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飞扬:第十一届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奖者佳作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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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光阴的故事(2) 

塞纳河、草之森林和蝉鸣庭院 文/晏宇

如果说记忆是一座尘封的阁楼,里面积满褪色的长卷——那么,许多年后,当我忽然想起重回这里,推开那扇吱吱作响的木门,从故纸堆中翻出一页,掸去上面的尘埃——我会看见什么——它们都已消逝。

也许我还可以勉强辨认出那个模糊的“三”字。可是,那一切我曾以为会长久地留存在记忆里,就如我原以为高三年代会牢牢地铭刻进那逝去的时光。然而,当六月多雨的季节过后,它们就全都变得像梦一样邈远了。

也许我偶尔还能回忆起那一个个书堆里的日日夜夜:闷热的课堂;响彻单调的风扇声铺天盖地的灰褐色油印试卷;参考书上早已麻木不仁的文字;不动声色的月考排位表之下,有人快乐有人痛苦着……这就是许多人的高三,这也是我的高三。然而它们都已经变成模糊的故事,模糊得仿佛成为了别人的日子。这当中,唯独有几幅画面是清晰的,它们仿佛穿越了时光罅隙,使我再一次清晰地回忆起那些时节,那贯穿了整个高三年代的记忆:我的塞纳河,草之森林,还有那五月的蝉鸣庭院……

“塞纳河”是一条小河涌,从校园中央蜿蜒经过,把教学楼和运动场分隔开来。河流在沿途早已遭到污染,河水黑中带黄,污浊不堪,炎热的日子便散发出阵阵异味。高二的暑假,当我们从总校搬到这座传闻中的高中分校时,这条河就以它独特的方式令所有人叹为观止。暴雨来临时,怒涨的河水裹挟着丛生的垃圾汹涌流淌,成千上万快餐盒遗骸顺流而下。从五楼课室望去,乌黑的河水,黄色腐烂的泡沫餐盒,浩浩荡荡、横无际涯……那场面惊心动魄,时常莫名地引得临河的间间课室窗口众人围观。

后来学校花大力气在这地方进行整治。无奈污染根深蒂固,于是被迫舍重就轻:在河畔一排垂柳旁铺上浅红色石砖小路,对面是草坪,种着可爱的小榕树。路旁安放着雕花长凳。因为那些长凳,小路、草坪和树行顿时显出几分欧陆风味。于是我们把那条河称为“塞纳河般的臭水沟”,后来为了避讳,干脆简称“塞纳河”。

那个我有生以来经历的最严酷的八月,窗外烈日当空,天空浩荡乌云。阳光毫无阻隔地越过窗框照耀进沉闷课室,遥远得仿佛是上一个世纪的回忆。人人无动于衷。偶尔依稀地想起旅游、踏青、逛街这些阳光下的活动,都仿佛成为很久以前的事情;也还惦记着常去的那些街巷店铺,又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现在居然还是暑假!然而这概念也早就在脑海里模糊不清,那个八月早已模糊不清,暑假已不属于我们,我们是非常心甘情愿地想让自己在烈日下晒黑的,但我们却被迫集体在暗无天日的教室里趴着。

为了排遣压力,我时常在中午最炎热的时分,坐在河边一棵榕树底下的长凳上。尽管对自己标榜说去学习,实际却是去看杂书,或者干脆望着河水发呆,有时甚至无缘无故痛哭一场。炎热的日子河水总是干涸,露出河底黑黄绿掺杂的泥沙。在河边我看了许多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看的书,其中之一便是《美丽心灵》,书中的普林斯顿大学令当时坐在地狱望天堂的我着实望梅止渴了一番。那些绝世而又脆弱的天才们!感情上,许多人几乎半生都还像小孩子。我发狂地羡慕他们!不知是羡慕他们的才华,还是羡慕他们能留存人类生命早期蒙昧的纯真。

我和周围的人既不是纳什也不是米凯尔、冯·诺伊曼。我们再也不是小孩子了,然而我们也不是大人。我们是身份不明确的一群人,未来由不知哪个出题人手中的试卷决定。

那个秋天就在“塞纳河”畔悄悄溜走。我依然我行我素,按照老师的说法是“没进入状态的那类人”。河边长凳上总有我的身影,捧着参考书更多却是学习之外的一切杂书埋头钻研。作为政治考生我每个星期买《国际先驱导报》,注视的却总是跟政治不搭边的花边新闻。我甚至还写起了小说!许多人认为我疯了,简直慢性自杀,我也开始怀疑他们没准说对了。

“塞纳河”畔的“黄金年代”一直持续到十一月,直到我开始习惯了河水的淤泥味。但我渐渐地发现,午休课间这里有了越来越多的身影。我不知道大家都看上了这条河的什么,也许人人只是跟我一样,渴望从热得沉闷以及苦读得令人窒息的课堂逃离而已。然而,校园的天地是过于狭小了。我们逃来逃去都逃不出那条早已预定好的边界,不得不重新在这河边相遇、相顾,然后无言。

我却开始怀念当初一个人逍遥自在的时光了,这或许有点自私,可是长久以来,这条破烂不堪的河仿佛只属于我一个人。它能像头顶最耐心的天空一样,聆听我喃喃的默书声,以及莫名的自语。它能够听懂却不发一言。直到这种平静被打破,河边变得喧闹,甚至不少人还于百忙之中在这里见缝插针地谈起了恋爱。塞纳河再也无法赋予我独处的思绪,我便离开了那里,在校园中寻找新天地。

草之森林是真正只属于我一人的世界。这里距“塞纳河”并不遥远。河边草地走到尽头是一堵围墙,旁边有一个长满青草的斜坡。墙和斜坡恰好处在“塞纳河”上游架起的一座小公路桥下。每当有车辆经过,总听见头顶上石板轰隆轰隆跳动的声响。

不知是地方偏僻还是这座响彻叮当的桥往往给人以“摇摇欲坠”的假象,长达半年时间内,探访过这儿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学校校工。当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来到这个地方没两天,她就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出现,警告我爬坡要留神,不要踩掉了她精心栽种的草皮。我不知道这阳光不能直达雨水又不能灌溉的地方为什么要种草,但仍然为眼前奇迹般出现的葱茏感到无比的欣喜。这小小的仿佛浑然天成的世界,长久以来似乎专门像是为我这样的家伙预备着。我于是卷起铺盖搬迁过来,并将它命名为“草之森林”。

那时我已经开始攻书,不为高考,只为取得高考资格的毕业考。这种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的考试往往使人老实起来。时间的概念就是从那时开始渐渐模糊的,读到后来连今天几月几日星期几都不清楚了。但时光的轨迹还是从青草的生长中不着痕迹地显露出来。草地上原先还能看出东一块西一块,像瓷砖般分明的界限。到了后来,草皮之间的边界在不断的蓬勃萌发中逐渐消失,整个斜坡像是铺了一层浓厚的绿毯,紧接着冬天就到来了。

冬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到室外看书,因为即使拼尽全力苦撑,手还是被寒风吹得硬如桥墩上的水泥,在南方那种特有的湿寒噬骨中,一边背书,上下牙关在一旁不停地打颤,复习时塞进脑子的一堆杂货全部被风吹到九霄云外,脑海中唯一留下的就是对寒冷的抵抗记忆。冬日的阳光投下来,单薄地落在草地与桥面阴影的边界上,也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当我再次回到草之森林,已经是第二年春天。我顺利通过了高中毕业会考,于是摇身一变成为了高考准考生。

那个春天在记忆里印象全无,因为那时的我过于麻木。空气开始凝固,就连向来“不务正业”的我也闻到了硝烟的味道。然后就是书山题海,朝课夜车这种无数人的亲身经历,或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典型高三生活。坐在草坡上,我终于不再担心头顶的隆隆车声,就算这桥真的塌了(那时我肯定在下面)我也不在乎。我像一条缺水的鱼在空气中绝望地挣扎。那时我时常利用午休短暂的空隙,坐上五六个站公交车,来到本市最大的书城,在书架林立间漫无目的闲逛。只有在那时,我仿佛才能回到某种童年般纯粹的快乐,才能记起原来我还活着的这个世界,才可以忘却那即将到来的一切,从仿佛封闭的时光之中探出头去,呼吸着另一个更加真实世界的新鲜空气。就这样,每次逛到一个多小时之后,再匆匆赶回学校那二氧化碳浓度明显超标的教室里,继续垂死挣扎。在两个世界奔波了近一个月之后,一模分数出来,我被直接请进了办公室。

为什么记忆中留存最深的总是那时候的情景呢?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老师从电脑中调出我分数的情景,记得她当时对我说的话,记得我咬紧牙关尽量保持面无表情内心却狠狠地被撕开一道又一道。刚一走出办公室的门,眼泪便前仆后继地往外涌。我没有回教室,茫然地在走廊上跑了起来,渐渐地越跑越快。我跑着,却不知道要跑向什么地方,整个世界似乎真的无路可去了。

草之森林安慰了我,没有言语。我还记得来到那里哭累了之后躺倒在草坡上看见的情景。正午的阳光将河水的涟漪投映在桥墩上,飘荡如同一束耀眼的火种。青草就在头边生长着,躺在上面放眼望去,世界仿佛突然间天翻地覆:草丛在视野中与天边相接,成千上万毫发毕现的细草,一根根在土壤中直立着,布满整个世界,仿佛真正成为一座“微观”的森林。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世界很美丽,很美丽,是我从未见过的美丽。我感到有泪水从眼角滑了下来,滑过脸颊,流进了身下的泥土里。不知为什么,在那之后,心居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直到离开的时候,那种莫名的平静一直萦绕在记忆里,直到最后一刻,仍旧陪伴我去面对那必然会降临的一切。

从此往后我到那里都是攻书,不假思索、不计后果、不顾一切地攻书。在初夏的闷热天气里,全身都被汗水浸透。我从那堆价值规律,英文单词和数学公式中抬头,听着头顶桥板被车辆轧过时隆隆的震动声,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架机器。经常在短暂的发呆之后又埋下头去,因为我知道已经别无选择。

但偶尔看累了的时候,我也会带上一本书来到树下。记得一个晴朗起风的午后,我躺在榕树的阴影里,脸上盖着一本书,眼前晃动着数千年前萨福的诗行:

凉爽清流边,微风簌簌苹果枝头,绿叶片片微微颤抖,泻下睡意催人困倦……

闭上双眼,仿佛就能感到微微的风拂面而来,仲夏的阳光如同碎片般洒落一地……只有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然后又在眼前消失。当我在这一束如同从远古而来的阳光里合上疲惫双眼的时候,心中陡然触摸到了一种奇异的幸福。那一瞬间,幸福是那样地简单,那样地珍贵,又是那样稍纵即逝……

如果不是席卷一时的“非典”风潮,草之森林会一直陪伴我直到离校。但我不得不在四月降临的一个日子里,永远离开了它。

那年外面的世界似乎很不太平,国外针对恐怖与国内应对病毒的战争都在上演。然而,毕业班里仍然如同中世纪的修道院一般宁静而隔绝。传染病、恐慌、甚至死亡都在一种更为巨大的压抑之下变得苍白。我们像一群世外之人,对口罩、抢购潮,以及同这场疾病有关的名词睁着天真无知的眼睛,懵懂不解。那些骇人听闻事件唯一被提起的场合,便是在政治课上成为题例和论据,被反复咀嚼直至索然寡味。但“非典”的阴影终于蔓延到了校园里。学校颁布禁令,禁止学生在学校和家以外的地方吃午饭(我至今还没弄明白快餐与“非典”之间的联系)。为了保证实施,中午十二点后一律关闭校门,禁止学生返校。但任性的我宁可得SARS也不让学校饭堂去折磨早已经衰弱不堪的食欲,于是利用禁令的漏洞,我成了午间出没于校外餐馆的流浪者。

凭着上天的眷顾,我没从饭菜里吃出传染病毒。而在那些无校可归的午后,我又寻觅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堂”。

那是居民楼前的一小块空地。地面上铺着被六边形空心砖分割成无数小圆洞的草坪,片片黄叶安详地躺在灰色石砖和绿草的交界处。头顶上是几棵大树撑起的一片绿荫,风过时,就从树上飘下星星点点的小白花。

树下有几张石桌,旁边围着石凳,我就坐在其中的一张上面看书。午后的空气中透出一种异常的温暖,附近马路上的喧嚣声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也不能打破这儿的宁静。天空不时有白色小花粒无声地掉落下来:发丝间,书页里。偶尔一片巴掌大的黄叶宽容地拍打你的后脑勺。时常还有一位访客——一只行踪不定的白猫,总是神秘地到来又神秘地消失,有一次更把它的长尾搁在我坐着的石凳上。

每天中午我从学校饭堂流亡,抱一堆资料前来占领其中一张石桌,看得饥肠辘辘。等到午休开始,周围再没有路过的师生时才偷偷跑去吃饭,一边厚着脸皮纵容自己,一边内心像做贼一样惴惴不安。

进入五月,课室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接近窒息。也许我到这里来并不完全是为了逃避禁令和读书,而是为了寻求午后那份寂寥和宁静:时光刹那间静止了,当光与影在地面交缠,当阳光穿出密不透风的枝叶,落下仲夏季节的气息,当那些宽大的叶片在枝梢悠悠地垂荡……当太阳从云层背后半露出来,庭院霎时如同被另一个世界的光影所笼罩,甚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让我目瞪口呆,忘记了书本,忘记了自我,甚至忘记了即将临到的考试——在那一瞬记忆的空白中,耳边一浪又一浪传来松风海啸般的蝉鸣声。

蝉鸣,终于提到蝉鸣。发现这个新地点后,我按照老习惯把它命名为“蝉鸣庭院”。错觉中,那鸣声仿佛终年不断,永无休止。声响有时悠远绵长,有时尖锐急促。在最辉煌时,整个庭院就仿佛一出此起彼伏的交响乐,如同阵阵潮水涌过那个夏天古老的天空。有时鸣声如同断掉般戛然而止,沉浸在书中的我猛然惊醒,觉得周围好像缺少了点些什么,直到那悠长的声响再度响起,这才恍然大悟。

那时已经是五月中旬了,看书看得久了大脑便不受抑制地胡思乱想。想到这些蝉少至三年,多至七载,这才迎来了生命中唯一的夏天,入秋后,它们就将在这世界上消失。即使明年再回,也是物是音非。那树、石桌、草地依旧,可嘶声力竭的歌唱家也早已换了一拨。

它们见证了我的高三也是高中的最后时光,同时也和那时光一样不再回返。

六月过后,一切都结束了。当所有的忍耐和期待都已过去,留恋才从追忆的水面缓缓浮起。我想起最后一次离开蝉鸣庭院时的情景,还记得那天全市毕业班正式停课,教室已经开始封闭作为考场。离开前,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树和石凳仍沐浴在阳光中,宛如一幅古典的油画。第一次,这庭院当中不再只有我,还有两个同校低年级的小女生,坐在阳光下的石桌上,边摊开书边做作业,不时地传出轻声笑语,快乐得有些没心没肺。我望着她们,就像隔着无可逾越的时光,看着多年以前的自己。我仿佛看到这一幕画面的背后有一条漫长而幽深的隧道,她们的旅程还未开始,而我的已经到了尽头。她们并不知道某时某刻,曾经和她们一样悄悄热爱过这里的人,可能是最后一次地掉头而去。我快步地走着,再也没有回头。我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就像我无法再像过去一样回到“塞纳河”畔和草之森林,就像我不能留住我的童年时代……

它们不过是平凡世界的平凡景观,因为特别的时光而在回忆中变得特别。直到蓦然回首,这才发现原来那段艰难岁月本身也如同生活一样平凡。人生本来就要经历些什么,无论愿不愿意。然后只有在回忆的黄昏里,往日遗落的一切才会突然经由青春的光芒点染,变得美丽而回味无穷。

我的塞纳河,草之森林和蝉鸣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