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二爷家的大上门是跟从前不同了。门洞敞开,穗子娘做在小凳上,手里是秋叔的鞋底子,也有时候,是穗子的一件小汗衫。阳光暖暖地照下来,她手上的顶针一闪一闪,亮晶晶的,直晃人的眼。有人从旁经过,立住脚,说上两句。穗子娘很热络地应着,也不知说到什么,就笑了。二爷站在院子里,正仰脸看天,灰蓝的天空清澈透明,偶尔有一片云彩掠过,极薄,极淡,倏忽就不见了。听见穗子娘的笑声,并不回头,只是把仰得发酸的脖子轻轻转一转,骨头嘎吱嘎吱响着。他是老了。当年——如今,他顶恨提当年的事情。当年。仿佛是一场渺远的旧梦。他早都忘了。有时候,他也会把那把旧的胡琴拿出来,坐在院子里,慢慢地拉上一会。一片树叶落下来,沾在他的头发上,随着一起一落的手势,不知什么时候,又掉下来,掉在地上。有风吹过,地上的叶子一张一翕的,也不肯跑得太远。二奶奶把手上的活计停下来,从窗子里朝外张一张,想,这老东西。
穗子不怕生。随便走到哪一家,给吃的就接着。有人说,穗子,你是哪村的?穗子说,芳村的。芳村是我们村的名字。人们不甘,还问,你娘是谁?是俺娘。你爹呢? 俺爹——你问的是哪一个?人们就笑了。穗子懵懂地抬头看了一眼,有人就看不下了,说个烂嘴角的。穗子,走,跟婶子摘豆角去——抓蚱蜢。
有一回,是个夏天吧。我午睡起来,百无聊赖,木着一张小脸,去穗子娘家。 院子里静悄悄的。石榴正开花,一树的火红。铁丝上晾着几件衣服,我认得出其中一件碎花布衫,是穗子娘的。那只小兜肚,是穗子的。有一条短裤,肥大,霸道,没心没肺,是秋叔的吧。我推门,推不开。门从里面闩着。我用力,还是推不开。我就叫穗子娘。没有人回答。午后的阳光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溅了我一头一脸。一阵风吹过来,从窗台上飘下来一只草帽,晃晃悠悠落在我的脚边。草帽的边缘是一圈褐色的花纹,看上去,比普通的草帽要讲究。我不认识这草帽。我怔了一会,怏怏地往外走。
中午的村庄仿佛睡着了。慵懒,寂静,无所用心。蝉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热烈地唱着。一只白翎子的母鸡慢慢踱过来,神情漠然。我舔了舔嘴唇,我渴了。我就往家走。娘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槌布。看见我,问了一句,大晌午的,去哪儿疯了。我没说话。棒槌一下一下落在石头上,均匀,干脆。穗子娘,还睡?我还是没说话。娘看了我一眼,手里的棒槌一起一落,在空中渐渐幻化成两条流利的弧线。我忽然感到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