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时候,武洁正在厨房里忙碌。砂锅里炖着鸡汤,咕嘟咕嘟响着,白色的水汽夹杂着诱人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电视里正在播新闻。柏一成一面换拖鞋,一面把包挂在衣帽橱里。武洁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拿下巴指了指儿子的房间,努努嘴巴。柏一成知道是儿子又出状况了。他叹了一口气。这个柏非,从来都不肯让父母省心。
儿子的门上贴着一张骷髅头。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小子热爱骷髅头。他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这种贴画,一眼望去,很是恐怖。不仅如此,他的书包上,T恤上,鞋上,也都是骷髅头的世界。为此,武洁都抱怨过多少次了。然而,无效。柏一成却开玩笑说,由他去好了。骷髅怎么了?那才是生命的本相。
儿子正坐在电脑前。他看了一眼电脑屏幕,是桌面。想必是听见动静紧急关闭了窗口。桌面上,是儿子去年在海南的一张照片,皮肤晒得黑黑的,笑得很放肆。他在床上坐下来,看了一眼对面的儿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儿子酷肖他。用武洁的话,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武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复杂,仿佛是抱怨,又仿佛有一些骄傲,还有那么一些无可奈何。他看了一眼儿子,忽然发现,儿子变了,变得有些陌生。父子两个站在一起,几乎一般高了。儿子的喉头已经鼓起来,嘴唇上也冒出了毛茸茸的小胡子。正在变声期,嗓音扁扁的,像一只小公鸭。他看了一眼儿子骨节粗大的手,心里计划着该怎样同他谈一谈。高三,冲刺的阶段到了。
柏一成靠在床头看杂志,心里却在盘算着这个周六的事。刚才武洁在饭桌上说,二十五号是武洁父母的银婚纪念日。她让柏一成抽时间准备礼物,老爷子喜欢茶,老太太呢,热衷于厨事。武洁同他商量,就送父亲一套紫砂茶具,还有那种特供的龙井。送母亲一套德国进口整体橱柜,他们厨房里那一套,也该退休了。当时,柏一成一面吃饭,一面呜呜啊啊地应着。此时,他在心里掰着指头算了算,不好,二十五号正是本周六。而周六是小娆的生日。妈的,怎么会这么寸。最近忙着同小娆约会,有一阵子不去拜见岳父大人了。
武洁坐在梳妆镜前敷面膜,一面絮絮地说起了儿子柏非,说他这回考试成绩又跌了五名,老师要约家长谈一谈。武洁把声音压低,说,这小子,不是早恋了吧?这一阵子,特别爱在镜子面前臭美。柏一成说,不会吧——再说,也没有这种遗传基因。武洁慢慢转过身来,说是吗?有很多东西,根本不用遗传,也不用老师教——无师自通——柏一成看着她那张黑绿的面具,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手机响了,有短信进来。柏一成担心是小娆,故意慢吞吞地从睡衣兜里掏出来,一看,果然。小娆从来不在他不方便的时候跟他联系。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小娆的短信只有一个字,念。柏一成的心跳起来。一面回复道,疼你。一面说,现在垃圾信息真讨厌。看来,有必要立法惩治了。武洁正专心剪指甲,哼了一声,没再搭话。柏一成把手机里的短信删掉,心里回味着小娆那一个字,有些心猿意马了。
小娆毕业后没有找工作。不是找不到,是他劝阻了她。他喜欢一进房间就看到她慵懒的样子,穿着舒适的家居服,或者,睡衣。小娆拥有那么多睡衣,风情万种。他喜欢看她穿睡衣的样子。他说,女人是属于卧室的,属于睡衣,属于夜晚,属于男人。当时小娆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我可是个女性主义者。她说的是实话。她的毕业论文题目就是《论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的伦理叙事》。柏一成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按捺不住。小东西。他愿意把这小东西养起来,金屋藏娇。他愿意。这么多年,在女人方面,他几乎所向披靡。只要他愿意。可是,他也是谨慎的。他从来都不会让自己陷进去。他从容,决断,进退自如。对感情,或者说,对女人,他胸中有数。
然而,事情到了小娆这里,似乎不一样了。
柏一成把手里的杂志扔在一旁,看武洁还在梳妆镜前忙碌,心里忽然就莫名地烦躁起来。
天气不错。这个城市,秋天算是最好的季节了。街道两旁,种的都是银杏树。金黄的树叶,经了阳光的照射,格外耀眼。柏一成在十字路口下了车,吩咐小毛回去。小毛看着他的脸色,说柏局,什么时候来接您?柏一成摆摆手,今天周末,你回去陪陪老婆。怎么说也是新婚嘛。小毛连连哈腰,说谢谢柏局心疼。柏一成看着他的样子,微微蹙一蹙眉,却笑了。他是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刚刚大学毕业,大约也是小毛这种年纪吧。青涩,拘谨,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咧着嘴,一口牙齿都笑得酸凉了。当然,那时候,他已经同武洁恋爱了。可是,他心里依然没底。不是武洁。是武洁的父亲。武洁的父亲军人出身,雷厉风行,单单坐在那里,就有那么一种不怒自威的意思。记得第一次到武家,他站在堂皇的客厅里,简直是手足无措。武家的客厅,装饰得简洁,却大气,让人莫名地感到自己的小。当时,他站在客厅里,看着一个高大的老人从楼梯上下来,穿着家常的衣裳,叼着一只烟斗。武洁像只小鸟一样,飞过去,搀住他。他任由她搀着,脸上是那种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和顺从。见到客人,请他坐,吩咐阿姨沏茶,一面同他闲聊。柏一成小心应答着,他注意到,老人目光犀利,常漫不经意地从他身上扫过。后来,他常常想,老人饱经沧桑,阅人无数,在他锐利的眼睛里,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武洁一直陪在身边,给他们削水果,时时插上一两句,一成长,一成短,眼神柔软,眼波明亮,是那种恋爱中的女孩子特有的神态。那一天,武洁的母亲留饭,被柏一成婉辞了。出了武家,他感觉背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浑身的肌肉,由于紧张,僵硬,酸麻,仿佛不属于自己了。这些,他从来没有对武洁讲过。当时,他只是为了自尊,为了面子。他怕武洁嘲笑他。他是在后来才慢慢知道,有些事情,还是不说的好。尤其是,在夫妻之间。后来,他又有几次到武家,每一回都是如履薄冰。武家那座奶黄色小楼,在他心目中,简直就是一座火焰山,是一座碉堡。他得飞蛾扑火。他得像战士一样,攻克,并最终占领。谁都无法想象,在武家堂皇的客厅里,他这个乡下出身的穷小子,经历了怎样的一种磨砺和考验,即便他自己,想起来的时候,都觉得是一场梦,不堪回首。后来,终于有一回,武洁学着父亲的口气,一种山东风味的普通话,说,孺子可教。一年后的某一天,才是最关键的一句话,可堪大用。当时,他看着武洁那调皮的样子,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真是可爱极了。
马路南侧,有一个街心花园。柏一成在花园的长椅上坐下来,慢慢点燃一支烟。小毛的车子早已经看不见了。小毛是他的司机,人倒朴实,可是,他还是不愿意让他对自己的私生活介入太深。世间的事情,往往是在最忽略的地方,让人猝不及防。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或许,别的事情可以。但小娆这件事不行。小娆。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小娆。想起小娆,他的心里摇曳了一下。刚才,在路上,他本来是要给小娆短信的,用他一贯的口气,亲爱的美羊羊,灰太狼要来了。在对小娆的称呼上,他常常是灵感迸发。他叫她傻孩子,坏宝贝,小色女,大屁妞——小娆有一枚丰美的屁股,同细细的腰肢搭配在一起,效果简直是强烈到令人眩晕。然而,鬼使神差地,他最终没有把那条短信发出去。他把它存到草稿箱,打算给她一个惊喜。今天周五。通常情况下,他周日来。从早到晚,整整一天,都属于他和小娆。他们大多时候呆在家里。冰箱里有足够丰富的食物。有时候,他们也叫外卖。偶尔,拗不过小娆,他也会开车带她出去兜风,购物。两个人都带着宽大的墨镜,仿佛神秘的刺客。走在街上,他感到小娆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手掌里,这个傻孩子!他被她的情绪感染了,一颗心怦怦跳着,在滚滚的人潮中,感受到一种隐秘的快乐。本周六,武家是一定要去的。银婚纪念,一生只有一回。而生日,每年都有,去了,还回重来。更重要的是,最近,单位人事上有些风声,他正好借此机会,去找老岳父探探口气。当然,这样恐怕小娆会不高兴。所以,今天这个突然袭击,就显得格外关键。他摸了摸衣兜,那个小盒子,温柔地硌着他的腰。深紫色锻面心形首饰盒,精巧,华丽,高贵。更让人喜爱的,是它的内容。那枚钻戒静静地躺在黑色天鹅绒的背景上,放射出迷人的光芒。他想象着小娆看到它时的表情。小娆一定会惊呼吧,用她那软软的声音,然后,扑到他的怀里,撒娇,咬他的耳朵垂。他最受不了她咬他的耳朵垂。当然,也许,小娆会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平静地道谢,像她以往收到礼物的时候那样。也许。小娆这个女孩子,总是令他捉摸不透。这么点儿的小人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定力。她几乎从来不主动联系他。电话,或者短信。每次都是他在忍无可忍之下愤然出击。逼问起来,只是一笑,轻轻地说一句,傻。他喜欢这个字。他愿意在她面前做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