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杀了谁的藤 文/杨雨辰
到现在为止,我依然偏执地觉着一切都是由我那两记响亮的耳光造成的,包括轮子的入院,以及我的离开。这些既成事实,我无力挽回,它们狠狠地剜了我的心,如果每一道伤痕都代表一枚勋章的话,那么我可以骄傲地拍拍胸口对所有人说:“这里,都是光荣。”所以当轮子拉住我的手对我说“让我们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任由他紧紧地抱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很累。
我从小在北方的城市长大,那里终年空气干燥,春天有更北边刮来的沙尘暴,整个街区甚至大半个城被漫天的灰尘笼罩,劲风夹杂着的沙砾砸得人脸生疼。夏天是毫不留余地的酷热,所有的所有都在强光下被暴露得一览无余,我喜欢这种季节,就像喜欢所有鲜艳明丽的温暖色彩,我喜欢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感觉。秋天里我们那边的女孩是不穿短裙的,她们穿牛仔裤,长的外套或薄毛衣。冬天有几场下得很厚的雪,足够堆一个一人高的雪人,或是打几场雪仗,这是在南方城市里看不到的。
有那么一次,在上海的街头,轮子拉着我的手。那个时候天上突然零零散散地下起了霰,在北方,我们只能称之为霰。可轮子很激动地摇着我的胳膊,他说:“边静,你看!是雪啊!下雪了!”后来我告诉他,一粒粒的是霰,雪是一小片一小片的,像书上写的那样,叫雪花,它们有六个边,很漂亮。
然而南方的台风我是没有见到过的。在九月份的下旬,有一天中午的时候,天就黑掉了。那是我从未曾经历过的一场暴雨,持续了很久,直到我下课往寝室走,还在下。通向寝室的有一段路被淹没,我卷起裤腿,积水没过了我的脚踝。轮子发消息给我,他告诉我如果第二天还是这样的话,就不要去上课了。后来我接到学校的通知,因为台风过境,所以放假一天。
可惜,我们不能见面呢。轮子说。我们都有些遗憾。
轮子是我的男朋友,地道的上海人,喜欢穿牛仔裤,有时还会在手腕或者耳朵根后面喷少量的香水。我喜欢教他说北方人翘起舌头的儿化音,一遍遍纠正他的沪腔,直到一段时间后他可以流利地问我“边静儿,咱今儿到哪儿吃晚饭啊”。可我却尽量避免受到他吴侬软语的影响,那总是让我感觉到很奇怪,如果说话不带“儿”。
轮子的学校在浦东的最东面,我的学校却在徐汇区,从我这里到他那里,我需要坐地铁从1号线徐家汇到人民广场,换乘2号线到陆家嘴,再换乘公交车,颠簸四十分钟左右。总的来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两个小时之内,我可以到达他的寝室楼下。因为两个人的距离问题,我们通常是找到折中的地方集合,然后进行每周六的约会,这个地方就是人民广场的地铁站。
轮子总是迟到,我常常是坐在椅子上,把头埋下去玩手机游戏,边玩边等他。但我足以用余光瞟到轮子突然间闯入我视界中的一只鞋子,或者一截手臂,这个时候他会轻声地咳嗽,想要我抬头看到他,可我每次都假装没注意,直到他伸出手揉揉我的头发。我很喜欢他对我做的那些小动作,比如揉揉我的头发,拍拍我的脑袋,捏捏我的鼻子和脸颊。
之后就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到福州路淘书,到南京路散步,到外滩坐几遍轮渡,或者哪里都不去,我们坐在地铁里,分吃我带去的几包零食。简单并且快乐无比,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我认为我是幸福的,我很满足。
如果一切都可以保持有最初始时的状态,我想我还是可以在闲暇时幻想一场婚礼,新郎新娘交换戒指,然后互相承诺“我愿意”。我也可以把嘴角弯成幸福的弧度,笑得心无芥蒂。
四月里的一天,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不是愚人节。我和轮子在徐家汇地铁站里的肯德基吃饭。我们点了我爱吃的老北京鸡肉卷,还有他爱吃的上校鸡块,以及一些薯条和芬达汽水,没有加冰,吃饭前他说要洗个手,顺便就把手机放在桌上,那天他穿的是没兜的外套。
我刚刚打开鸡肉卷的包装,轮子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我本来是不想理会的,可铃声不屈不挠地响着,我于是擦了下手,按下了接听键。
“喂,轮子,明天记得接我哦!”甜到发腻的女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很确定她不是一个北方人,因为她说话都没有儿化音。第二反应就是挂断电话,把那个号码记录在了我的手机上,删除了通话记录。之后我继续打开包装,吃我的鸡肉卷,葱很辣。
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轮子已经重新坐好在他的位子上,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合上了手机盖。轮子耸了耸肩膀,朝我无奈地笑一笑:“学校老师,很烦的。”我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眨得很快。心理学的书上有这么一个解释,就是说人在撒谎的时候喜欢眨眼睛,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哦。”我说。一小块甜面酱滴在我的裤子上,轮子手忙脚乱地帮我拿纸巾,却不小心碰翻了汽水,“哗”的一声,桌子上覆盖了冒着气泡的橙色液体,所有人抬头看向这边,服务生拿来抹布和拖把,轮子站在椅子旁,表情尴尬。
晚上的时候,轮子送我到学校寝室楼下,我抱了抱他,心口却呼呼地冒凉风,风很冷,夹着厚重的濡湿气息,汹涌而至。我裹紧了衣服,可还是不停地发抖。
我回到寝室,一头栽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脑袋里像是煮沸了一锅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灼伤得我焦躁不已,我试图调整呼吸,结果却被口水呛到了,气儿一下没喘匀,趴在枕头上狂咳不止。
黎蓝从上铺的被窝里面探出头:“边静你怎么啦?”
我摆摆手,说:“没什么,气儿没顺好,呛着了。”然后我站起来,拿了杯子倒了些热水进去,喝了两口。
黎蓝问我:“你是不是和轮子吵架了?进门的时候就看你面色苍白的。”
我说:“哪有的事儿,我和我们家轮子从来不吵架。”
黎蓝转身把被子掖好,闷声抛出来一句话:“所以我觉得你们有点不正常,怪怪的,哪有俩人在一起不吵架的道理呢?”
我们不正常。
之后我的耳膜里突然开始一直回响一句话:“喂,轮子,明天记得去接我哦!”
整个晚上我都在做梦,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忘记了我做过的梦,只是觉得起床的时候头昏脑胀,四肢瘫软,似乎就像是在高中时代的体育课上,被勒令做了类似蛙跳之类的剧烈运动,肌肉拉伤,第二天都会感到乏力,顺带着有些小小的绝望情绪。我的嗓子干得要冒火,嘴巴里是苦的,我喝了点水,艰难地咽了下去。
打开手机,收到轮子前一天晚上发给我祝我晚安的消息。我晚上有关机的习惯,据说把开着的手机放在枕边比较容易生脑癌,所以我坚持每晚睡前关机。这是个好习惯。轮子经常这样对我说。可他自己却总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保持开机状态。我告诉他手机辐射会让他的脑袋长瘤子,但轮子只是笑了笑,说:“把脑壳打开让脑子呼吸下新鲜空气也不是坏事。”于是我脑海里面就浮现了轮子躺在手术室里面,天灵盖半开的恐怖模样。
是早上九点了。我决定给轮子打电话,想问问他这一天都有什么打算,是不是可以让我借鉴一下。因为我发现自己总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中。这个时候轮子总是能给出我最中肯的建议,告诉我该做什么。他告诉我在45度阳光照射到窗棱的角度里看一本黄皮的《追忆似水年华》是最有情调的;告诉我下午三点三刻时照镜子的侧脸是最瘦削的;告诉我晚上八点之前吃半截黄瓜对皮肤最有利……不知道轮子这些话是不是都有科学依据还是他自己瞎掰的,但我还是每次都很相信。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喂,轮子,记得去接我哦!”脑海又开始不停地回旋着这句话。是我太敏感了吗?可我无法控制地打过去前一天记下的那个陌生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两部手机。同一句话。
我于是发现,星期日早上九点阳光斜射到眼睑是刚好使人鼻尖发酸眼泪泛滥的角度。我用手背猛力擦过眼睛,视界终于又重新清晰起来。
一个小时里,我不停地打电话,而听筒里始终传来那个没有温度和语调抑扬顿挫的女声,这让我感到非常绝望。
两部手机,依然是同一句话。
之后的中饭前轮子打来电话,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还没。他听到我的鼻音,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我说大概吧。轮子说你应该睡觉前把被子盖盖好嘛,到外面的时候应该多穿些衣服啊不要光图漂亮把身体也搞坏了……
“上午在给谁打电话,我打过去几个都是占线。”我终于打断了他。
“唔……”轮子沉吟了一下,“学校的老师啊,在找我商量些学生会活动的事情嘛,我也觉得特烦,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啊……”
“哦,”语速正常,我们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表现得不妥的地方,可我知道这个时候的两个人都心怀芥蒂,“那……你今天下午准备去做什么?”
“在家待着咯,上上网,看看电影,吃完晚饭后就坐地铁回学校了。”
“这样啊。”
“是啊,这个星期过得可真快呢。”
“嗯。”
我中饭没有吃,下午自己沿着华山路逛了几个来回,被做推销化妆品的几个男男女女拦住好几次,我塞着耳机,表情漠然,装作没有听到他们的讲话,直到他们悻悻地走开。麦当劳外卖甜品店里我买了一只甜筒,举着它却不想吃,一直到奶油融掉,一滴一滴粘在我的手上,我想把它叫做浓郁到化不开的忧愁。耳朵里排山倒海的嘶吼喧嚣,我穿越人群,感到满目都是这个城市拙劣的创伤。
“喂,轮子,明天记得接我哦!”
“所以我觉得你们有点不正常,怪怪的,哪有俩人在一起不吵架的道理呢?”
“学校的老师啊,在找我商量些学生会活动的事情嘛,我也觉得特烦,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啊……”
“在家待着咯,上上网,看看电影,吃完晚饭后就坐地铁回学校了。”
究竟,你们谁说的,才是真的?
晚上的时候,我按原路返回学校,马路上的行人面无表情,夹着公文包,挎着小手提袋,蹬着锃亮的皮鞋,踩着精致的小高跟,他们有条不紊地横穿马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不曾在途中有半刻的停留,我总会把蚂蚁和他们联系到一起,每日匆忙地搬动一些米粒石子,垒在洞口。
然后路灯亮起来,忘记是谁说过,绚烂的霓虹是彩色的泥淖,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我们挣扎却无力,永远无法逃脱。多么像是注定避不开的劫数,多么像。我于是想起了轮子,和我们的开始一样,也是无力逃避开来的,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我的劫数。此时,我在华山路,那么,此时的轮子,在哪条路上,和谁?
回寝室路过便利店,我买了一只茶叶蛋,八毛。我是怀念茶叶蛋的味道的,轮子曾经拿给我他妈妈做的茶叶蛋。我说过很好吃,因为跟我妈妈做出来的茶叶蛋是一种味道。但便利店的茶叶蛋却太过甜腻,不真实的甜腻,让人容易忘却鸡蛋本身的味道。
第二个周六,我试图心无芥蒂地与轮子进行每周的约会,但是我看到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轮子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他说没什么你眼神怪怪的。我说是你多想了呗。于是我们不再说话,沿着南京路一直走,一直走。
走到沈大成的时候,轮子的手机响起来,他没有接,我问他是谁打来的电话。轮子说你不认识啊,很烦的一个人。我问男的女的。轮子低了一下头,抬起眼皮说:“男的。”我怕我会突然控制不住甩他耳光,所以一个劲儿地掐自己的手背。
我说:“轮子,我有个朋友最近遇到麻烦。”轮子说:“谁啊?怎么啦?”我说:“我一个朋友,她和她男朋友关系一直挺好的,但是有一次我出去吃饭的时候,看到她男朋友和另外一个女生在一起。”轮子说:“这没什么啊,和异性朋友正常交往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啊?我说可是我看到她男朋友亲了那个女生,我现在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轮子拉住我的手说:“这种事情最好还是不要掺和了,两个人在一起要坦诚,让他们自己去解决。”我说:“对啊,两个人在一起要坦诚的,轮子,你不会骗我吧?”轮子捏捏我的鼻子,回答:“当然不会了。”
“那么,轮子,你爱我吗?”
“爱啊。”
“以后会娶我吗?”
“会啊。”
“真的吗?”
“嗯。”
轮子把我揽到怀里,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我的心里一阵痉挛,像是被绞杀藤紧紧缠绕的树干,盘根错结地扭曲着,整个世界都变成不真实的几何形状。很多时候我难辨真假,似乎所有的黑所有的白都不再是单纯的黑白,它们都被调和成深浅不一的绝望的灰,就像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一个可以与之相匹配的答案。我被自己、被所有人弄得头晕目眩,却又无可奈何。所以,我只好装傻,假装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一切才是和谐的。
可是我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我连装傻都不能再进行下去了。我不得不对这个残忍的世界和残酷的现实耿耿于怀,于是我就想起了《伊索寓言》里的那只青蛙,它把自己的肚皮吹得很大很大,最后终于破掉。我觉得我就是那只青蛙,我被现实的空气填满挤压,当我的尸体四分五裂的时候,谁来把我拼在一起呢?
那时是16:42分。我打理好一切,躺在床上浅眠。手机振起来的时候我正徘徊在清醒与梦魇之间。我打开消息,以为梦魇挣破了大脑皮层,还原到了现实。这条消息说:“轮子是我男朋友,请你以后离轮子远一点。我是左小晴。”号码显示是上次我偷偷记下的那个,想着这个女孩没准用了和我一样的手法得到了我的号码。然后我就笑了,我就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幽默啊。
我想我本应该继续装傻,当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是学英语的,这句话按照语法说是虚拟语气。所以,实际上我是去了的,按那个女孩说的。那个星期的星期天。南京路。
那两个人就并排站在美邦门口,跟俩模特似的。左小晴站在轮子边上,我知道她看到了我,并且恨不得用鼻孔把我瞪死。轮子把玩着手机,还没有发现我。我给轮子打了个电话,远远地我看到轮子把手机举在耳边。他跟我说他在陪同学买衣服,不是很方便打电话。我说“哦”,然后挂断了电话。轮子再打过来的时候,我没有接。
穿过人群,我径直地走向那两个人,我朝轮子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嘿,这么巧。”
轮子下意识地从左小晴边上挪开了几步,很诧异地问我:“边静,你怎么来了?”我觉得那个时候他的动作真是太拙劣了。
我笑:“我也来逛街啊!怎么这么巧呢!”
这个时候左小晴的嘴角轻轻往上牵动了一下,随后她挽住了轮子的胳膊。轮子窘迫地推开左小晴的手,走过来拉我:“边静,你听我说,是这么回事……”
“啪——”谁也没有料到我就把那耳光如此响亮地甩到左小晴脸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按照小说电影上面的艺术加工,我这个时候似乎应该反手甩轮子一耳光才对。但是生活往往就是跟三流小说和电影上面不一样啊。我的手已经不是我的了,它已经不受我的控制。我平时都觉得上海人腻腻歪歪的,吵得多凶都不动手。然后这回我终于让这俩上海人开了开眼。看着两个人目瞪口呆的表情,我又忍不住上去准备多甩那她几个耳光,看来甩耳光的都会上瘾,不知道左小晴会不会被我甩上瘾,因为她看我过去了都一动不动,等着挨甩。
然而我再把手扬起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一只手死命捏住我的手腕,我回头一看是轮子。我说不上他是一种什么表情,我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我的手就没有力气地垂了下去,怎么就那么疼呢?
我说:“轮子你给我放手。”见他没有放开的意思,我想也没想就用剩下的那只手也甩了他个耳光。甩完我自己都惊了。我觉得轮子也许会反过味儿来,就会摁住我一顿暴殴,我要做的就是趁他反应过来之前,走掉。然后我就这么做了。转身走开的时候,我似乎感到轮子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没有拉住,但也没有人追上来。
坐到地铁上我才开始想起来我是不是该在这个时候掉几颗眼泪啊,不然就不像爱情小说里的烂糟情节了。最好在我掉眼泪的时候,有个帅哥突然递纸巾给我,之后我们相遇相知,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海可枯石可烂,我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牵着手牵着手牵着手……但是我酝酿了半天情绪,终于开始泪眼婆娑的时候,除了偶尔捕捉到几个扭曲变形的偷窥目光,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想这个世界真是冷漠。
生活真他妈好玩,生活老他妈玩我。
之后的几天,我处于游离状态中,黎蓝说我下巴都尖了,她说我真羡慕你啊边静,这么短时间减下去那么多呢。我就觉得这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倒是想多吃点,可我没有胃口啊。
轮子这几天一直在发消息打电话给我,跟我解释他跟左小晴是朋友关系,跟我说左小晴喜欢他他不喜欢左小晴,但左小晴为他做了太多,他只是希望能够回报她之类的话。但我消息不回,电话不接。左小晴也在不停骚扰我。我想他们两个人不是明摆着欺负我是外地人吗,我招谁惹谁了你们这么对待我也不怕遭天谴啊?于是我就关机了,世界一下就清静了。
黎蓝说:“边静,我知道你外表平静,内心汹涌,晚上净咬被角哭呢吧?我都听见了,那鼻子擤得跟抽风机似的,实在绷不住就接了电话呗,折腾什么啊穷折腾,整天整天的不消停……”
我说:“黎蓝你闭嘴。”
黎蓝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跟诈尸一样,她说:“边静你这是恼羞成怒……”
我顺手抄起手边的一个抱枕就朝她扔了过去,黎蓝头一偏,抱枕砸中了墙上微笑着的王力宏,黎蓝又把抱枕扔了回来,冲我咆哮:“还不让人说话了啊!还有天理吗!”
我看着骂骂咧咧的黎蓝,想着寝室都不能待了,我去哪儿呢?
然后我就到火车站去了。我下定决心要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我的地方,你们所有的人都该吃吃、该睡睡、该扯淡扯淡去吧,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还是不知道要买到哪里的票,我看排队的人很多,于是我也跟着站在后边。全世界多大啊全中国多大啊,我竟然不知道我该到哪里安身。也许当初头脑一热,为了追随轮子就死心塌地跑来上海上学的做法是愚蠢至极的,也许遇到轮子、认识轮子、跟轮子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就愚蠢至极,但也许,最有可能的是我边静这个人愚蠢至极。我想,我前面那个人买到哪里的票,我也就买到哪里的票吧。
我排着队的时候后边就有人一路过来问排队的人要不要票。那是个中年男人,他问到我的时候,我说你这票是到哪儿的。他说是到三亚的。我就很震惊这年头还有买火车票到海南去的,真抽风。但更抽风的是,我后来竟然把那张从上海到三亚的火车票买了下来。是五天后的。
于是我回到寝室,打点行装。装好了夏天穿的无袖短衫、短裙、短裤、遮阳伞、防晒霜……收拾了整一大包,然后我就背着包走了。寝室楼门口遇到黎蓝,她问我去干什么。我说我出去溜达溜达。黎蓝问我那背包干什么。我说我负重溜达,减肥。黎蓝又说,晚上一起去吃饭。我说好。但我打定决心这段时间不要再出现了。承诺,只是苍白到无力的自我安慰,我都没能力让自己对自己的诺言兑现了。
后来我就沿街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地铁1号线,我到人民广场,福州路,还到外滩坐了几个来回的轮渡。我想就是这个城市,因为我对一个人热切的期望而变得鲜活生动起来,温热,有厚度,像手掌纹路覆盖在眼睛上那种感觉,前途未卜却憧憬着美好温暖的结局。我想象着也许在一天两天或者更多天以前,轮子踏着我脚下的那块地板,用什么样的心情诠释这个城市的纸醉金迷。抑或这座城,它本来就是空的,许许多多人用空虚填满了它,到处都能感受到拥挤的寂寞。
晚上,我选择在网吧过夜。打开网页,浏览无关紧要的信息,却没有勇气目睹有关我的一切,只好这样毫无预兆地突然切断我和所有人的联系。生性懦弱的人,可以选择的也只有一条逃避的路。
我连续三天过了这样的生活,简直是筋疲力尽,晚上我一坐到网吧的椅子上就犯困,脑袋枕在键盘上,能在周围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和各种香烟的熏陶中昏昏沉沉睡过去。以至于大脑完全放松,这个人就像陷进了泥淖中,一点点被睡意湮没到头顶,却踩不到底。
醒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三点了,我摸兜的时候发现手机被人掏走了,我就很纳闷人要是一倒霉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这回更清静了,我是这么想的。暂时性的解脱竟然让我有了解脱的感觉。我想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已经不正常了。
后来我就翻开了我的博客,似乎已经被我荒废了很久,但是我看到了一些人的最近留言。
首先是轮子:“边静,我住院了你知道吗?是很严重的病。来得很突然。我做了放疗,还有手背上许多的针孔,我的血管渗液,整个手已经肿掉了……请不要在我最脆弱的时候选择离开好吗?不要这么残忍。我现在住在××医院×××病房,你来找我。我等你。”
左小晴,她很有办法,不清楚她哪儿来的那么多办法搞到我博客地址的:“大概你还不知道吧,轮子现在住院了。他刚才说的那些不过是想找到你,别太得意,他爱的是我。还有,有种你不要搞失踪啊。你在怕什么?”
黎蓝:“边静你哪里去了?轮子快疯了,到处找你!看到以后联系我!楼上的三八,你哪个庙的尼姑啊?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跟这儿放什么屁?不在菩萨面前敲木鱼去在这儿捣什么乱啊?我靠!”
第二天早上,我背着包,到医院去看轮子。我想他真的是病了。
其实我向来是很讨厌医院里面消毒水的味道,那总是让我想起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刚成形的死胎,毛骨悚然。但我进入到医院大门的时候却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深受三流小说荼毒的我开始在脑海浮现轮子浑身插满管子的惨象,他口戴氧气罩,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听到我来了就无比艰辛地挤出一个很难看的微笑,对我说:“边静我爱你。”之后电子仪器上波动的曲线变成直线。这么想着,感情就酝酿出来了,于是我开始鼻尖泛酸,眼睛发胀。
可当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却发现轮子正躺在床上打PSP,还津津有味的,身体还挺有节奏地晃动着。我登时就有了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想趁他还没发现的时候退出房间。但我转身的时候还是被轮子看到了,他把PSP往床上一扔,过来拉住我。
“让我们重新开始。”轮子这么说着,就抱住了我。紧到我几乎窒息。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很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轮子告诉我,他严重地胃出血,以后再也不能陪我吃肯德基、麦当劳了,还有火锅,不能喝碳酸饮料,不能吃油性食物……然后他说他想吃咸的小苏打饼干。
“我帮你去买。”我站起身。
“不用了,”轮子拉住我,“我怕你跑了。”
“包押在你这里。”我指指放在椅子上的包。
“好吧。”轮子说。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发现我身上已经没有钱了。
“我也没有现钱了,我妈说我住院的这阵子也用不到生活费的,就没有给我留……不过,我这里还有张卡,你先去取一百好了。密码是你的生日。”轮子递来一张卡,是农行的。
我捏着轮子的银行卡走出医院,到附近的ATM取款机取了一百出来,把钱放在钱包里面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张掖在夹层里火车票。明天,到海南的。几乎不受大脑控制的,我把轮子银行卡里的钱都取了出来,一共两千三百块钱。厚厚的一沓,我放在钱包里,然后打车去了火车站。
熙熙攘攘的车站,人来人往,踏上火车的那一刻,我竟然不知道终点是在哪里。
其实轮子,你知道吗?离开,是为了回来。那么我到底去了哪里,就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