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娘来了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呢,从成亲那天起,穗子娘的东厢房里就是热闹的。男人,女人,孩子,都挤在人群里,看穗子娘,也看穗子。二奶奶青布衫,黑裤子,头发梳得纹丝不乱,里里外外招呼着。满脸的笑,心下却悄悄舒了一口气。在乡下,无论红白事,是顶怕冷清的。热闹,则是好人缘的明证。而芳村的人们,似乎更是因为好奇。大上门娶新,到底是令人牵挂的事。更何况,新郎官是秋叔。人们也趁机走进这个传说中的大宅门,重温一下老辈人念念不忘的故事。还有一层,穗子娘是嫁过的,还带着穗子。这本身就隐含着故事,令人生出无边的想象。穗子娘不是那种光芒四射的女人,可却是好看的。眉眼紧俏,身姿动人,让人看了一眼,还想看第二眼,总也看不够。她站在那里,并不太拘谨,给人们倒水,散烟,递糖,叙些家常的闲篇。女人们望着她,心思一时是理不清的。有同情,还有一点,怎么说呢,是羡慕——这是她们不肯承认的。一个女人,嫁了,散了,又嫁——老话说,好马不配双鞍,好女不嫁二夫男。穗子娘,这个苦命人,有什么可羡慕的呢。男人们则是另外一回事。他们吸着穗子娘点上的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没人的时候,他们跟穗子娘闹,涎着脸,尽说些轻薄话,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了。在他们,穗子娘是过来人,仿佛熟透的桃子,汁水饱满。不比那些新媳妇,生桃子一般,青涩,生硬,长着细密的茸毛,不小心碰一下,倒扎了手。穗子娘却是温润的。脾气也好。只是笑着,敷衍着人家的玩笑,跟谁都不恼。
同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穗子娘爱美。而且,她懂得怎样让自己美。穗子娘手巧,自己剪裁衣裳 。穗子娘把一块布比来比去,细心地画好,拿起剪子,嚓嚓嚓就铰起来,斩截,决断,不容分说,直把旁边的我都看呆了。缝纫也好。她有一台缝纫机,好像是牡丹牌,大约是她的嫁妆。钢针起起落落,轮子飞旋,哒哒哒,哒哒哒,仿佛变魔术,三下两下,手里的布片就有了模样。说来也怪,看起来极普通的一件布衫,穿在她的身上,便不一样了。细究起来,到底是不普通的。在衣领,或者是袖口,也许是扣子,有那么一点特别和不老实——仿佛一个孩子,规规矩矩地坐着,暗地里的小动作,却总是忍不住。那时候,好像是刚兴起一种布料,叫作的确良的。穗子娘做了一件布衫,月白色,不过是顶常见的样子,小圆领,腰慢慢收进去,却是七分袖——行动处,不免露出嫩生生的腕子。只这一点,这衬衫就添了几分颜色,有了动人之处。穗子娘很爱这布衫。有一回洗了,晾在铁丝上,还没有来及干,因为有事要出村,穗子娘看着湿嗒嗒的衣裳,犹豫了一回,还是穿上了。娘回来感叹,这穗子娘,简直是——
那段日子,是秋叔人生最得意的时光。清晨,薄薄的雾霭还没有散尽,村路蜿蜒,风从田野深处吹过来,清冽中带着一丝甘甜。秋叔穿着穗子娘新做的衣裳,脖子上驮着穗子,去看戏。人们看见了就说,秋,带儿子看戏?秋叔把脖子上的穗子颠一颠,算是回答。人们不甘心,还要问,秋,学会了么?秋叔就停下来,看着说话的人。学——什么?人们就嘎嘎笑起来,说,你小子,白活了。秋叔也笑了。他发现,人们对他好了——比先前好。在街上,总有人拽住他,同他闲扯。旁敲侧击地,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一切都跟穗子娘有关。穗子娘是个好媳妇。他把脖子上的穗子又颠一颠,很响地吹了一声口哨。
穗子娘干净。屋子里,什么时候都是整洁的。朱红的方桌,椅子,梳妆匣,擦得亮亮的,发着幽幽的暗光。床单是粉红色,百鸟朝凤的图案,四个角,是大朵的牡丹。我跑进来的时候,穗子娘在洗脸,抬头看见我,笑了一下,一脸的水珠子,说不出的生动。洗完脸,穗子娘把脸盆里的水洒在地上,一点一点,很仔细。屋子里腾起一股新鲜的尘土的腥气,夹杂着肥皂的香味。穗子娘坐在桌前,在这气息里抹雪花膏。我倚在门框上,看着她手里的瓶子,它小巧,精致,超越了我熟悉的日常生活——娘没有这些。村里的女人们也少有。我看着她翘起指头,在瓶子里勾了一下,点在掌心里,摊匀了,擦在脸上。我看着她的脸,红是红,白是白,竟有些痴了。穗子娘两只手很灵巧地互相搓着,看了我一眼,叫我过去。我以为她要给我抹雪花膏,一颗心忽悠就悬了起来。可是她没有。她把我乱蓬蓬的小辫解开,给我梳头。
我至今也忘不了那个场面。早晨,阳光从窗棂子上斜斜地照过来,屋子里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穗子娘的木梳在我的头上滑过,一下一下。空气湿润,浮动着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气。周围很静。光阴在这一个瞬间仿佛停下来,沉默地打量着我们。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一声叫喊,是穗子回来了。我感到穗子娘的手指正灵活地把我的头发劈成两份。她开始编辫子了。
我喜欢穗子娘。我喜欢去穗子娘家,看着她,干活,吃饭,甚至,去厕所——去厕所的时候她都叫上我,在外面守着,一递一声地说着话。在乡下,厕所是不分男女的。有路人或者邻人内急,也可能会临时征用。就常常惹出尴尬来。往往是,外面的人把脚步踩得重重的,里面的人就咳嗽一声,双方就会了意。现在想来,穗子娘带上我,是有用意的——她把我当成了那声咳嗽。
娘却说,少去穗子娘屋里。我不明白娘为什么这么说。娘和穗子娘要好。在妯娌们当中,两个人走得最近。穗子娘成亲那天,是娘当的娶客,把穗子娘娶回芳村来。拜天地的时候,我抱着娘的腿,穗子却一直被娘抱在怀里。现在,娘这是为什么呢?娘说,你不懂。又说,小孩子家,少问。我是不懂。可是,又不许问。这就很没有道理。有时候,大人们就是这样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