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多日,想起那一回,还是不免有一些心跳。
这件事,都怪邹野。放着现成的外卖不要,偏要去外面吃饭。同他说过多少回了,不方便。倘若是遇上什么熟人,就不好了。也因此,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在邹野的工作室见面。
邹野的工作室在郊外,临着圆月寺。到圆月寺上香,是每个月的例事。对这件事,老苏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但从老苏的神情看,是默许了的。老苏就是这样。做官久了,喜怒不形于色。在外面倒也罢了,在家里这副面孔,真是让人讨厌。不像邹野。邹野简直就是一个孩子,天真,坦率,快乐,笑起来,最富有感染力。一头长发飞扬,真有那么一点艺术范儿。邹野的工作室,其实是他的画室。摆着很多画。其中有一幅,题目叫做《爱琴》,那个画中人,沐浴在黄昏的霞光中,让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太美了。真的是美了。邹野当时扔下画笔,像个十足的疯子。激情像闪电,把这拥挤的工作室照亮。生命的华彩章节,仿佛画中这满天霞光。
邹野说,我要拯救你。
难道,真的被他拯救了?副市长夫人,卸掉雍容华贵的外壳,竟然转世为另外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是的,陌生。连自己都感到陌生。邹野的呼吸热热的,就在耳边。邹野说,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恍惚间,有钟声隐隐传来,洞彻了这个黄昏。是圆月寺的钟声。在这里,在邹野的工作室,圆月寺的钟声不止一次传来,带着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两个在激情中燃烧的人击中。沉默。长长的沉默。斜阳从窗外照进来,是胭脂的红。碧桃花开得恣意。疯狂的,惊艳的,有着隐隐的末世般的狂欢意味,以及绝望的毁灭感。美丽而罪恶。
邹野说,你为什么哭了?
不为什么。真的不为什么。或许,只是为了——命运。
老苏还没有回来。保姆已经预备好晚饭。亲自到厨房舰视察了一回,吩咐保姆再添一道汪家鱼——是老苏的菜。又洗了澡。洗了很久。水很热。哗哗地奔涌下来,像鞭子,打在身上,有一种微微的疼痛的快感。有钟声在耳边回荡。也许,并不是钟声。水花喷溅,水声轰鸣。世界仿佛被这虚假的喧闹淹没了。
一出浴室,正遇上老苏进门,带着一股寒气。不禁静静打了一个寒噤。老苏望着眼前这个脂红粉白的人儿,湿漉漉的头发,裹着粉色浴袍,神情一下子柔软下来。嗔道,当心冻坏!
晨光从窗外泄漏进来,依稀听得见一两声鸟鸣。老苏已经起来了。被子凌乱,还留有微凉的余温。这个时间,该是老苏的早餐时间。老苏喜欢边吃早餐,边看报纸。说了多少回了,总是不听。
当初,嫁给老苏的时候,顾虑也是有的。据说,老苏和先前的那一个,十分的恩爱。结婚两年,婚姻正是一床锦绣,绚烂的,多彩的,满眼光华,还没有来得及有半点瑕疵——忽然就香消玉殒了——任谁不会肝肠寸断魂牵梦绕呢?还有,留下来的孩子,该如何是好?天下人都知道,后母难做。当初家里人反对,也是因为这一条。女儿是老苏的心头肉。书慧高兴,老苏也就高兴。老苏高兴,全家也就高兴。这几乎是一条真理。老苏好几次试探着问,只书慧一个,还是太孤单了——要不然——都被一口封死了。不要。当初进门的时候,就说好了不要。有书慧一个,够了。老苏的脸伏在怀里,左右辗转着,微微有些颤抖。这是老苏在示好。其实,一个女人,有谁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不想品尝做母亲的滋味呢?没有做过母亲的女人,终究是不完整的。然而这世上,就合该有不完整的女人。那一回体检,发现自己真的无法生育。看着那张诊断书,忽然间便想流泪。这是老天的嘲笑,还是命运的惩罚?
这些,老苏都不知道。没有必要。生活中,老苏不知道的太多了。这个世界上,谁敢说自己是没有秘密的人呢?
那一回,邹野坚持去外面吃饭。在工作室里,无非是速冻食品,或者是叫外卖。吃腻了。邹野说。确实吃腻了。更何况,人都有体验新鲜事物的好奇心。这么多年,同邹野,从来没有一起外出过。阳光那么好。天空蓝得醉人。大街上,是熙熙攘攘的红尘。两个人手牵着手,置身其中,该是怎样的天高地阔呢?
那可真是一次难忘的午餐。从餐厅里出来,邹野兴致正高,两个人径直去了旁边的茶楼。凤萧楼。听起来有一种脂粉气。邹野笑,什么啊,有携着佳人寻花问柳的吗?
凤萧楼里面都是一色的古典装饰。古色古香,萧声隐隐,带着一种古意,真是消遣的好所在。品着茶,正说闲话,忽然看见两个人走过去,一颗心咚的一声,乱跳起来。
女的一袭水红旗袍,长发如烟。男的有些醉态——分明是张向北!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进了对面的茶室——对面是独立的小包,垂着厚厚的帷幕。张向北。果真是他。虽则是背影,可是,那步态,那身形,那举止,不是张向北是谁!当然了,他们只是进了茶室。也许,只是喝茶谈事?
可是,气息。即便是背影,那气息却是真实的。暧昧的,紧绷的,动荡的,带着一点微微的甜酸,仿佛微醺的人,端着斟满的酒杯,泼泼洒洒——一种危险的气息。可怜的书慧。
怎么了?邹野问。
邹野。张向北过来的时候,看见了邹野了吗?还有,邹野对面的——女人?墨镜一直没有摘下来。但,又如何呢?通过背影都能认出一个熟悉的家人,墨镜,不过是欲盖弥彰的道具罢了。
一家人都知道,单位组织老干部旅游。这一周,女主人应该在杭州。
院子里,汽车笛子鸣了两声。是老苏的车。
是上班的时间了。墙上的挂钟响了,像一个沉默良久的人,忽然开口。是个阴天。空气中浮动着薄薄的雾霭,把整个院子笼罩起来。
老苏说,书慧最近有点郁郁的。不是因为张向北吧?老苏的眼睛真厉害。
然而,老苏的眼睛再毒,能够看破生活的玄机吗?
钟声又响了。不是挂钟。
是圆月寺的钟声。这让人甜蜜而又恐惧的钟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