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总感觉累。心累。
回想这些年的宦海风云,真是让人百感交集。那一年,季子为出事,季家迅速败落,而围绕其左右的“季党”,也纷纷作鸟兽散。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跟季子为,因为是同僚,又是上下级,关系不远不近。虽然也有政见上的不同,但是,都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半辈子的人了,都懂得如何求同存异。和而不同嘛,这是做人的艺术。
两家真正有私交,还是书慧的大学时代。有一个周末晚上,接到季子为的电话。一般情况下,季子为绝少在工作时间以外来电话。季子为在电话里扯了一通家常,快结束的时候,问起了书慧。哈,这才是季子为。平白无故地把电话打过来,绝不是来聊家常的。悄悄一问才知道,季子为的儿子季策,喜欢书慧。季策这孩子,倒是见过。长得一表人才,有那么一点江南才子的风范,因为家境优越,或多或少有一些纨绔气质,怎么说,落拓的,不羁的,见多识广的,让人有那么一些微微的不放心。然而,听书慧说,在学校里,倒是个厉害人物,上下通吃,有乃父之风。看书慧的神态,对这个季公子,似乎也不无好感。倘若这门婚事成了,当然是一桩好事。据非官方传说,季子为季书记有可能继续升迁——那自然再好不过。即便原地不动,就在B市这头把交椅上坐着,也是好的。背靠大树好乘凉。何况是风云变幻的官场中人。
岂知,世事难料。季子为出事了。按常理,这时候是应该避嫌的。可是,思来想去,还是有那么一种怜贫悯弱的英雄气概在。季子为夫人,当初是何等样人物!那天一见之下,当即便失了风度,痛哭不已。门庭冷落车马稀。当年的B市一号别墅,而今满目荒寂。人世沧桑啊。
那一阵子,最喜欢做的,是站在窗前,眺望远处的西山,心境苍茫。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蓦然觉出了仕途的险恶和人生的无常。人哪,非经历荣枯盛衰,绝不会看破世道人心。所谓的富贵荣华,功名利禄,终不过过眼烟云罢了。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北方的深秋,到底是寒意逼人了。院子里的银杏,一树的黄叶,给这深秋的景致平添了些许颜色。有叶子坠下来,在风中旋转,让人陡然生出满身秋意。老张,也就是张向北,正扛着一袋大米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鼻子冻得红红的,浑身上下却是热气腾腾,正指挥着小保姆把阳台门打开。阳台上,那盆日本海棠开得正盛。热烈的,纷乱的,日常的,有那么一点世俗,却也恰到好处,正仿佛眼下的生活,微甜的,放松的,带着一点慵懒的满足和微微的倦怠。爱琴正吩咐保姆拧热毛巾,目光柔软。是做母亲的神态了。
张向北。山东大汉的身形,倒懂得诗琴书画。又是农村出身,真是难为了他。看起来,这孩子还算老实,人呢,也还周正。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懂事,勤快,有眼力架儿,比书慧强。爱琴担心的是家境,怕委屈了书慧。真是妇人之见。苏家的女婿,岂能是一介布衣?只是有一样。农村出身的孩子,有两类。一类自然是好的。勤奋,上进,踏实,纯朴,能吃苦,有韧性,如今城市主流社会中的各大关隘,重要职位,放眼望去,全是这些人的天下。还有一类,贫瘠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野心家。他们的野心,或者说是雄心,远比常人更为炽烈和持久。这样的例子太多了。通俗地说是,穷怕了,所以对物质格外热爱。卑微惯了,所以对权力格外向往。也不知道,这个张向北,是属于哪一类。不过,对书慧倒真是痴心。这就好。书慧这孩子,模样柔软,性子却刚硬——知子莫如父,还是要找一个性子柔软的好些。刚柔相济嘛。如今都讲和谐,这是和谐之道。就像——先前的那一个。
其实,同爱琴之前的那一个,怎么说呢,是真正的青梅竹马。模样俏,性子也烈,都不像是江南的美人,反有着北方女子的大方泼辣。世间的姻缘,就是这样巧。说出去,谁会相信呢,婚后两年,琴瑟和谐,两个人竟然没有红过一次脸。生下书慧那一年,便生病去世了。天妒红颜。这话准确得残酷。
爱琴就是这个时候来到苏家的。
爱琴是好女人。这是有公论的。容貌人材,气质风度,都是好的。尤其是,对书慧视若己出。仅这一条,有几个人能够做得到呢?爱琴说不说破。也就不说破。从一尺长的小婴儿,养成身长玉立的大姑娘,纵是亲生血脉,又如何呢。母女两个也亲。然而,人就是这样奇怪。每每看见她们娘俩在一起亲热,总是会想起那一个。书慧的眉眼,身材,神态,举止,太像了。真是太像了。就连那笑声——尾音扬上去,灿烂的,明亮的,带着一点微微的颤音——也是一模一样的。倘若是她还在世,该是怎样的天伦之乐啊。当然了,这样想法,对爱琴不公平。不该这样乱想。真的不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失去的总是好的。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不可理喻。
同爱琴之间,怎么说呢,恩爱倒是恩爱的。爱琴对自己,有那么一点难以察觉的——优越感。不对,这个词也不对。仿佛有一种——小小的幽怨,后妇的幽怨。这是真的。这幽怨也并不为了什么——她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市长夫人,苏家女主人,社交场上的宠儿——或许,仅仅是因为先前的那一段婚姻——那一个人——她倒是从来没有说起过。爱琴是一个聪明的女人。那道伤口,好不容易愈合了,她岂肯再去亲手揭开它?伤口虽则在一个人心头,却牵筋连骨,扯动着一家人的神经。因此上,说到底,爱琴的幽怨,不过是女人家的小幽怨罢了。做丈夫的,也只有处处小心,百般体贴。让爱琴觉得,这幽怨终是有归处的。还有,爱琴亲手养大了女儿书慧,这份情债,让为人父为人夫者,该如何偿还呢?
只是有一条,爱琴不善家务。这也无妨。请保姆就是了。还有一条,怎么说,爱琴怕是暗暗有些小心思的,女人的小心思。怎么说呢,在那一方面,极尽逢迎,倒不像是白天那个端正的爱琴了。不过,如此倒好。极好。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红罗帐中,脂粉堆里,有哪个男人不愿沉醉其中,流连忘返呢?
有一件事倒忘记了。最近,书慧有点郁郁的,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莫不是,同张向北闹矛盾了?得让爱琴悄悄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