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静悄悄的。一线灯光从卧室的门缝里泄露出来,在茶几边缘拐了一个弯,静静地落在地板上。柏一成蹑手蹑脚地走进浴室,轻轻开了灯。他重新冲了个澡,洗漱,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放好水,泡上。他是担心身上的味道。小娆的香水,实在是太特别了。他曾经试探着建议她另换一款,小娆听了,当时就笑了,一双眼睛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去,从压扁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是不是让我们两个用同一款啊。这个小娆!
他在浴室里磨蹭了很久,才慢吞吞地进了卧室。灯已经关了。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料想武洁一定是睡着了。他悄悄地上床,躺下,不想,武洁在黑影中说话了。回来了?他吓一跳。只好打点精神,慢慢把手伸过去,把身边的女人揽住。武洁穿着宽大的睡衣。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从一开始,武洁就喜欢这种睡衣,中性的色彩,中性的样式,没有丝毫女人味道。柏一成想起小娆那一衣橱千姿百态的睡衣,每一回都令他意乱情迷。正胡思乱想着,武洁把身子碰一碰他,他正待有进一步动作,却听见武洁说,非非的成绩单,你明天看看吧——快要把我气死了。他知道自己方才会错了意,心里有些懊恼,又有些释然,一面掩饰地把手握住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面问道,怎么回事?这小子——武洁说,你在家,他没敢拿出来——明天,你跟他好好谈一谈吧。高三了都,正是较劲的时候。
柏一成赶到会议室的时候,大家已经在等他了。柏一成在桌子的一端坐定,环视了一下他的部下。真皮大转椅宽大舒适,面前是打开的文件,茶已经沏好,袅袅地冒着热气。柏一成往椅子深处靠了靠, 又环视了一下他的部下。他们都屏息凝神,望着他。柏一成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感觉。都说男人是权力动物。这话真是对极。权力本来就是雄性的某种符号,某种象征,是题中应有之义。谁不热爱权力?尤其是,男人。男人一旦有了权力的冠冕,无论容貌如何,无形之中就凭添了某种气质,或者叫做气势也好。中央空调细微的声响时隐时现。房间里温度适宜。柏一成一面听着下属的汇报,一面把一支铅笔在手里慢慢旋转着。这是小娆喜欢的动作。小娆能把一支笔在手里玩得花样百出,而决不会让它掉下来。他想起儿子写作业时,也喜欢玩笔。为此,武洁都不知费过多少口舌了。这个小娆。简直就是一个孩子。小娆刚大学毕业,可不就是一个孩子。可是,谁会相信呢,小娆这样一个顽皮的孩子,竟然有着那么令人销魂的一面。想起小娆的某个神情,柏一成的一颗心就纷乱起来。
下了班,柏一成开车去东方购物中心。下周六是小娆的生日。为了给她准备礼物,他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动脑筋了。本来,柏一成不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在一些生活琐事上,尤其不拘小节。他自己的生日,从来都是武洁提醒。他们母子的,他倒是在武洁的强烈抗议下,渐渐记牢了。儿子的生日,他应该记住。武洁的呢,他是不得不记住。他最烦武洁上纲上线。为了一个生日,不值。因此上,每逢这两个日子,都是秘书事先提醒,并代他去办妥相关事宜。于是,武洁相当满意。于是,天下太平。柏一成喜欢天下太平。
然而,小娆就不一样了。那一回,他忘记了小娆的生日。小娆是怎么惩罚他的?小娆不哭,也不闹,小娆只是不给他开门。电话也不接。小娆对他实行了全线封锁。整整一个星期。柏一成如何受得了?那一天,他躲在走廊的拐弯处,等小娆回家。楼梯上,人们上上下下,都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躲在角落里,一脸的紧张和惶恐,怎么说,都让人心生诧异。小娆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上。趁她开门的时候,冷不防进行了袭击。小娆让他进了门,却依然不理他。自顾吃饭,沐浴,更衣。柏一成看着她芙蓉出水的样子,湿漉漉,粉白脂红,简直让人发疯。他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用强的,就只有软下身段,刚要在她面前跪下来,小娆却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两条胳膊绕住他的脖子,吊在他的身上,两条长腿环住他的背。他们就那样站着,激烈而恣意。他的手机铃声一遍一遍响着,不厌其烦。后来,只要一听见那种铃声,他就不禁会想到那一回。晚霞满窗,像女人脸颊上洇染的红晕。柔软的地毯在脚下沦陷。梳妆镜里的世界,在幽暗的光影中节节败退。繁花似锦。芳草遍地。那可真是一个难忘的傍晚。
商场里人不多。这种商场,华丽空旷得惊人。当然,这里的东西也贵得惊人。柏一成慢慢走进珠宝区,早有一个服务生走过来,向他微笑,颔首,请他坐下,问他要茶还是咖啡。他在那种高高的椅子上坐下来,慢慢品着茶,看服务生把戒指一款一款拿过来,请他过目。他知道,他脸上的神情震慑了这个笑容甜美的姑娘。她的殷勤小心中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敬畏。这么多年,他习惯了这种感觉,并且,享受这种习惯。小娆却是一个例外。想起小娆,他的心里跳了一下。小娆。小娆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子。她从来没有主动向他提出过任何要求。包括婚姻。这一点,令他心里又疼惜,又有些失落。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小娆求他,或者,跟他闹,哭得梨花带雨,要他娶她。可是,没有。小娆甚至从来没有同他一起畅想过未来。虽然,她在情急之中会喊他老公,亲老公。然而更多的时候,她喊他哥哥,好哥哥。喊他叔叔,坏叔叔。喊他流氓,大流氓。小娆的喊声又娇柔又甜美,让他真想做一回勇士,在她的桃花树下从容赴死。真是一个小可人儿。他把一枚戒指放在掌心里,眯起眼睛看。这是一枚钻戒,细巧,秀气,简约。他想象着小娆修长的手指戴上它的样子。那个笑容甜美的姑娘侍立在一旁,不用抬头,他就能够猜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