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庙,说到就到了。村子里,真仿佛过节一样,到处都是喜洋洋的。进入头伏了,太阳越来越来烈,像本地烧,两口下去,胸口就热辣辣的,头脑就晕乎乎的,整个人呢,就轻飘飘地飞起来了。六月庙前的芳村,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发酵了,带着一丝微甜,一丝微酸,让人莫名的兴奋和渴盼。戏台子也搭起来了, 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披红挂绿,上面是高高敞敞的凉棚。这地方的人,几乎个个都是戏迷。河北梆子,丝弦,不论老少,都能随口来上两嗓子。这些天,人们都议论着,这一回,县里的赛嫦娥一定要来,赛嫦娥,人家那扮相,那身段,那嗓子,简直是,简直是——说话的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就动了粗口,说简直是——他二奶奶的。人们就笑了。说什么是角儿?人家那才是角儿。台上一站,一个眼风,台下立时鸦雀无声。这时候,不论你在哪个角落,都能感觉到,人家的眼风是扫到你了,人家赛嫦娥看见你了。娘的。什么是角儿!
一大早,俊省趁凉快,去赶了一趟集。俊省买了香纸 。香纸这东西,不能买早了,伏天里,最易吸潮气,吸了潮气,就不好了。这地方,管专门烧香请神的人叫做“识破”。 “识破”可不是一般的凡人。在乡下,逢初一十五,女人们少不得要在神前拜一拜,即便是吃顿饺子,也要盛了头一碗,供在神前。为的是图个吉祥如意。“识破”就不同了。“识破”都是沾了神灵仙气的人,他们能够领会神旨,甚至,直接跟神灵对话。乡村里,有了灾病坎坷,总要请“识破”叩一叩,破一破。“识破”都会看香火。香点燃了,“识破”跪着,看香火燃烧的走势。有时欢快,有时沉闷,也有时,忽然就霍的烧了半边,剩下另一半,突兀地沉默着。这时候,“识破”就开口了,说,这是东南方向,有说法了。因此上,俊省知道,香纸这东西,最不能受潮,受了潮,就不好了。六月庙,俊省是想请“识破”问一问。问什么呢,俊省心里计划着,就问一问家道,问一问光景,还要问一问兵子的亲事。怎么说呢,直到这个时候,俊省还是悬着一颗心。六月半,这第一道关坎儿,还不知道该如何迈过呢。俊省叹了一口气,把香纸收好。篮子里东西还多。二斤鸡蛋。等兵子回来,得补一补,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苦了孩子。二斤五花肉。肉卤子面,兵子一口气能吃三大碗。这些,都得放到老迷糊家,老迷糊家里有冰箱。天热,可不能糟蹋了东西。俊省还买了绿豆粉。往常,一到伏天,俊省都要搅凉粉。在芳村,俊省的凉粉搅得最地道。凉粉搅好了,用冰凉的井水镇上,吃的时候,浇上调好的汁儿,蒜要多多的放,还有醋,还有辣椒,还有芫荽,吃一口,那才叫过瘾。两个孩子都爱吃。只是,如今,没有井水了,都是自来水,又没有冰箱,俊省就只好一遍一遍地换水。水愈来愈热,粉就一点一点凉下来了。庆子的补习班还要五六天,俊省掐着指头算一算,还是兵子回来得早。宝印说了,活儿有什么要紧?这是大事。可兵子还是要等到月底才回来。小子是怕误了工,怕误了工要扣钱。兵子的心思,俊省怎么不懂?俊省叹了口气,看着院子里一铁丝的衣裳,在风中飘飘扬扬。
晌午,俊省收拾完,刚歪在床上,小敬挑帘子进了屋。俊省让她坐,起身把电扇调快了一档。两个人扯了一会子闲话,小敬说,帖子的事,人们都看着宝印呢。俊省说噢。小敬说,宝印这家伙!宝印这家伙不出手,人们就都等着。俊省说,可不。小敬说,宝印这家伙!这家伙!俊省想起那天宝印的样子,像一头豹子,真是凶猛,让人害怕,又让人欢喜。就那样把她抵在老槐树上,粗糙的树皮,把她硌得生疼。树上的露水摇晃下来了,还有蝉声,落了他们一身一脸。宝印在她耳朵边,热热地叫她,小省小省小省小省。一天的星星都黯淡下来,月亮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后来的事,俊省都记不起来了。俊省只记得宝印那一句话。宝印说,兵子的事,你放心——放心好了。小敬说,宝印这家伙!这个宝印!你,怎么了?俊省这才省过来,知道自己是走神了,忙说,有点困——昨夜里一只蚊子,闹了半宿。小敬说蚊子?是只大蚊子吧。俊省骂了一句,小敬就嘎嘎笑了。屋子里寂寂的,电扇嗡嗡叫着,把墙上的月份牌吹得簌簌响,一张一张掀起来,红的字,绿的字,黑的字。日子飞快,眨眼间,六月庙就到了。
三十这一天,俊省起了个大早。进房已经走了,他得赶着去给人家做早饭。俊省把瓮接满水,浇了菜,泼了院子,把香纸供享装进篮子里,打算去村南别扭家。别扭媳妇是个“识破”,方圆几十里名声很响。晚上,兵子就要回来了。俊省想请“识破”问一问。这事,得瞒着兵子。青皮小子,嘴上没毛,倘若说了什么话,冲撞了仙家,就不好了。乡村的早晨,太阳刚刚露头,就按捺不住了。风里倒是有些凉意,悠悠地吹过来,脸上,胳膊上,绒毛都微微抖动着,痒簌簌的,很适意了。远处的田野,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青雾,风一吹,就恍惚了。遥遥的,偶尔有一声鸡啼,少顷,又沉寂下来。俊省心里高兴起来。走到建业家门口的时候,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俊省想,这个香钗,起得倒早。忽然,听见有人说兵子。俊省就停下脚步,在墙外边立住了。
谁知道就那么寸?狗日的。建业骂道。一下子仨!活蹦乱跳的小子!狗日的!香钗说,命,命里该。香钗说可惜了的,看俊省这命!兵子都要娶媳妇了。建业说,狗日的!狗日的宝印。钻到钱眼里了!狗日的!
俊省立在墙外面,整个人都傻了。兵子!兵子!她拼尽全身的力气,竟然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兵子!兵子!她想挪动脚步,却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就软下去了。
天真热。明天,就是六月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