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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号称江南水乡,除了蜿蜒绕城而过的护城河,另一大江南特色就是密如蛛网、折如迷宫的小巷。
这些小巷有长有短,有宽有窄,最长的达百丈,最短的不过十来丈;最宽的可以驶进两匹马拉的马车或是最豪华的洋车,最窄的一次只能容下一个人穿行,俗称“一人巷”。
孟蹈仁和男孩儿对省城的道路都不熟,巷道间又相互交错,两人从这条巷子穿到那条巷子,没头没脑走了半天,到达护城河边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或许因为出了凶案,附近没有看到其他人,孟蹈仁背着男孩儿站在冷清的河边东张西望,有点不知所措——他们根本不知道命案的现场在哪里。
一阵风从河上刮来,扑了两人满头满脸,风从领口钻进去,就像有只冰冷的手在温暖的皮肤上抚摸,经过的地方就是一片鸡皮疙瘩,风声也奇怪,呜呜咽咽,听起来像女人的哭声,还忽远忽近时断时续,两人听了一会儿,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喂,”孟蹈仁闷声道,“找不到地方,我们还是回去吧。”
“不回去。”男孩儿紧攥着领口缩在他背上,嘴硬道:“没找过怎么知道找不到?总在这附近,沿着河岸肯定能找到。你不是怕了,不敢找吧?”
孟蹈仁倒还真有点怕。他不像同班那些受西洋新式教育长大的同学,把神怪传说当作笑谈。孟蹈仁小时候没少被老娘的鬼故事吓到,老爹教育他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他是真的相信世上存在神仙鬼怪的。
他练过内功,其实有夜视的能力,但开始打退堂鼓,老实人也懂得找借口:“乌漆抹黑的,路都看不到,怎么找啊?”
“嘿嘿。”男孩儿笑了笑,道:“你先放我下来。”
孟蹈仁放他下地,男孩儿扶着他站稳了,从斜挎在肩上的书包里掏出个尺许长的东西,像个细的圆筒子,又像根粗的铁柱。
孟蹈仁好奇地看着男孩儿摆弄那个怪东西,突然,一束强光从“铁柱”突出那头射出来,比同时点着三支蜡烛还要明亮的光,近处的小片河面被照得波光粼粼,几条受惊的小鱼摇着尾巴迅速潜下水去。
男孩儿在手中转动“铁柱”,强光照到孟蹈仁脸上,孟蹈仁吓得朝旁边闪,慌慌张张地避开,惊奇地问:“那是什么?”
“这个?洋电筒啊。”男孩儿随口道,转眼见孟蹈仁盯着电筒眼都直了,一脸稀奇,那么大个子却像个天真的小孩儿,还伸出手在电筒光柱前晃一晃,又飞快地缩回去,不知道还以为他被烫到。
男孩儿又好气又好笑,有心要捉弄他,故意拿电筒照他。他照左边,孟蹈仁一跨步到了左边,他照右边,孟蹈仁又赶快跳到右边,身法竟然比他手腕的动作还快!
男孩儿不服气,眼珠子转了转,想起一个老掉牙的把戏。他转过头,把开着的电筒顶住自己下巴,让电筒的光从下往上射,再慢慢地转回脸来,故意拖长声调幽幽地道:“我——是——鬼——”
孟蹈仁突然看到一张青白交错的“鬼”脸,愣了愣,“啊”一声惨叫,原地向后跳,竟然一下跳出两丈开外。
男孩儿先被他的叫声吓一跳,等反应过来,孟蹈仁已经在远处。男孩儿看看他缩头缩脑惊魂未定的模样,“扑”一声笑出来,笑得止不住,弯下腰捧着肚子叫唤。
“哈哈哈……连电筒都没见过……乡……乡巴佬……你太好玩了……哈哈哈哈……”
他笑得厉害,孟蹈仁又羞又恼,再看他边笑边跳脚,哪里像是脚上有伤不能走路?孟蹈仁再笨也知道自己被耍了。他不发一言扭头就走。
男孩儿先还笑着,笑累了,抬头抹了抹笑出的泪水,忽然看到孟蹈仁大步远去的背影,急忙叫道:“喂!乡巴佬!大个子你去哪儿?”
孟蹈仁头也不回地越走越快,河边只剩男孩儿一个人。他小心地左右看了看,沉沉的黑暗像某种怪物在逼近他,耳边是鬼哭一般的风声,他紧攥着电筒慢慢地走了两步,陡然发足狂奔。
孟蹈仁被一股怒气哽得呼吸不畅,边走边从鼻子里喷气。从小到大他接触的都是纯朴的乡里人,从来没有被人骗得这么惨,他最想不明白的是,男孩儿为什么要骗他?难道就因为“好玩儿”?
气归气,他虽然故意加快脚步,却没有用轻功,耳朵也随时听着后面的动静,他只是想吓一吓男孩儿,并不忍心真的把他一个人扔下。
身后果然传来脚步声,孟蹈仁脑中出现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儿拼命追着他跑的样子,差点就要心软,连忙去想男孩儿可恶的欺骗行为,这才狠下心继续往前走,只是,每迈出一步都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脚步。
男孩儿气喘吁吁地追着脚步声跑,他生平第一次跑这么多路,体力跟不上,手脚都开始发软,甩手时把电筒脱手丢了出去,急忙侧转身去抓,身体失去重心,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哎呀……痛……”这下真的扭伤脚了,他欲哭无泪,抬头望着孟蹈仁消失的方向,委屈地道:“大个子……我不笑你了……你别丢下我……”
孟蹈仁又走了一阵,耳朵都快竖起来也听不到男孩儿的脚步声,他越走越慢,最后停下来等。半刻钟后,男孩儿仍没有赶上来。
“鬼啊!”
孟蹈仁正犹豫要不要回去找人,突然听到一声充满恐惧的惊呼,正是那男孩儿的声音!
孟蹈仁转过身疾奔,一边跑一边找电筒的光,夜里不知何时却起了雾,阴冷的雾气和夜色中和,让他的夜视能力也不管用了。
男孩儿在惊呼声后又静下来,孟蹈仁担心他出事,想叫他的名字,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焦急得从相连的巷道进入一条“一人巷”,孟蹈仁忽然听到后方传来脚步声,与男孩轻浮的脚步声不同,迅速而轻捷,明显也是练过武。
刚刚传来男孩儿的惊呼,在目不能视的黑暗中忽然出现另一个练过武的人,孟蹈仁顿生警惕,停下脚步,发觉对方也停住,显然也发现了他。两人在黑暗中,伸手可及的窄巷里对峙。
孟蹈仁心数“一二三”,陡然发力冲向巷口,耳边风声刮过,对方也扑过来,双方近身时同时出拳,同时一声痛哼,都没给对方便宜,也都没讨到好处。
孟蹈仁抢先又出一拳,拳头挥到半路,对方的手掌抵上来,包住他的拳头轻轻一抖,以柔劲卸掉了他的拳劲。孟蹈仁整条手臂都麻了,连忙退后两步,对方却没有还击,低声道:“住手,我没恶意。”声音清亮,似乎是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孟蹈仁出拳的动作稍缓,那人已经冲出窄巷巷口。
孟蹈仁跟在他后面,两人冲到另一条较宽的巷子里,那人顿住脚,道:“是这里了。”
孟蹈仁疑惑地跟着停住,刚要发问,黑暗中忽然出现熟悉的强光,孟蹈仁猝不及防,被强光炫花了双眼。他急忙退后几步,双拳举在胸前护住要害,拼命眨眼,听到那个清亮的声音道:“你是……”
孟蹈仁再眨了眨眼,眼前仍是白花花一片,他好一会儿才发现视力已经恢复正常,眼前是一位一身白衣的少年。
那是个极俊美的少年,如果孟蹈仁见过世面,他会说是“贵族式的俊美”。美少年穿着笔挺的纯白色洋服,白色的礼帽和手套,全身上下每个细节都修饰得完美无缺,风度翩翩,引得同为男性的孟蹈仁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美少年微微一笑,他不笑的时候面相有点傲,似乎不易亲近,笑起来却非常温和谦逊,而且极富感染力,让孟蹈仁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笑,忘了因他的长相而生的自惭形秽,觉得这人好像不错,不管是美是丑都值得结交。
美少年道:“你是孟蹈仁吧,我们是同学。”
孟蹈仁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美少年道:“你刚才出拳击中我前胸,疼痛感从第四根和第五根肋骨上的两点扩散,内脏有震荡感。将力集中在一点的功夫中最强的是咏春拳的‘寸劲’,刚好我听说南派咏春拳的孟掌门将妻儿迁到了省城,孟掌门的独子和我同校同班,你用的是咏春拳,年纪又这么轻,还穿着校服,所以猜到。”
“哦。”这人好像很聪明,孟蹈仁不禁有些佩服,问道:“你又是谁?”
美少年道:“我是司南聿。”
很耳熟的名字,孟蹈仁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忽然想起白天刚刚听说的少年神探,恍然道:“原来是你。”忍不住又盯着他看——传说中的牛人啊,和他年纪差不多,却比他老爹还有名。
司南聿只是一笑,说他偶然经过巷口,听到惊叫声所以进来查看,孟蹈仁就把和男孩儿去河边的事告诉了他。司南聿微带责备地道:“无论凶手是不是‘夜叉’,很多凶手作案后都会回到现场,你们不该胡来。”
孟蹈仁早就后悔万分,被骂几句“胆小鬼”怕什么,被人一激就乱来,男孩儿骗他就骗了吧,何必跟小孩子计较!他惶急地道:“不行,我要去找他,他肯定遇到了危险!”
司南聿拉住他,道:“放心,他没事。”
“你怎么知道?”
“你看看地上。”
司南聿手里握着发射强光的“铁棒”——孟蹈仁现在知道那叫“洋电筒”,还是觉得稀奇,怕司南聿也笑话他,偷看了几眼,直到眼睛又要被强光晃花,才赶紧别开眼睛。
司南聿的电筒似乎比男孩儿的更亮几分,光照的范围却要窄一些,两人身处的地方是两条小巷的交接口,孟蹈仁顺着光柱看向另一条小巷在侧方的巷口,地面上延伸着两行并排的脚印。
孟蹈仁来回看两行脚印,左边那行比右边的较大些,他没注意到男孩儿脚的大小,困惑地转头看司南聿。
司南聿蹲下身,指着较小的脚印,道:“这个应该是你的同伴的脚印。”
“你怎么知道?”
“你们从护城河边过来,鞋底沾了河岸上黑色的湿泥。”
孟蹈仁仔细看,果然,再看旁边那行,马上道:“不对,这行脚印也有湿泥。”
“对。可是这行脚印没有红泥。”司南聿摘下右手手套,在较小的脚印脚跟处轻轻一擦,抬手让他看指尖上的泥土,道:“整个省城,只有我们学校的山坡上有这种酱红色的泥土。”
孟蹈仁看了看他的指尖,抬起右脚,就着电筒的光看看自己的鞋底,果然后跟上沾满和司南聿指尖相同的酱色泥土。
司南聿站起身,电筒光柱扫过两行脚印,道:“地面没有挣扎的痕迹,这两行脚印看来整齐从容,你的同伴应该是自愿和来人一起走了。
孟蹈仁想说不可能,但他对司南聿越来越佩服,只是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司南聿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信,微微一笑,转动手腕,电筒的光照向稍远些的另一行单独的脚印,“那行脚印与这行相同,所以也是属于你的同伴。脚印的方向表明他从河边过来,前深后浅,说明他在奔跑,符合你说的他在追赶你。这处的脚印较深,他可能停下来休息,这时候应该起了雾,看不清方向,但他的方向没有错误,他随身带着照明工具?”
孟蹈仁点头,“他也有和你一样的……电……电筒……”说着又偷看了一眼司南聿的电筒。
“这处的苔藓上留有滑痕,还有……”司南聿观察了片刻凌乱的痕迹,“他摔倒了,爬起来,又走了几步……”光柱顺着脚印移动,“另一个人的脚印出现了,与你的同伴的脚印接近,这里有几个重心在后的脚印,看,后跟很清晰,说明他在后退……把这些联合起来,想象一下当时发生了什么?”
孟蹈仁想了半天,搔了搔头,惭愧地道:“我想不出来。”
司南聿道:“你的同伴应该是在专心追赶你时,被突然出现的另一个人吓得后退了几步,如果我没猜错,他就是在那时候发出了我们听到的惊叫声。”
“对对,肯定是这样!”孟蹈仁听得豁然开朗,由衷地赞道:“你真聪明!”
司南聿一笑。
孟蹈仁又紧跟着问道:“那他为什么要跟那个人走?他是不是认识那个人?他到底去了哪儿?”司南聿直接道:“不知道。”
孟蹈仁正处于盲目相信司南聿时期,闻言“啊”一声,毫不掩饰地露出一脸失望。
司南聿又是一笑,道:“不过,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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