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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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个夏天,格外的漫长。每天早上,丫豆儿照常趴在桌子上写功课。写累了,丫豆儿就托着腮,定定地看着虚空的某一处,发呆。窗格子里,一片云彩慢悠悠地流过,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绿色的冷纱窗上,停着一只蝉蜕,浅褐色,一动不动。丫豆儿想,那只蝉呢?它飞到哪里去了?蝉声密密地砸下来,铺天盖地。太阳在窗子上盛开,很明亮,也很寂寞。丫豆儿老是想起那天,全叔的游戏,想着想着就恍惚了,仿佛是一场梦。还有那电话铃声,零零零,零零零,很急切,也很有耐心,丫豆儿想,电话那头,会不会是爹呢,或者,是娘?她很后悔没有留下来听一听。这件事,丫豆儿没有告诉爷。爷肯定会笑她,笑她傻,守在电话旁,竟然也不听一听。这阵子,爹和娘的电话,是越来越少了。爷说,长途,贵着呢。两句话,就是一个鸡蛋。

有一回,一出门碰上了全叔,丫豆儿特别想问一问那天电话的事。可是,全叔像是没有看见她,只顾着扭着头,一心一意跟全婶说话。全婶胖胖的,花背心被胸脯高高地顶起来。丫豆儿觉得全婶很好看。全叔呢,高个子,喜欢穿一件白衬衫,白得耀眼。全叔开了个小卖部,都是全婶张罗着,全叔自己呢,倒当起了甩手掌柜。人们都说,全叔命好,有个好姐姐。人们说的是云姑姑。这个时候,全叔一心一意地同全婶说着话,草帽遮住了他半个脸,丫豆儿看不见他的表情。还是全婶一眼发现了她,叫她,丫豆儿,又长个了吧丫豆儿?丫豆儿忽然就有些难为情,刚要跑开,全婶却走过来,一把揽过她,说这孩子,光抽条子,就是瘦。丫豆儿的脑袋正好拱在全婶的胸前,全婶问她,丫豆儿,想你娘了吧?全叔立在原地,走不是,不走不是,只得把草帽摘下来,一下一下地扇着。丫豆儿想,也不知道,全叔的游戏,全婶会不会?

晚饭过后,爷收拾清爽,把凉席子铺在地上。丫豆儿躺在上面,看星星。天蓝幽幽的黑,星星很稠,一颗一颗,挤挤挨挨。丫豆儿问,星星为什么老眨眼睛?爷说,它们淘气呢。丫豆儿说,爷,星星一共有多少颗?爷说,那可数不清。丫豆儿说,爹和娘,也在看星星吗?爷说,你爹娘累着呢,哪有闲心看星星。丫豆儿就不说话了。可她还是想,要是爹和娘也在看星星就好了。说不定,他们看的是同一颗星星。风吹过来,潮润润的,夹杂着植物和泥土的味道。隔壁传来电视的喧哗声,还有五爷的咳嗽。丫豆儿想,这么些日子,都没有电话了。丫豆儿掰着指头算了算,差不多,总有一个月了吧。夜空黑蓝黑蓝的,仿佛离人很近,又仿佛离人很远。星星们大概也困了,困得都睁不开眼了。丫豆儿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电话铃声,零零零,零零零,丫豆儿一下子坐起来。爷说,怎么了丫豆儿?丫豆儿?丫豆儿含混地说,电话,电话。头一歪,就又睡着了。爷抚了抚她小小的背,心想,这孩子,是想爹娘了。下回她爹娘来电话,一定要告诉他们,丫豆儿想他们了。问问他们,这个闺女,他们还要不要了?算起来,丫豆儿的爹娘有半年不回来了。钻到钱眼里了!爷忽然就生气了。他知道孩子们难,出门在外,更是不容易。可是,今天,看着丫豆儿那小小的身子,蜷着,像一只虾米,他忽然就生了气。还有半年,他就七十了。七十岁,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还不能够歇心。家里外头,都是他一个人。怎么说呢,孩子们倒都很孝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生了这么大的气。明天,他一定要把电话打过去,问问他们,丫豆儿,他们还要不要了?这个家,他们还要不要了?可是,怎么找他们呢?爷犯难了。半个月亮淡淡的,已经到了中天。一天的星光仿佛黯淡下去了。风也变得野了,有些凉。

晌午,村子里静静的,人们都睡晌午觉。爷的呼噜声像打雷,震得一张炕忽悠忽悠的。丫豆儿闭着眼睛躺着,数绵羊。这是爷教的法子。睡不着就数绵羊,一只绵羊,两只绵羊,数着数着,丫豆儿就想起了五爷家的绵羊。绵羊的毛卷卷的,像娘的头发。丫豆儿想了一会娘,又接着数绵羊。蝉在院子里喊,喊破了喉咙,喊得人越发睡不着。丫豆儿就悄悄起来,跳过爷的腿,去红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