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娘嫁到我们芳村的时候,我五岁。也许是六岁。
穗子娘从一开始就是穗子娘。穗子娘是带着穗子嫁给秋叔的。
秋叔是我本家的一个叔叔,算起来,没出五服。秋叔是独子,上面有三个姐姐。千顷地,一棵苗。金贵是自然的。秋叔人生得倒还排场,只是心眼少了几窍,用起来就不大够。常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做起事来,也没有分寸。往往是,过了,或者不及。少有正是火候的时候。村里人都笑他,说白白生了一副好皮囊,可惜了。秋叔的爹娘——也就是我的二爷和二奶奶——也发愁。背地里,任是怎么教,都教不会。就由他去了。
早过了娶亲的年纪,家里人就有些急。这时候,穗子娘来了。媒人是秋叔的一个姑姑,早年嫁到了田庄的。女方是田庄人,和原来的男人散了,带着一个三岁的男孩。二奶奶就有些不痛快。 女人散了倒不碍——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只是,还拖着个孩子。秋叔的姑姑劝她,嫂子,说句不中听的话,别人点豆,咱家收粮。算起来,也不是什么吃亏的事情。咱家三代单传,香火弱,如今白捡个小子,倒壮了咱的门户。二奶奶把这些话搁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嘴上不说,暗地里却佩服小姑子的眼光和识见。
那时候,二爷和二奶奶还住在南街。
是那种几进的院子,依稀可以看出旧年的气派——旧年间,二爷家曾是这一带有名的财主。后来,家产散尽,只留下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种着石榴树,很老了。还有一棵,是香椿。香椿树冠丰满,夏天的时候,就有一些枝桠越过墙头,迤逦到外面。二爷和二奶奶住北屋。按照我们这里的说法,北屋是正房。穗子娘和秋叔,就住在东厢房里。在乡下,像二爷这种人家,人们是敬而远之的。在他们眼里,这个种着石榴树和香椿树的院子,还是当年财主家的深宅大院。院子里住的,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主人。光阴这东西,是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把一些东西带走了,走得无影无踪。还有一些,却留下来,像河床上的水草,虽然枯黑了,腐败了,仍然弥散着年代久远的气息。为此,在村子里,二爷和二奶奶倒像是欠了大家的情,在人前越发低伏了。偶尔,人们说起来,拿眼神指一指南边,说想当年,大上门里——
这地方的人把巍峨的大门叫做大上门,想必是大宅门的意思。我现在依然记得,二爷家的大门紧闭,乌沉沉的,狮子嘴里叼着铜的门环,隔年的门神,对联上的字褪尽了颜色,一只麻雀在地上蹦来蹦去。凄清是凄清的,倒令人念起那曾经的繁华旧梦了。夏天,晚上,蒲扇一起一落,间或有风吹过来,把一天的星星都吹乱了。或者是冬夜,睡不着的时候,围着炉子说话。说着说着,人们就说起了古。想当年,大上门里——说话的人把下巴朝南边点一点,语气里就有了唏嘘的意思。我再也想不到,当年的二爷,竟是一个倜傥的少爷,识文断字,拉得一手好胡琴;二奶奶,花朵一样的人物,穿着粉缎旗袍,在大上门的开合处,只一闪,便把整个芳村给照亮了。村子里,有哪个女人没想过二爷?又有哪个男人,不吹了灯闭了眼,把自家的粗笨女人想作神仙一般的二奶奶?他们想,也恨。想得越多,心底的恨意越深。对南街的大上门,他们心情复杂。如今,他们很知道,大上门的时代是过去了。可是,也不知怎么一回事,他们的心事倒更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