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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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丫豆儿放暑假了。五黄六月,正是最热的时候。丫豆儿把头发梳起来,在脑勺后面扎个小辫子。最开始的时候,是爷给她梳,爷的手掌又大又粗,丫豆儿的头发呢,像泥鳅,一下抓不住,两下抓不住,第三下的时候,爷就发了急。爷说,丫豆儿,咱把小辫子剪了吧。利索。丫豆儿不同意。丫豆儿喜欢小辫子,她要留着,留得长长的,像云姑姑那么长,披下来,简直是一块黑缎子。丫豆儿就学着自己梳。丫豆儿的辫子总是朝一边歪着,趔趔趄趄,像喝醉了酒。有一回,红果的娘看见了,就说,丫豆儿,看小辫子都歪到天上去了。婶给你梳一梳。丫豆儿就坐在小凳子上,让红果的娘梳辫子。红果的娘拿梳子一遍一遍地给她通头发,一面通一面哎呀哎呀的叫,看,看看,看这头发,都快梳不通了。你娘也是——真是——真是的——丫豆儿感觉到红果娘的两个奶子在她背上一跳一跳,天热,红果娘的身上有一股热烘烘的汗味儿,还有一种肉的暖香,很好闻,让丫豆儿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娘。红果娘的手在她的头上很灵活地动来动去,丫豆儿忽然就站起来往外挣,红果的娘连忙把她按住,说别动丫豆儿,别动,这就好,这就好了。丫豆儿就不动了,老老实实坐着,任她梳。一院子的蝉声,树影摇摇晃晃的,像是盹着了。

早晨起来,丫豆儿就趴在桌子上写功课。写功课的事,丫豆儿不用爷提醒。丫豆儿歪着头,写得很卖力。人口手,木土田,丫豆儿的字,横平竖直,规矩得很。写累了,丫豆儿就把笔放下,在屋子里走一走,在院子里走一走。墙上,最显眼的位置,贴着一张奖状,丫豆儿最认得这几个字:丫豆儿,第一名。那是放假前,谷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发给她的。奖状旁边,是一个相框。相框里有很多照片。有爹的,娘的,爷的只有一张,爷不喜欢照相。还有爹和娘年轻时候的照片,他们两个,肩并着肩,头碰着头,笑着。那时候,爹和娘,他们真年轻啊。更多的,是丫豆儿的。丫豆儿刚出生,眉眼模糊。丫豆儿三个月,胖胖的,咧开没有牙的嘴,傻呵呵地笑。丫豆儿会走路了,摇摇晃晃地,冲着阳光,眯起眼睛,旁边有一只手,很紧张地护着她,一定是娘的手了。丫豆儿上学了,站在门口,穿着那条红裙子,神气极了。还有一张,是全家福。爷把丫豆儿抱在膝上,爹和娘一边一个,站着,微笑,阳光照到他们的眼睛里去了。丫豆儿看一会儿,往后面退两步,再看一会儿。那时候,她几岁?一只手塞进嘴里,吃得真香啊。旁边那一张,是爹和娘新照的。爹和娘是在哪里呢?一定是在城里,他们并排站着,爹搂着娘的肩,他们身后,可以看见很高的楼房,还有汽车。这一定是城里了。娘的头发变弯了,一卷一卷的,像极了五爷家的绵羊。颜色也变了,有点黄,又有点焦,像铁桶上生的锈。娘的笑容很甜。不过,丫豆儿还是喜欢娘以前的那个样子。头发黑黑的,直直的,把娘的一张脸衬得像月亮一样好看。爹也变了,戴着一副眼镜,黑洞洞的,看不清他的眼。丫豆儿觉得爹的样子像是特务,电影里,特务就是戴着这样的眼镜。丫豆儿冲着相框里的爹和娘吐了吐舌头,她觉得很高兴,也不为别的,也许就是因为,爹搂着娘的肩膀。这让丫豆儿心里又高兴,又有一点难为情。

院子里,爷正在给菜地浇水。见丫豆儿出来,说丫豆儿,写累了?写累了就歇一歇。看把眼睛给累坏了,戴个二饼,就丑了。丫豆儿就笑。爷说的二饼,就是眼镜。村子里,人们玩一种纸牌,细细的,长长的,二饼是两个圆,像眼镜。早晨的阳光洒满院子,菜们喝饱了,顶着亮闪闪的水珠子,精神抖擞。丫豆儿帮着爷摘了两条黄瓜,摘了一把豆角,在水管子下面洗干净了。爷慌忙说,丫豆儿,你别碰刀。一会儿爷来切。丫豆儿答应着,又回屋写功课。

吃完饭,爷去地里割草。天热,这几天,那头小花猪有点打蔫儿。爷说,八成是暑气闹的。猪跟人一样,这个时候,就想吃点新鲜爽口的。丫豆儿蹲在猪圈边,看了一会小花猪,小花猪卧在那里,哀哀地看着她。丫豆儿说,你病了?小花猪哼一声,算是回答。丫豆儿说等着吧,爷去给你割草了。小花猪又哼了一声,丫豆儿就笑了,你听懂了?她起身到菜畦里摘了两叶莴苣,扔给它,说吃吧,你尝一口。小花猪犹豫了一下,果真就尝了一口,丫豆儿说,好吃吗?你馋不馋?馋不馋?正说着话,听见有人隔着墙头叫她,丫豆儿,丫豆儿。丫豆儿抬头一看,是全叔。丫豆儿心里就一跳,来电话了?全叔说,来电话了,丫豆儿,你娘在电话那头等着你呢。丫豆儿一听,心里跳得更欢了。上一回,娘来电话的时候,丫豆儿出去玩了。这一回,她可要好好跟娘说几句话。说一说她的奖状,还有谷老师的夸奖。谷老师是怎么夸她的呢?谷老师说,丫豆儿,好样的。谷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这样夸她,让丫豆儿非常不好意思。为这个,红果好几天都不理丫豆儿。红果考试不好,挨了老师的批评,心里一定不好受。谷老师说,红果,你天天跟丫豆儿在一起,怎么就不跟人家学一学?人家丫豆儿的爹娘都不在,学习全靠自己。这样一来,丫豆儿就更不好意思了。她想,这一回,一定要把这件事跟娘说一说。院子里静悄悄的。羊在栏里卧着,静静地吃草。不见五爷,也不见全婶。丫豆儿跟着全叔进了东屋。丫豆儿一眼就看见,那个红色的电话机静静地卧在桌子上,并不像上回那样,话筒撂在一旁。全叔看了丫豆儿一眼,说,八成是你娘等不及,挂掉了。丫豆儿想,娘怎么这样心急呢?全叔说,等一会吧,等一会你娘就打过来了。丫豆儿就只好等一会儿。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走着,越发让人心烦意乱。全叔凑过来,说丫豆儿,坐下,坐下等。丫豆儿就坐下。全叔到院子里去了。电话卧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丫豆儿有点着急。娘去干什么了?也许是去厕所了,也许,是有什么别的要紧的事。丫豆儿坐了一会,忽然想上厕所,又不敢去,怕是刚离开,娘的电话来了。正为难着,全叔进来了,问,还没打过来?丫豆儿说,没有。全叔站在那里,搓搓手,显得有些心神不定,说,不急,等等,再等等。丫豆儿等了一会,还不见来,就有点着急,说全叔,怎么还不来?全叔不说话,过去把门闩上,笑得有些奇怪。丫豆儿,别着急,叔教你做一个游戏好不好?丫豆儿还没有来得及答应,就被全叔一把抱到怀里,他把手伸进她的裙子里,丫豆儿吓得说不出话来,这叫什么游戏?全叔喘着粗气,说别怕,别怕。丫豆儿还是说不出话,只是浑身颤抖。全叔把她抵在炕沿上,像一座山一样压下来。电话铃忽然就响了。零零零,零零零,全叔身子一震,松开了丫豆儿。丫豆儿一溜烟似的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