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笑容里多了几分亲昵,手撑住下巴看他:“我说,你的女朋友长什么样?”
何景年迅速地抬起头来,冲她露一个堪称美艳的微笑:“你问的是哪一个?”
她直接一个“爆栗”敲在他的额头上,喝道:“小时候就看出来了,长大了不会是什么好货色。果然!”
她凶巴巴的,他怔了一下,很快笑起来,真心叹道:“这才像我认识的周小柔啊。”
其实她刚敲完他,立刻就后悔了。他们之间,已然不该是这么熟络的关系。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你呢,现在在祸害哪家男儿?”
他的眼神鼓励了她,像是在说,我就喜欢你这样,别把我跟许臻和相提并论,他是浑蛋,并不代表我也是。
这样的想法让周小柔心情愉快起来,她亦冲他一笑:“正在努力寻找目标,闲了你帮我留意着点。”
他一口答应:“好。”但这话可不敢让许臻和听到,他会要他的命。
他们又闲闲地聊了一下时下八卦,气氛终于变得融洽与和谐,曾经以为再也回不来的友情好像重新得以建立了。
这是一个惬意的午后,周小柔很多年没有享受过这样悠闲自在的时光了。馨香的奶茶,窗外跳进来的和煦阳光,餐厅里婉约的音乐……
许臻和的短信不期而至:“她心情怎么样?”何景年只回过去一个字“好”。
“嗯。”许臻和又发过来。何景年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嗯什么嗯。他恶作剧地再发过去:“我已经跟她约定好,以后要常常出来见个面吃个饭啊什么的。”
许臻和回道:“好。”
何景年脸上的肌肉抽了一抽。
眼看黄昏逼近,周小柔不得不站起来要走:“我要回家了,我答应我妈早一点回家。”
何景年想起那个时髦的中年女人来,总是化着浓妆,戴着夸张的廉价首饰:“阿姨身体怎么样?”
周小柔坦然道:“不太好。”
她的表情告诉他,她不愿意多说,何景年只好道:“有需要找我。”
周小柔点点头。
他拿她没辙,她分明很需要帮助,但是她不。
她的骄傲与倔强,他是一早就领教了的。
也许是因为与她的重逢,尘封的往事就像被从床底翻出来的书,轻轻地抹去上头覆盖的灰,再次翻阅起那些熟悉的情节来。
他分明记得有一次,有女孩子在校门外的巷子堵住她。他看到的时候,她们揪打成一团,她个子小,处于下风,裙子被撕裂了缝,嘴角乌青。他大叫一声:“喂!”那女孩便落荒而逃。他眼尖,看清楚了,是一个一直喜欢许臻和的女生。
他气得要命,一边骂她打架没有尽力,一边气咻咻道:“我去告诉臻和!”
她却淡淡地,骄傲地说:“关他什么事?”
好一个“关他什么事”。她比他更早一步成熟,知道感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爱与不爱,都是属于自己的,又与别人何干。
他垂下眼帘,不想动弹身子。突然听到楼下有吵闹声,伴随着桌椅碰撞的哐啷声,女人低声饮泣的声音隐约传来,听在耳里,颇有几分熟悉。他再也坐不住,起身下楼。
楼下早挤了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围观人群,正在窃窃议论:“这男人啊,一喝醉就发疯……”“对他多好也不行,一喝多了就往死里打……”
他的目光投过去,身子微微一颤。
那头发蓬乱了的,正掩住了半边面孔嘤嘤哭泣的女人,正是前些天被他的车撞了的那位女孩。
那天傍晚天光阴暗,他因为接电话有些不够专注,且她瘦弱似缥缈影子,他的车径直从她身边擦过,她惊惧摔倒……他记得她格外白皙与清秀的面孔,她表情狼狈,声音却无比清润,软软地对他说:“我叫玫瑰。”
怕被她发现,他情不自禁后退一步,迅疾离开现场。
周小柔已被抛在了脑后,他的心莫名不安地滚烫起来。他想起那一夜,玫瑰散着滴着水珠的黑发,赤足向他走来……
周小柔刚走出茶餐厅,就觉得肚子一阵绞疼。
这种疼痛她太熟悉了。因为饮食没规律,她这几年染上了慢性肠胃炎,不疼则已,一疼起来几乎要掉半条命。
她勉强走到公交站牌下,刀绞似的疼痛海浪般袭来。她不由自主地抚住肚子,扶住广告窗。
一辆黑色轿车悄然驶近,车窗滑下,露出许臻和面无表情的俊脸:“你没事吧?”
他是在问她。疼痛让她无法作答,也无法在瞬间思考他此时此刻怎么会出现在此地。但身体下意识地侧了一下,以示与他的距离。
许臻和眼中眸光一沉,唇角微微不悦地扬起,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作罢,摇上车窗,车子迅速驶走。
周小柔头也不抬,只盼望着疼痛赶紧过去。
有人起身,她便坐了下去。公交车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她始终坐着不动弹。有人好奇地打量她一眼,她只垂着眼帘,像在发呆。
夜色慢慢降临,疼痛终于有所缓解。周小柔这才站起身来,跳上回家的公交车。车上人少,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柔和的晚风迎面吹拂,刚刚才因疼痛而衍生的绝望与气馁瞬间消失。她暗自思忖起来,等会儿要在家门口附近的菜市场买点大虾,母亲喜欢吃白灼虾。
颠簸了好一阵,终于到站。周小柔随着人流下车,脚底刚沾到地面,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她猝不及防,腿一软,直接摔倒在地。只听身际传来几声轻微的惊呼,却无人前来搀扶。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只得咬紧了牙,一手撑住地面,试图站起来。但是真的疼,疼得她不想动弹,于是她干脆放弃了站立,而是坐了下去。
一个人影迅速走了过来,周小柔还没来得及抬起头看清楚面孔,便已被一双大手紧攥住手臂。“跟我走!”男人的声音里隐有几分怒气。
周小柔徒劳地挣扎了一下,下一秒已经被连拖带抱地塞进了一个温暖的车厢里。
“嗒”的一声,车锁落定,男人很快地发动了车。
她终于开口:“你要带我去哪儿?”本来是质问,但是因为没力气,倒像是蚊虫叫。
他完全不予理会。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后脑勺,立刻便明白了,看来他一直在跟着她……一种难以言明的酸涩感涌进胸腔。
他把她带到最近的医院,坐在她身旁,表情淡然。针管刺入她手背,却没找到血管,她向来怕疼,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身子,他突然就伸出手,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
她几乎屏住了呼吸。太过惊讶,以至于疏忽了护士第三次才找着血管扎针成功。
她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你……坐过去一点。”
他气定神闲,目光斜睨着她,像是拿准了她正打着针,没法子对他怎么样。“不。”他说。
周小柔有些气急败坏。
他又开了口:“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
他凑近她一点,几乎附在她耳边:“既然离开我,就该有足够的本事好好照顾自己。”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气息让她一阵慌乱。她试图伸出另外一只没有被针头束缚的手去推开他,他却眼疾手快,迅速且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有些着恼,但他用眼神提醒她,这儿好多人呢……
她悻悻地放弃了挣扎。
这是一家社区医院,狭窄的注射室里挤满了人,孩子的啼哭声不时地响起,许多人靠着凳子打瞌睡。空气浑浊,杂声也让人心烦气躁,只能安静地与许臻和几乎紧挨着身体坐在一块儿,周小柔渐渐地也有了睡意。
许臻和发觉后,伸手微微用力把她的脑袋往自己肩头摁。她讨厌他多管闲事,倔强地不肯。但后来,是怎么睡着的,她不记得了……
等醒来的时候,发现注射室里安静了很多,拥挤的人群少了大半。而手背上的针头早就拔掉了。许臻和任由她倚靠着,神情专注着盯着墙上的小电视机看。
周小柔心头一凛,立刻坐直了身体,目不斜视地匆忙道:“我要走了。”没有等他回答,她便急急转身逃掉。
走到街上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且大雨滂沱。她还在发呆,那辆神出鬼没的轿车便又驶到了身边。许臻和冷冷地看着她:“不想让我亲自动手的话,就自己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乖乖地上了车。
不坐白不坐,她安慰着自己。
他并没有试图与她攀谈,这让她放松了一些。她扭头去看窗外,雨太大,车窗外的景色一片浑浊。
她微微蹙起眉头来,偷偷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他亦眉头微蹙,她有些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她轻轻动了一下身子,制止自己再继续想下去。
“我到了,麻烦您停车。”车子拐进熟悉的路口,她长吁了一口气。
他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径直把车开到楼下。
她正要打开车门,却发现车锁未开,她抬起头来,不满地叫一声:“喂!”
他面容平静,语气淡然:“这里环境不好,还是找个地方搬走吧。”
他还嫌他管的闲事不够多!环境好不好,关他屁事,是她住,又不是他住!
周小柔微微提高声音:“麻烦许少开一下车门。”
他没有再多说,打开车锁,她立刻打开车门,小跑着冲进楼道。楼道口突然急匆匆地走出来一个人,与她撞了个满怀。
周小柔吃了一惊,叫了一声:“妈!”
可不正是周母,只见她对女儿的呼叫声完全不予理会,直接大踏步地走到车旁,不由分说地就挥起手里的大黑伞,对着车子一阵乱砸。
周小柔大惊失色,大叫起来:“妈!妈!你干什么?”她冲上前去,试图阻止母亲。
周母力大,周小柔哪里是她的对手,只听得乱七八糟一阵声响,车灯哗然破裂。
周小柔脑中嗡嗡直响,她虽然对车没有研究,但看样子,就知道这车价格不菲,母亲这一通乱砸,知道需要赔多少钱吗?
许臻和已经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万般诧异:“阿姨,你怎么了?”
周母看到他,一声不吭地就挥过来雨伞,许臻和微微侧开身子,伸出手抓住了周母的手臂:“阿姨!我是臻和啊!”
周母全身都被雨水淋湿,声音有几分颤抖:“打的就是你许臻和,你这个没良心的,小柔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对她?你今天给我说清楚,那个狐狸精是谁?”
许臻和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周小柔。周小柔已然扶住母亲的手臂,抢过母亲手里的大伞,一听母亲这话,立刻想起来前些天自己对母亲说的话——“妈,许臻和有了别的女人,他不要我了……”她懊恼得要吐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个……我跟我妈说,你有了别的女人,我们掰了……”
许臻和的表情顿时就不好看起来。
米兰和文昊也都跑了下来,几个人把周母连拖带拉地弄上了楼。周母仍然气愤难平,骂个不停:“许臻和,你这个浑蛋!”
许臻和也不生气,只道:“阿姨,你误会了。前些天我和小柔闹别扭了,她生我的气,随口乱说的。我怎么可能不要小柔,臻和不是那种人……”
周母盯着许臻和,半信半疑:“真的?”
许臻和点点头:“真的!”他很自然地自米兰手中拿过大毛巾,径直帮周母擦拭头脸,温和地道,“您赶紧换套衣服,别着凉了。我让小柔给您煮点姜糖水……”
周母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在米兰和文昊的搀扶下进房去了。周小柔原也想跟着去,许臻和淡淡地开了口:“还不去帮阿姨煮点姜糖水?”周小柔只好进了厨房。
许臻和紧跟其后,周小柔赶紧道:“厨房太小……”
许臻和停住了脚,但倚靠在门上,抱着双臂,不声不响地看着周小柔忙活。
摆弄锅碗瓢盆,如今对于周小柔来说,只是小事一桩。许臻和怔怔地看着她熟练地刷锅拍姜,心里突然一阵难以抑制的疼痛。
那个女孩,那个蛮横的、五谷不分的少女,哪儿去了?他们一块儿去菜市场,她大张着无邪的双眼,天真地问他:“哪一个是葱,哪一个是蒜叶啊?”
还以为她生长在窘困家庭,应该比他更深谙这些,却原来一窍不通。要他来煮面给她吃,竟然还嫌弃他煎的鸡蛋太过了。他气得想要不理她,她却又笑嘻嘻地凑上前来问他:“我是不是第一个?你亲手煮的面,我是不是第一个吃到的女生?”
她双眸如星,笑靥如花,吐气如兰,他一下子就满脸通红了。她轻轻踮起脚尖,迅速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臻和,谢谢你。”她说。
此刻回忆起来,仍然心旌摇荡。
周小柔头也不回,只道:“你先走吧……”
许臻和笑了笑:“我们还有事没谈呢。”
周小柔立刻警惕起来:“什么事?”
她不想提过去,一个字都不想。
许臻和慢条斯理地说:“车子的修理费……”
该死!周小柔的心咯噔一下,她竟然把这事给忘了。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那个……那个,我赔你……”她期期艾艾地道。
他眉毛一挑,她立刻又道:“不过我现在没钱,我分期还你……行不行?”说到后头,声音变小了。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那你得给我打张欠条。”
周小柔赶紧点头:“嗯嗯嗯……”她赔着笑,小心翼翼地,“那个,许少,你可以走了吗?”
他答非所问:“他是谁?”
周小柔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道:“谁?”
许臻和并没有追问下去,只道:“我走了。”停顿一会儿,又颇为意味深长地道,“明天见。”
他走得很爽快,几分钟后,周小柔听到了楼下传来的车子引擎声。
“水滚啦!”文昊走了进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提醒道。周小柔这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
“阿姨已经睡了。”文昊道。
周小柔“嗯”了一声。
“你男朋友?”文昊问道。
“不是。”周小柔否认得很干脆。
文昊有些自嘲:“他是我们老板,不过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米兰出现在门边,鼻子深嗅一下:“嗯,好香。阿姨睡了,这姜糖水我们仨分了吧……”
周小柔道:“你俩喝吧,我去洗澡。”
进了浴室,她靠在门上发起了呆。生活越来越像一列出轨的火车,她好像已经无能为力了。她那么努力地要与他撇清关系,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却偏偏又跌入无尽的纠缠当中。
如果这是老天安排的命运,她真的想问一声为什么?她早就放弃了与他有关的一切梦想,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却又把他送到了她的生活当中。
“你是不是很恨我?”她脱下衣服,自浴室镜中看到自己腰间的文身——一颗星,手指温柔地抚摩上去,“很恨我是吧?”她喃喃低语着,泪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融入地面的水渍里。
是她逼着他去文的身,她哄他:“一点都不疼……”又威胁他,“你不爱我!”
他于是就乖乖地跟着她去了。
“男左女右……”她笑嘻嘻地说。
要是让他那个古板守旧的老爸得知,不打死他才怪。但是看到她笑眯眯的样子,他又觉得,没有什么比她的快乐更重要了。
再没有任何一个男孩,像他那样爱她。
她伸手打开沐浴蓬头,痛快地流起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