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 文/周晓燕
八年前有一座小厂子倒闭了,对城市而言只是少了一根烟囱,对我家而言却如烟囱砸到房顶——我的爸妈都下岗了。可饭要吃,衣要穿,我还得上学。为了支撑起这个家,我爸彻日彻夜地查看报上的小广告,终于找到了一个类似推销员的工作,虽然没有固定工资只有提成,但他因失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重新显现一分对生活的希望。
我清楚地记得,爸爸第一天去上班时穿了那套妈妈替他熨了好几遍的,只有在极其正规的场合才穿的西服,他试图找回自信。妈妈给他整理衣袖时他将脸朝向窗口,阳光勾勒出他坚毅的面部轮廓,他留下一句“相信我”就大步跨出家门。一个月后他带回来十张主席头像,一件棕色女式羽绒衣和一个能把铅笔削得很细的卷笔机。我感到我家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每天放学回家妈妈都做好了可口的饭菜等爸爸回来一起吃,偶尔添置新衣和漂亮的文具——但我显然没理解货币的等价交换。
直到那个寒冷的冬天,妈妈为了不让我在家里挨冻便把我带到了一个有暖空调的地方,我才明白原来她也在打工。那地方是校规上三令五申禁止进入的“营业性娱乐场所”,通俗说法就是夜总会。妈妈牵着我的手走进了闪着金红相间灯光的大门,夜总会的门面本来就像一个过度打扮的女人。对此,我没有非常惊讶,因为我知道大人们所说的“小姐”是年龄小的姐姐,我妈妈是这里的财务人员,她自己告诉我的,我当然相信她。她还说这地方对我们不收费因此就不算营业性质,别担心什么校规。
我跟着她走进大厅,空调暖风吹得我双颊发烫,光怪陆离的彩灯冲击着我的视网膜,唱烂了的流行歌曲被不断重复。三五个黑眼圈浓重(后来我才知道那叫烟熏妆)的年轻女人拥了上来,对我妈喊:“阮阿姨,侬来了啊,呦,你囡囡啊,真有趣。”紧接着便询问财务情况,并向她诉说哪位客人多么无礼貌。其中一个绿衣姐姐用她涂了各色指甲油的手指抓了一把各色糖果给我,她们似乎都没有名字,包厢里有男人喊“16号”,那绿衣姐姐就远远地挤出一个笑:“来啦!”随后包厢里就发出古怪的声音。
我抓着那把糖果对妈妈说去外面透透气,她微笑得长出鱼尾纹的脸已经变得严肃,说我正要理账了,你出去玩会儿再回来。还没等我转身跑出去她就已转身走向账台,留下一个臃肿的棕色背影,这里暖气十足她却还裹着那件傻不拉叽的羽绒服。
这样想着便已跑出了大门,寒风顿时刺进衣服里,脸也冻得麻木。路上一束灯光打来,越来越近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夜总会门口。我躲在大门后面,想看看什么样的老爷会来这地方。可是从车上下来的,是我爸和另一个男人!我的第一反应是告诉我妈,我心想难怪他每天都那么晚回家,难怪他每月只有那么点钱,我委屈地连糖果掉落了一半都没发觉。那五颜六色的灯光也不再变换了,似乎只剩下车灯那样刺眼的白光。
但我妈很镇定,她认为他一定是随客户来的,另外他其实知道她在这里理账,所以一定是客户选的地方。根据这家夜总会在市里的规模,可以推算那一定是笔大生意,如果做成了置办年货就不是问题了。
灯光有些暗淡了,我拉着妈妈暖暖的衣角,我们就这么看着爸爸和那个男人走进大厅,走过吧台时他们都停住了,爸爸凝视了我们一眼,想要解释什么,又想询问什么。而他又把目光投向了客户。那个男人左手手肘搭在账台边上,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造型古怪的烟,眯着眼睛看挂在账台后面墙上的时钟,或许仅仅持续了一秒。然后他在吧台明亮的玻璃上留下一个由体温和汗液凝成的手印,拉着我爸走向近处的沙发,一屁股陷了进去。他矮矮胖胖的,圆圆的下巴像个脚后跟,上面是像果冻一样颤抖的肥脸蛋。果冻脸风度尊严,动作从容,和我爸谈论着什么,眼神却始终往吧台这边瞄。我爸干咳了几声,果冻脸拨动金灿灿的手表说校对时间。我妈早就停下了与数字的交道,眼神直逼我爸。
没多久果冻脸不折腾手表了,他对大堂经理嘟哝了几句,就来了两个小姐。她们把像柴一样的手臂搭在他们身上,媚笑着扭一扭身体,让自己低胸的衣服更加袒露、更加性感。我顿时觉得暖气坏掉了。
天!果冻脸是要做坏事,却还扯上我爸!看到这一幕,她叫我站在原地别动,自己径直走进了洗手间。当她再出来时已是年轻了十岁:皮肤白皙,唇色自然,眉角微微上扬,浓重的眼线增添了双眸的妩媚,可眼神却充满决绝。黑色的紧身毛衣显现她的身材,虽然不是非常标准的S型,但绝不是一般中年妇女的B型。她走向我爸,高跟鞋踩出“噔噔”的节拍,她走路的姿态像是一个面临谈判的外交官在走猫步。她就这样走了过去,一小姐惊异地唤了声:“阮姐?”不见反应就自觉走开了。我爸微微皱了眉头,眼神充满了疑惑。
近了,近了!可果冻脸突然伸出猪蹄一把揽住了她,伴随一声惊叫她一躲就倒在了我爸的身上,然后顺势勾住他的脖子。我爸拍着果冻脸的肩膀说:“哥们,这女人今天就归我吧,她看上去可不嫩了!你不一定喜欢。”果冻脸捶着桌子,大概是说已看上她很久了,没想到竟然也是小姐,但这反而增加了对她的兴趣。果冻脸是个有风度的人,他继续温和地与我爸商量。
我把一颗糖含到嘴里,以免打颤的牙齿咬到舌头。说来也怪,小孩在紧急关头似乎都很理智,我没嚷没喊,只是乖乖地站在原地,事实上我根本没法移动我的脚,我就这么表情严肃地看着他们,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随后他们分别走进两个包厢,果冻脸深情地回望了一眼站在两个包厢之间的我妈,另一个男人则是边走边用左手按右手的指关节,用右手按左手的指关节,步态却没有迟疑,就像他第一天去上班那样,只是这回改成了“相信你”。她走进了哪个包厢还用说吗,总之年轻小姐是走进了果冻脸的包厢。一边的门被轻轻带上,另一边的门则是重重摔上。随着那记摔门声,空调喷出了更猛烈的暖气……
再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大概,是在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情吧。当然这样诗意的比喻是来形容我爸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