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的人,一年里,除了年节,还有好几个庙。三月庙,六月庙,十月庙。庙呢,就是庙会的意思。乡下人,少欢娱,却是喜热闹。正好趁了这庙会,好好热闹一番。这六月庙,就在六月初一。六月里,田里的夏庄稼都收完了,进了仓。玉米苗子窜起来了,棉田也粉粉白白地开了花,红薯,花生,静悄悄地绿着,在大太阳底下,藏在泥土里,憋足了劲,只等秋天的时候,让人们大吃一惊。节令马上就数伏了。节令不饶人。数了伏,天就真的热起来了。头伏,二伏,三伏。三伏不了秋来到。眼瞅着,地里的秋庄稼就起来了。这时节,忙了一季的人们,也该偷闲歇一歇了。六月庙,家家户户都烧香,请神。这一回请的是谷神,还有龙王。女人们梳了头,净了手,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心里悄悄许下愿。谷神管的是五谷丰登,龙王管的是风调雨顺,乡下人,年年月月,祖祖辈辈,盼的不就是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如今,女人们许的愿就多了,多得连她们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就只有藏在心里。藏在心里,别人就看不见了。这几天,俊省忙得团团转。烧香,请神,最要紧的,是要把人家女方请过来,看戏。这地方的六月庙,总要唱几天大戏。城里的戏班子,那才叫戏班子。穿戴披挂起来,台子上一个亮相,不等开口,就赢得个满堂彩。都是这地方的传统剧目,《打金枝》,《辕门斩子》,人们百听不厌。这时候,定了亲的人家,就要把没过门的媳妇请过来,看戏。说是看戏,其实,就是要让人家过来探一探,探一探家底子的厚薄。好酒好饭自然是少不了的,更要紧的,是临走时悄悄塞给人家的那一封红包。往往是,六月庙一过,是非就生出来了。有人哭,有人笑,还有的,因此断送了一门好姻缘。这些天,俊省格外的忙碌,格外的劳心。怎么说呢,俊省这个人,心性儿高,爱脸面,这个时候,决不能让人家挑出半分不是。俊省把屋里屋外都收拾得清清爽爽,割了肉,剁馅子,炸丸子,煎豆腐,蒸供。这后一样,是有讲究的。芳村的女人,谁不会蒸供?新麦刚下来,新面粉香喷喷的,女人们拿新面粉蒸各色各样的面食,鸡,鱼,猪头,面三牲,莲花卷,出锅的时候,统统点上红红的胭脂,热腾腾摆在那里,粉白脂红,那才叫好看。俊省还特意让进房刮了胡子,换了件新背心。她自己呢,也去三子家的理发馆理了发,穿上那件小黄格子布衫。俊省家里家外打量了一番,略略松了口气。只是,还有一样。既是人家女方要上门,按理说,无论如何,兵子该回来一趟。俊省盘算着,帖子的事,也该问一问兵子。
这天,吃罢晚饭,俊省就去见礼家打电话。见礼是老迷糊家二小子,论起来,还是本家。俊省家里没装电话,有事,就到见礼家打。傍晚的乡村,显得格外静谧。风从田野深处吹过来,湿润润的,夹带着一股庄稼汁水的腥气。这个时辰,见礼一家子肯定在吃饭,这样最好,她正好可以躲在北屋里,跟兵子说几句体己话。俊省想好了,她得跟兵子说一说六月庙的事,主要是那一封红包。还有,这一封红包,由兵子回来塞给人家,顶合适。小儿女们,什么话都好说一些。更要紧的一件事,是打帖子。眼瞅着进了六月,可不能让人家挑了礼。俊省的意思,最好先趁这个六月庙,探一探人家的口风。这些,都离不开兵子。正想着,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待细一看,竟是宝印。俊省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宝印嘴里叼着一颗烟,问吃了?俊省说吃了。宝印说,去哪儿?俊省说串个门儿。宝印顿了顿,说噢,这天热的,真热。俊省说是啊,真热。宝印说,兵子的日子,腊月里?俊省说腊月十六。宝印说,好日子。正跟民民碰着。俊省一惊,问民民也腊月十六?宝印说可不是,真是个好日子。俊省心里忽然像塞了一团麻,乱糟糟的。宝印说,你,还好吧?俊省说,挺好。俊省想什么意思,宝印你是想看我的笑话了。宝印说,进房他,干得还顺心吧,我是说在小辛庄。俊省说那还能不顺心?顺心。宝印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看着那一个个青白的烟圈一点一点凌乱起来,终于消失了。俊省刚想走开,听见宝印说,兵子在我手里,你放一百个心。俊省就立住了,等着宝印的下文。宝印深深吸了一口烟,却不说了。俊省只好说,这孩子实在,就是脾气倔,你多担待。宝印就笑了,这还用说?我看着他长大,这还用说?在我眼里,兵子和民民一样。俊省脸上就窘了一下,她想起了当年宝印那句话。宝印把烟屁股扔地上,拿脚尖使劲一碾,说,我正思谋着,把兵子的活儿调一调。孩子家,筋骨嫩,出苦力的活,怕把身子努伤了。俊省心里颤悠了一下,脸上不动声色,一双耳朵却支起来。宝印却不说了。墙根底下,草丛里,不知什么虫子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还有蝉,躲在树上,嘶呀,嘶呀,嘶呀,嘶呀,叫得人心烦意乱。俊省立在那里,正踌躇着去留,只听宝印的手机唱了起来,宝印从腰间把手机摘下来,对着手机讲话。喂?哦,这件事,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让老孙处理。事事都找我,我长着几个脑袋?少罗嗦,赶紧去办。挂上电话,宝印皱着眉说,这帮人,都是吃粮不管事的。宝印说几个工程,摊子铺得太大了,劳心。俊省看了一眼宝印的手机,心里就动了一下,她说,那啥,我正要去给兵子打电话呢,看他能不能抽空回来一趟,快六月庙了。宝印说怎么不能?回来,让孩子回来。这是大事。宝印说耽误一点工算啥?孩子一辈子的大事。说着就低头拨手机,把手机在耳朵边听了一会,说找兵子,对,就是兵子,还有哪个兵子?芳村的兵子嘛。好,快去。俊省立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宝印的手机,那上面有一个红灯一闪一闪,很好看。宝印对着手机喂了一句,说,兵子,兵子吗?六月庙,你回来一趟,对,回村里。活不要紧。不要光想着活,该想想你的大事了。兵子,你等着,你听谁跟你说话。俊省紧张地盯着递过来的手机,看宝印冲她挤挤眼,就犹犹疑疑接过来,叫了一声兵子,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兵子在那头喂喂的叫着,俊省只觉得嘴唇干燥得厉害,手掌心里却是汗涔涔的,对着手机说,兵子,我是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