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夜黑风高,某条荒僻的小巷尽头一幢破败的小屋,简陋的门窗被油烟熏黑,从门缝透出的油灯的光闪闪烁烁忽明忽暗,似乎随时可能熄灭。
两条人影悄悄摸近小屋,走在前面的人打了个手势,两人分开,一个径直走向大门,一个蹑手蹑脚地绕到屋后。
孟蹈仁走后面,从屋后堆得高过他脑袋的杂物与巷壁间的缝隙钻进去。杂物投在墙上的影子奇形怪状,怎么看怎么诡异,令他心头怦怦乱跳,脑子里时不时又浮现“夜叉”尖牙滴血的样子。他和司南聿跟着男孩儿和另一个脚印停停走走,好几次脚印消失,又被司南聿找到其他痕迹,终于找到这里。男孩儿应该是进了屋,可是这屋子太安静了,安静得除了点着灯,根本就不像有活人!
小屋的墙面贴近侧方巷壁的地方开了扇窗,孟蹈仁脊背贴到墙上,慢慢地挪近虚掩的窗户,探头去看。
心头警兆忽生,孟蹈仁急转头,看见墙上的阴影突然分裂出一块,一条黑影仿佛从黑暗深处叛逃的魔鬼,无声无息地扑上来!
孟蹈仁迎上一步,左手回护右手出拳,拳头将要击中黑影,黑影竟然在半空改变方向,悄没声息地落到杂物顶端,黑暗中浮动着两点绿幽幽的光。
孟蹈仁定睛看去,依稀看出黑影是一条狗,两只眼睛闪着绿光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对上那双眼,差点失声惊呼,那根本不是一双狗的眼睛,眼里充满憎恨、血腥、暴虐的情感,让他的呼吸都滞住!
一人一狗相互对峙,那狗压低躯体,发出含混的咆哮声,孟蹈仁看出他蓄势待发,也运转内力在体内行了一个小周天,缓缓向那狗伸出右拳,指骨捏得“咯咯”作响。
眼看一场人狗大战一触即发,窗户“吱”一声大开,一个声音颤巍巍地道:“来福啊,别闹了,让客人进来吧。”
那狗从喉间“呼噜”一声算是答应,一瞬间气势弱了下来,虽然还是凶恶的样子,却更像一只普通的狗。孟蹈仁松了口气,眼睛不敢放松地瞪着那狗,用余光看向说话的人,一眼看去又吓了一跳。说话的人不是站在窗内,而是站在窗台上,因为他太矮了。那是一个侏儒。
孟蹈仁在乡下的时候见过侏儒,那时候他还小,带着一帮皮孩子用泥土石块追打“怪物”,被他爹知道后,拎着后颈提回去狠抽了一顿。
他娘少见的没有拦着他爹,孟蹈仁至今都记得娘一边给他擦药一边说的一段话:“笨儿子,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一样,那些不一样的也是人,是人就是人生父母养的,爹打你有娘心疼,你欺负别人,别人的娘也会心疼啊……”后来孟蹈仁渐渐长大,武功也越来越长进,却再也没有用武力欺凌弱小。
想到这里,孟蹈仁对那侏儒咧嘴笑了笑,发现他是一个老人,脸上布满皱纹,下巴上还长着半黑半白的胡须,穿着明显用普通人的衣服胡乱剪裁的不合身衣裤,显得腹部下垂,光站在那儿也有点前倾。
侏儒老人对孟蹈仁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有点适应不良,呆了一呆,又叫唤那只与名字半点不合的狗,“来福,走开。”
那狗又“呼噜”一声,摇摇尾巴,像猫一样灵巧地在杂物顶上跳跃了几下,又融入阴影中。
侏儒老人道:“客人,请进屋。”
主人相邀,孟蹈仁当然答应,于是又千辛万苦地从狭窄的缝隙挤出来,绕到正门。进门就看到男孩儿和司南聿相对坐在一张桌前,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芯快要燃尽了,所以火苗将熄未熄。两个人都低着头,发出淅沥咕噜的奇怪声音。孟蹈仁再看,失声叫道:“你们……你们在干什么?”男孩儿抬头,嘴唇外沾了一圈白,像长了白胡子,样子很好笑。他不耐烦地道:“吵什么吵,没见过人吃豆腐脑?”
孟蹈仁一急就说话不顺,结结巴巴地道:“我们在外面到处找你,你居然坐在这里吃豆腐脑!”
对面的司南聿也抬起头,低声咕哝了一句“德里西施”(delicious),抽出一块雪白的手绢擦了擦嘴角,孟蹈仁震惊地瞪着他,“你你你,你居然也……我在外面斗疯狗,你坐在这里喝豆腐脑!”
司南聿没有丝毫愧疚地朝他微笑一下,取出一张钞票放在桌上,对缩在屋角的侏儒老人道:“不用找了。”
孟蹈仁的眼睛瞪得更大,十块钱!买一百碗豆腐脑都够了!省城的人都不把钱当钱的吗?一个尔七还不够,再来一个司南聿!自己一个月的零用钱才五块!
司南聿优雅地起身,一手搁在胸前向男孩儿微微躬身,又对孟蹈仁点了点头,戴上帽子,施施然走了出去。
孟蹈仁和男孩儿呆瞪着他的背影,男孩儿先回过神,叱道:“乡巴佬,你发什么呆?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居然敢丢下本少爷一个人先跑了!本少爷一定要把你……”
孟蹈仁抬手堵住他的滔滔不绝,“有话待会儿再说。”
男孩儿一怔,孟蹈仁大马金刀地坐在司南聿刚坐过的位置上,又对侏儒老人咧嘴笑了笑,大声道:“大爷,十碗豆腐脑,要大碗的!”
吃饱喝足,孟蹈仁听男孩儿说了一遍刚才的经历,与司南聿猜测的八九不离十。男孩儿遇到侏儒老人,先被吓了一跳发出惊叫,后来知道对方没恶意。老人见他又累又饿,把他带回家,招呼他喝豆腐脑。
孟蹈仁无限崇拜地道:“司南聿真是太聪明了。”
男孩儿对他的盲目崇拜很不屑,撇了撇嘴,道:“再聪明也没用,娘娘腔!”这点孟蹈仁倒是深有同感,虽然对司南聿又佩服又亲近,但对他的公子哥儿作派,过度修饰的外表总看不太顺眼,不由自主跟着点头。
男孩儿看着孟蹈仁憨头憨脑的样子,“扑哧”一笑,站起身,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道:“好了,本少爷要回去了,今晚的账本少爷记下了,有空慢慢跟你算。明天学校见吧。”
“等等,”孟蹈仁看着他跳跳蹦蹦地走到门边,想起一件事,叫道:“我叫孟蹈仁,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儿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本少爷叫成峦。”
孟蹈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侏儒老人关上门,又退到屋角,刚刚还生机勃勃的小屋一下子沉寂下来。
司南聿、成峦,孟蹈仁喝着豆腐脑,心里默念这两个名字。他有点寂寞,又有点欢喜。这次和娘离开乡下,他最伤心的就是要告别那群一起长大的伙伴,想不到刚到省城就认识了年龄相若的朋友,虽然都古古怪怪的……他又想起尔七,摇了摇头。
总共喝了二十碗豆腐脑,孟蹈仁心满意足地跟老人道别,临走不忘惋惜地最后看一眼那张十元钞票……
打着饱嗝踏上回家的路,孟蹈仁没走几步,想起开学第一天经历这么多事,又想起在家等着的老娘,再想起迟了许久的归家时间……
远在城东的李步虚似乎听到一声夜半哀嚎,他兴奋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决心以这声惨叫为基础,为他的说书事业构思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新章。
一大早被老娘挥着抹布送出门,孟蹈仁把头低得不能再低,眼睛盯着脚尖走路。好在练武的人反射神经发达,居然没什么磕磕碰碰。
从偏街小巷转到正街,行人渐稠,孟蹈仁不得已稍稍抬了点头,靠眼角的余光闪避行人。忽然瞟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孟蹈仁反射性地抬头仔细再瞧,没错,就是尔七。
按了按裤兜里尔七的钱包,孟蹈仁加快脚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见缝插针地穿梭,直到尔七瘦弱的背影伸手就可以碰到,孟蹈仁叫道:“尔七!”
尔七微一顿足,似乎要回头,又想起什么,没有回头地继续向前行。
孟蹈仁伸出去的手被人群中突然冒出的几条大汉挡住,当先的一位比他还高出一个头,虎背熊腰杀气腾腾,旁边站着熟人——巨鲸帮的鬈毛。髦毛右手缠着绷带吊在胸前,指着孟蹈仁道:“大哥,就是这小王八蛋打伤了我们弟兄!”
带头大哥故作轻蔑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孟蹈仁,越看眼神越奇怪,摸着胡碴点点的下巴,狐疑地问髦毛:“你没搞错吧?就他也能一个放倒你们五个,还打断了你的手?”
“他又给接上了。”鬈毛补充道,表情也有点困惑,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喂,小子,是谁把你打成了猪头?”
孟蹈仁被他挡住视线,偏了偏头,失望地发现尔七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人群中,又追不上了。
十来分钟后,运动了一番的孟蹈仁暂时忘掉烦恼,神清气爽地钻进树丛,仍然偷懒走直线。钻到半山腰,树缝中隐约看到尔七的身影,孟蹈仁精神一振,紧追几步扒开树丛,“哗啦”声响,黑色校服的尔七和一身白衣的司南聿同时回头。
三人诡异地互看,孟蹈仁没看到司南聿,发现他也在,莫名有点忐忑。
尔七面无表情地看了孟蹈仁一眼,转身走开,孟蹈仁叫道:“你等等。”尔七理都不理。
孟蹈仁沮丧地叹口气,转向正看着他的司南聿,两人同时出声:“你认识他?”又同时摇头。
司南聿道:“能够进我们学校的学生家世都不普通,他的入学资料一片空白,看来只能去问校长了。”
孟蹈仁奇怪地道:“你为什么要查他?”
司南聿抬手捏住帽沿往下拉,隐在阴影中的双目望着尔七的背影,沉声道:“是他先跟踪我。”
“啊?”孟蹈仁以为自己听错了,尔七那种脸上写着“烦着呢别理我”的人,“他跟踪你?”
司南聿点头,看向孟蹈仁,表情有点奇怪地问道:“介不介意我问一句……是谁把你打成了猪头?”
孟蹈仁去上课,司南聿说声查案又理直气壮地旷了课。
孟蹈仁上课上得心不在焉,一直想着司南聿说的话。
司南聿说,他昨晚离开侏儒老人家后,一个人沿着正街步行回家。路上总觉得不对劲,有被人盯着的感觉。几次走走停停,他发现跟踪者是个新手,跟踪技巧拙劣,便想抓来审问。正巧前方有处拐角,他假意转过拐角,靠在墙上守株待兔。等了半晌却不见人来,绕回去一看,笔直的长街上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不见。司南聿知道跟踪者已经走了,不死心地四下察看,终于在拐角这边一块砖头上找到几缕被勾脱的布条。司南聿觉得布条的颜色质料很熟悉,回家对照,原来是学校的校服,于是今天来上学,途中遇到尔七,发现他的衣角有划破的痕迹,上前询问,尔七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孟蹈仁想得入神,先生抽问题抽到他,怎么叫都没反应。旁边的李步虚想提醒他,先生摇手阻止。全班的目光跟着先生走到孟蹈仁面前。先生轻柔地道:“孟同学,跟大家说说,你在想什么呢?”孟蹈仁随口道:“我在想尔七。”
先生默,全班默。
先生“哦——”一声,全班拖长声调“哦——”一声。
孟蹈仁被“哦”醒过来,对上全班奇怪的眼光,莫名其妙地抓了抓后脑勺。角落里尔七趴在桌上睡得正熟,只有成峦一个人笑得打跌。
下课后,孟蹈仁走近仍然熟睡的尔七,犹豫了下,没有叫醒他,而是蹲下身去看尔七的衣角。看不清,他又钻到桌子底下,还是看不清。
沮丧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孟蹈仁吓了一跳,全班男生不知何时围拢过来,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他。孟蹈仁不由得左右看自己,摸摸脸,看到昨天认识的李步虚几个人站在旁边,想向他们问个究竟。还没走近呢,一个个跑得飞快,后来变成目光射向谁,谁就飞奔出教室,李步虚跑得最快,那超越人体极限的速度,恐怕“夜叉”亲身来追也望尘莫及。
课堂里顷刻间只剩下孟蹈仁、尔七和一直笑眯眯看戏的成峦。
成峦懒洋洋地过来,坐到旁边桌子上,问道:“你不会真的有奇怪的癖好吧?”
孟蹈仁愕然,什么奇怪的癖好?张口想问,看见成峦笑得像只小狐狸,话又缩了回去。如果问他,十之八九又会被挖苦,还是算了。孟蹈仁岔开话题,把司南聿说的事告诉了成峦。
得知孟蹈仁就是想看看尔七的衣角,成峦道:“简单。”一伸脚,踢翻了尔七的课桌。
“砰”一声巨响,尔七应声倒地,孟蹈仁怕他受伤,急忙去扶,目光扫过,尔七衣角处果然有挂破的痕迹。
“看清了?”成峦道,他跳下桌面,躲在孟蹈仁背后探头探脑,发现尔七还没醒,坏心眼地补充道:“要不我再踢一脚弄醒他问问?”
“该死!”尔七突然大吼,猛地睁开眼。
成峦被他吓得退后几步,孟蹈仁横身挡住他,朝尔七赔笑道:“他说说而已,小孩子不懂事……”
尔七一把拨开他,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转身奔出教室。
成峦急叫:“跟着他。”孟蹈仁应声冲出,成峦眨眼间他已远在十来丈外,连忙又叫:“你等等我!”孟蹈仁听到他的叫声,回头看他脚步实在慢,纵身一跃落到他身前,将他背了起来。
成峦舒舒服服地趴在孟蹈仁背后,看着身边景物如飞退后,低头看看孟蹈仁宽厚的肩膊,突然道:“我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了,你的武功虽然比不上本少爷,也算是不错了——到底是谁有本事把你打成了猪头?”
孟蹈仁一个踉跄,差点从半空倒栽下来。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