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和二奶奶的意思,当然想要个亲孙子。可是穗子娘的肚子却总是不见动静。有人说,穗子娘是生养过的。有什么不对,一定是秋叔。也有人说,怎么可能,秋叔那人高马大的身架。私下里,娘悄悄跟爹说,这穗子娘,是怕穗子受委屈呢。渐渐地,二奶奶的脸色就越来越不好看。秋叔的几个姐姐回来,也是鸡一嘴,鹅一嘴,咸的淡的,说什么的都有。大姑子多了婆婆多,小姑子多了是非多。穗子娘有这几个大姑子,就等于多了几个婆婆,在家里的拘谨和低伏,是可以想见的。有时候,就跑过来跟娘诉苦,说二奶奶的厉害,秋叔的傻,大姑子们的挑剔。说到委屈处,也还是笑着的。弄得娘都不知道该劝些什么了。末了,穗子娘总是叹口气,笑一下,说,嫂子,信不信,这是命。
穗子娘没有说二爷。二爷是一个严厉的人,平日里,轻易不说话。可是,说一句,就有一句的分量。在穗子娘面前,二爷威严,沉默,面无表情。以至于,穗子都有些怕他。有时侯,穗子不听话,穗子娘就说,再闹,看爷爷来了。穗子的一双泪眼就觑着北屋,噤了声。
那时候,乡下还没有电视。人们打发漫长夜晚的方法之一,就是串门子。穗子娘的东厢房是很招人的地方。人们,尤其是男人们,把饭碗一推,就去穗子娘家。他们在穗子娘屋里吸烟,咳嗽,大声说话。他们说的话充满歧义,转折,隐喻,双关。在那个时候,他们这些不识字的人,都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们是哲学家,思想家, 演讲家,诗人。睿智,深刻,雄辩,激情澎湃。他们变了。不仅旁人,就连他们自己,都诧异于自己的变化。有些话,我听不懂。那是我童年岁月中暧昧未明的部分。有时候,穗子娘就红了脸,假装没听见。也有时候,穗子娘嗤啦一声笑起来。我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了。更多的时候,穗子娘放下手头的活计,扑上去要撕说话人的嘴——这正遂了他们的意,就名正言顺地闹起来。这时候秋叔往往不在,他的注意力永远在他的庄稼们身上。倘若穗子在,人们似乎更多了话题。他们逗穗子,从裤裆里掏出他的小东西。有时候,把他举得高高的,或者, 往空中抛,穗子就尖声叫起来。这时候,他们趁机逼他,叫一个。穗子老实叫了,叔叔,或者伯伯,男人们不罢休,继续折磨他。穗子无奈,就叫爹。大家都笑了。穗子娘也笑了,一边随口骂一句。也不知道是骂谁,男人们,还是穗子。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穗子娘的东厢房对男人们有那么大的吸引力。男人们,不拘年龄和辈分,都是东厢房的常客。对于这个昔日财主家的深宅大院,他们的出入少了很多禁忌与隔膜。他们是自然的,从容的。有时候,见了北屋的二爷二奶奶,就笑一下。二奶奶听着东厢房里的热闹,心情复杂。穗子娘的到来,把大上门同村里人的界限混淆了。这混淆使她释然,同时,还有那么一点失落和惆怅。二爷的胡琴越发地好了。在寂寥的午后,或者是有月亮的夜晚,村子里的人,常常听见琴声从大上门里飘出来,清越,婉转,在芳村的日子里慢慢流淌。
穗子娘常常到我们家来,和娘坐在院子里,说话。娘坐在草墩子上,拿簸箕簸米。穗子娘捏着一件褂子,锁边,一针一线,流利得很。说着说着,两个人的脑袋就挤在了一处。这时候,娘的簸箕就停止了动作。一只鸡飞快地奔过来,照着米们一通乱啄。
有一回,穗子娘带我回了一趟田庄。记不清是为什么了,穗子娘带的是我,而不是穗子。好像是个春天。穗子娘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前面的大梁上。穗子娘一下一下地蹬着,她饱满的胸脯一起一伏,汹涌澎湃,把我淹没了。阳光照下来,带着春日特有的慵懒,教人神思恍惚。身旁,青青的麦田漫不经心地延展着,仿佛一直要铺到天的尽头。远方,是几处烟村,迷离,朦胧,若隐若现,给人一种不真实的幻觉。后来,我常常想起这个场景。春天。乡间的小路。杂草。麦田。阳光煦暖。地上是穗子娘和我的影子,不停地变幻着,一下一下,被转动的车轮抛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