,颈骨发出的“咯咯”声和喘息声混在一起,腥臭的气息越来越浓……算了,他闭上眼睛,心想,幸好是他不是成峦。
“砰”一声响,一条黑影从浓雾中突然蹿出,将“来福”从孟蹈仁背上撞了下去,笼罩孟蹈仁的压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立刻跳起身扑到墙边,成峦迎上来紧紧扯住他的衣袖,带着哭腔道:“你没事吧?”
正好孟蹈仁也问他同一句话,两人顿了顿,成峦擦了擦眼睛,表情像哭又像笑,道:“我没事。你呢,只顾着保护我,你有没有受伤?”
孟蹈仁摇了摇头,将成峦挡在后面,转过身,看向正在和来福争斗的黑影。
“啊!”
“怎么了?”成峦急得一把抱住他的腰,两只手还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哪里受伤了?很痛吗?”
“不……”孟蹈仁彻底呆住,呆呆地看着在电筒光柱投射下斗得正酣的……两条狗。
把他从来福嘴里救下的另一条狗他也认识,甚至不久前它还躺在他怀里,他出门时不忘留给它一碗酱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迷茫地看着那条本该垂死的老狗勇猛地和来福纠缠,狗打架用得最多的是嘴,两条狗灵活地闪避着对方的攻击,又找准机会张开大嘴咬去……孟蹈仁想起乡下孩子们喜欢说的一句歇后语,狗咬狗——一嘴毛。
成峦没在他身上找到伤,探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表情不像忍痛,稍微放下心,这才发现自己还抱着他的腰,飞快收回手,小脸涨得通红。
成峦一缩手不要紧,电筒也跟着偏了方向,孟蹈仁突然看不到“狗咬狗”,急忙回过头,却见成峦捧着脸在那儿发呆,奇怪地道:“你在做……”
话没说完,成峦像受到惊吓,慌慌张张地挥着手,电筒的光柱不偏不倚,正好投到孟蹈仁脸上。
孟蹈仁突然被强光射中眼睛,本能地闭上眼,退开两步,这时,对面的成峦发出一声尖叫。
成峦不小心把电筒照在孟蹈仁脸上,孟蹈仁被强光晃得闭上眼退开,成峦急忙挪开电筒,光柱射到孟蹈仁身后,他突然看到一双绿幽幽的眼,来福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争斗,借着黑暗悄没声息地掩近背对它的孟蹈仁。
成峦一声尖叫,掷出手电筒,可惜准头太差,手电筒从来福右边尺许远飞过,带着光明没入黑暗深处,来福像猫一样轻盈敏捷地高高跃起,扑向一无所觉的孟蹈仁!
一声枪响,成峦同时冲了上去。
孟蹈仁刚睁开眼就被人紧紧搂住,因为脖子勒得太紧有点呼吸困难,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成峦闭着眼一脸悲壮地骑在他身上,抱着他的头,看架势似乎想把他整个人都抱进怀里,就是外部条件有限,所以折衷了下。
他扛着成峦转过身,看向光亮的来处。
司南聿和尔七并肩站在那里。
司南聿左手拿着电筒,右手提着一把盒子枪,尔七没有拿照明的东西,他全身上下裹着一层白色的光,当他走动的时候,那光像水一样围绕他轻轻流动,荡漾出层层波纹。
孟蹈仁目瞪口呆地看着尔七越走越近,怀疑自己的眼睛有问题,拍了拍成峦的屁股,道:“你看!”
成峦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尔七,蓦地睁到最大。
司南聿和尔七走到孟蹈仁背后,司南聿俯身察看来福的尸体,成峦问道:“你杀了它?”
司南聿摇头,“尔七开的枪。”
成峦惊讶地看着尔七,“你会开枪?”
尔七不答,抬头看了看凝固般的黑暗,平静地道:“散了吧。”
话音刚落,黑雾散得干干净净,众人头上立即出现一望无垠的夜空,满天星子在深蓝近黑的天幕上闪闪发亮,星光淡淡地撒下来,整条巷道、地上的尸体、众人的面貌都隐约可见。
成峦忽然发现,原来司南聿和尔七刚刚出现的地方是巷口,巷口外还有一群军装警察,而这群警察全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低下头看了看。
“啊……咳咳,咳咳。”成峦猛地从孟踏仁身上跳下来,背转身不看那些警察,拼命假装咳嗽来掩饰发烫的脸,脑子里却在想,怪了,我为什么这么怕?我……我到底在怕什么?身后突然“砰”一声响,孟蹈仁的前襟在搏斗中早就磨掉了纽扣,被成峦刚才再蹭了几下,披散开来,怀里包得严实的宫保鸡丁摔到地上,炸鸡丁和花生米滚了满地。
成峦忽然闻到熟悉的香味,回过头,看到地上的宫保鸡丁,似乎明白了什么,痴痴地站在那里。
黑雾散去,孟蹈仁的夜视恢复,他慢慢地走到巷道中央,那里的地上躺着那条狗,那条被他救过,最后却救了他的命的老狗。
孟蹈仁蹲在老狗旁边,轻轻托起它的头,它的血滴在他手上,血肉模糊间断成两截的喉管露在外面,来福的利齿撕开了皮肉,咬断了它的喉咙。
孟蹈仁想,不知道它有没有吃到那碗酱肉?
有人安慰地轻拍他的肩膀,孟蹈仁没有回头,恐怕以后有人在背后拍他的肩膀,他都不会回头了。他听到司南聿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带上它,我们回警察局,我会告诉你答案。”
孟蹈仁沉默不答,直到身后传来司南聿离开的脚步声,他才俯下身,将老狗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抱起来,也不怕血污,让它的头枕在自己胸前。
就像它活着的时候一样。
一行人回到警察局,一名警察迎上来在司南聿耳边低语,司南聿点点头,带头走到走廊尽头一间写着“审讯室”的房间外,回头看了看孟蹈仁三人和一群警察,微笑道:“Lady and Gentlemen,隆重介绍传说中的‘夜叉’。”
他拉开门,门里的一个坐着的人抬头看向他们,除了尔七,成峦和孟蹈仁都发出一声低呼。
“不可能!”
“怎么是他?”
门内的人,赫然是刘老根的侄子刘小根。
刘小根畏畏缩缩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四人,又抬头看了看满屋子站着的警察,身体缩得更小,都快把脖子缩没了。
成峦托着腮看他,怎么看也不像“夜叉”,转头正要向司南聿发问,司南聿摆摆手,道:“让我从头说起。”
他端起一杯茶——成峦硬是不知道这杯茶他打哪儿变出来的——抿了一口,轻轻放下茶杯,微笑着环视屋内众人,连刘小根都没漏过,直到成峦开始咬牙切齿,尔七冷冷一眼扫过来,他才开始慢慢述说办案经过。
“这件案子一开始就很离奇,过于离奇,普通人很容易被‘夜叉’的传说和血腥的现场误导,我却想起一位前辈说的话:‘凡是异乎寻常的事物,一般都不是什么阻碍,反而是一种线索。’
“这个案件中,‘夜叉’为什么要出现?除了引起人们的恐慌,只能有一个目的:转移警方的视线。确定了这点,就能确定这个所谓‘夜叉’根本不是真正的鬼神,而是由人假扮的。既然凶手不是‘夜叉’,法医官验出三个死者的致命伤都在喉咙,他们喉咙上的咬痕又是由什么造成的?我和法医官试验了几种动物,发现狗的齿痕最接近。可是,普通的狗怎么可能一口咬断一个成年人的喉咙? 尤其是第二位受害者,除了喉咙几乎没有其他伤痕。如果真的是狗做的,为什么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调查陷入僵局,我第一次觉得,本案中可能真有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存在。所以我向尔七求助,尔七告诉我,传说山中成精的狼会搭人肩膀,行人忽然被搭肩膀,本能地回过头,喉咙就正好落在张开的狼嘴里。后来证明,这个匪夷所思的传说居然真的成了本案的事实。
“三起凶杀案,现场留下的线索少得可怜。除了被啃咬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就只剩下那个奇怪的脚印。这个脚印是‘夜叉杀人’的点睛之笔,却也是凶手露出最多破绽的地方。”
司南聿向门边的一位警察点了点头,警察会意地出去,很快回来,拿出一叠照片分发给众人,正是现场拍摄的“夜叉脚印”。
“大家从照片可以看出,这个脚印后半部分像人的脚掌,前面却只有四指,指长而尖锐,明显不是人类的脚印。可是,不属于人类的脚印,难道就一定属于‘夜叉’?尔七告诉我,这根本不是活物的脚印。从刘老根屋后采集的脚印更能明显看出,它没有掌纹,没有足弓,缺少作为一个直立行走的两足动物应该具有的重要足部特征。只有一个解释,这是人造物留下的痕迹。
“离开刘老根家,我们在街上遇到了‘得胜班’游行,其中有高跷表演,尔七凭借他的异能,我根据我的观察,我们一致认同凶手采用了高跷假扮‘夜叉’,而所谓‘夜叉脚印’,正是被雕刻成形的高跷留下的痕迹。
“普通人很难想到用高跷伪装‘夜叉’,普通人也很难如此灵活地运用这个道具,因此我作了一个假设,凶手不是普通人,而是精于杂耍表演的艺人。而同时,成峦又给我提供了一个新的线索,正是根据这个线索,我们得到了本案唯一的一个疑凶。”
众人的目光转向成峦,成峦得意洋洋地仰起小脸。
司南聿继续道:“成峦打听到,‘得胜班’十年前曾经有一位年仅十岁的天才艺人,他不但精通各种杂耍,更有一项使‘得胜班’举国闻名的训狗绝技。各种杂耍,自然包括相对简单的高跷;训狗,能不能训练出杀人的狗?将这两项结合,我开始初步怀疑这位天才。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我们找到‘得胜班’许班主,询问当年这位天才离开‘得胜班’的内情。我们得到的结果出乎意料得很。许班长说,天才离开的原因,是因为‘得胜班’在京城首富王家表演时,出了‘夜叉吸血’的怪事,有道士指证他是‘夜叉’转世,并且以奇怪的脚印证明。事情至此渐渐清晰,为什么转移视线的是‘夜叉’而不是别的神或者鬼,为什么现场会留下奇怪的脚印,我把照片请许班长看过,十年后凶案现场出现的脚印与十年前他见过的脚印一模一样。
“三起凶案的死者,第一位是绸缎庄伙计,第二位是黄包车夫,第三位是外地来的行脚商人,刚开始我查不出任何相关联的背景,那是因为他们的关系不是发生在现在,而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绸缎庄的伙计是‘得胜班’的训兽艺人,黄包车夫是京城首富王家的仆人,行脚商人是一名游方道士,他们三个人,正是当年陷害天才的同谋!”
“正是他们,毁了一个孩子的未来。所以,”司南聿叹了口气,低声道:“十年后,他来报仇了。”
室内一遍沉寂,人人都在消化他的这番话,司南聿温和地看着神情呆滞的刘小根,道:“我说得对不对,许沅?”
司南聿道:“我问过许班长,也查过你的户籍,许班长当年把你交给刘老根抚养,他给你改了现在的名字。”
刘小根没有出声,从司南聿讲到“得胜班”,他脸上那种伪装出来的畏缩、卑微等小人物姿态就转变成真实的呆滞,就像那不透光的黑雾一般,凝固而静止。
所有人都看着他,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出,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孟蹈仁忽然站起身。
他一直坐在成峦旁边,从司南聿指出刘小根是凶手,他就再没有讲话,静静地听着司南聿叙述案情。现在,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到刘小根面前,解开胸前的衣裳,露出怀里死去的老狗。
孟蹈仁看着刘小根,淡淡地道:“我有种感觉,它和来福一样,也是你的狗。”
刘小根似乎震动了下,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缓缓低下头,只看了一眼,嘴唇开始颤抖,颤抖着道:“旺财……旺财……是谁干的?”他一把揪住孟蹈仁胸口衣襟,怒吼道,“是不是你杀了我的旺财?”
孟蹈仁是故意被他抓住的,他没料到刘小根干瘦的胳膊居然能产生如此强的力量,勒得他呼吸困难,拼尽全力说出了两个字:“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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