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岁,骑向美国的单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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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女儿的头发

女儿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很漂亮,周身散发着一种健康而明亮的气息,是那种典型的阳光女孩。她推着行李车从机场走出,看见我后便伸开臂膀。想不到遥远的女儿转瞬之间就站在了我面前,在与她分别整整一年之后,我们紧紧拥抱。

一年中女儿有很多变化,特别是她的追求和想法。但那些都是看不见的,而看得见的,是女儿那一头被染过的非常漂亮的头发。那种金色和红色,一缕一缕不同层次的。看得出那是种异常精心的工艺。那色彩看上去有点像秋天的山林,被寒露抹上了那红色和黄色,还有在萧萧落木中的暖棕色。

女儿问我她的头发是不是很漂亮。她说那是她回国前,南希特意带她去染的。那时候女儿只要一说到南希,眼泪就会禁不住地在眼圈里转。她想南希,她的遥远的美国母亲。在曾经陌生的国度中生活,是南希给了她不尽的爱与照料。女儿的头发真的很漂亮,特别是当温暖的灯光和优雅的斜阳照耀着她的时候,那发丝上就会闪动起动人的光泽。那是女儿的骄傲,也是她用以思念南希的一种最美好的方式。

女儿回国后要继续完成她的高中学业。她选择了跳跃高二,直接读高三,这就意味着她将进入整个求学过程中那段最艰苦的时光。特别是中美两国的教育有着诸多的不同,这就使刚刚回来的女儿要面对很多的不适应。这于她当然也是一种挑战。然而想不到的是,在诸多的不适应中,她首先面对的难题,竟是她最最钟爱的头发。

尽管把头发染成不同色彩在国内的年轻人中已十分盛行,但中学生还是不允许染头发,这一点女儿的学校有明确规定。女儿在正式复学之前曾前往学校看望她的老师和同学,并且带着专程送她回国的美国父亲John参观了她的学校,认识了她的那些老师和朋友。John认为她所就读的实验中学是最好的,是值得她为之骄傲一生的。

然而紧接着问题就发生了,那时候John还没有走。一天,女儿的同学来看她,并十分委婉地传达了班主任安老师的意见,她希望女儿能把头发染回来,并转告女儿上学后就会有年级组长正式和她谈这个问题。安老师这样让同学提前转告女儿,也是为了让女儿能有一个思想的准备。显然这是安老师精心的安排,她不想因此而伤害了女儿。

然而女儿还是很难过,她差不多立刻就哭了。她问我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染头发?我们劝她,循循善诱,不知道说了多少话,但是她还是不开心。她说不,我的头发是最好的,是南希……

我们都理解女儿的心情,甚至能理解她的固执和伤心。于是我们对她说,你的头发当然是最漂亮的,但这是学校的规定。你要在学校读书,就应当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可女儿说,美国的小孩就可以随便染头发。我们只好又说,那是美国。我们希望女儿能接受这个现实,慢慢地调整自己,学会适应各种各样的环境。

后来的很多天女儿一直很痛苦。她痛苦是因为她知道她的漂亮头发是保不住了。她可能一想到要染头发就黯然神伤。她心疼她的金红色头发,而更重要的,是因为她的头发是南希带她去染的,她知道那是南希对她的爱。于是要说服女儿就变得更困难,因为在女儿金红色的头发中,还有一份金红色的爱深深地夹在其中。

John也加入了说服女儿的行列。他希望女儿不要如此抵触。他对女儿说,在头发的问题上让步妥协,会使你未来的生活变得简单。

在关键的时候南希也从美国打来电话。她在电话中娓娓地劝着女儿。女儿一边和南希说着,一边不停地掉眼泪。

John甚至用未来女儿将去美国读大学来安慰她,说你回到美国的家中后,南希为你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的头发重新染成你喜欢的样子……总之我们小心翼翼,既不要伤害她的感情,还要达到把头发染回来的目的。

在强大的说服攻势下,女儿的固执终于有了松动。她不情愿地同意了把她的头发染回来,但提出要求,染发剂一定要用洗过几次就会掉的不会持久的那一种。于是接下来就是到处去找符合女儿要求的染发剂。既然女儿已经让步,我们便也要想方设法地满足她。但是我们遍寻商场,问过了无数的售货小姐,却没有任何染发的产品是女儿要求的那一种。她们全都说她们经销的染发剂是持久的,永恒的,决不脱色的。她们当然不知道,恰恰这样的品质,是女儿最最不能接受的。于是我们又开始了对染发剂的大加挞伐。说别听小姐们吹嘘,哪有持久的染发剂,总是洗过几次就会露出原来的颜色……

后来John要回美国了,我们送他,在途经燕莎商城的时候,我们特意进去,还是要为女儿找那种一洗就掉的染发剂。当然这样的染发剂是没有的。最终,在女儿的认可下,我为她买了那盒欧莱雅的染发剂,虽然包装上依然印有持久性的字样,但因为我们选择的是浅棕色,她便也欣然同意了。因为毕竟浅棕色也是一种色彩,尽管它和黑色很接近。

从机场回来,便收到了南希发给我的E-mail。

南希说,亲爱的玫,还有3个小时,John就要回到波士顿了。

南希又说,我今天早上4点钟醒来,那正是你们和若若在机场和John告别的时间。我的心和今天在北京的我的家人在一起。

南希最后说,我多么希望让若若的头发染成红色是没有问题的。她喜欢她的头发每一分钟都是红色的。那是她离开美国前的最后的愿望。有时候也许我太宠爱她了。可是重要的是她要遵守学校的规则。在未来的几个月无论是对若若还是对我们大家都将是困难的。她需要时间调整,以适应她回到中国的生活。这对于每个人来说其实都将是艰难的,都需要付出努力。请一定要对我们的女儿耐心……

读着南希的信的时候,我和女儿都哭了。因为女儿的头发上浸着南希的爱,而我们又不得不将浸着南希的爱的头发染掉。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只要和朋友说起女儿的头发,说起南希,都会止不住流眼泪,以至于弄得朋友也跟着我红了眼圈。

原打算在女儿上学之前就把她的头发染回来。那样年级组长就不用再费心为头发的事和女儿谈话了。但女儿说一定要等到谈话以后再染头发。她要坚持到最后。我们知道那是她心存侥幸,她企盼着她的头发在最后的时刻能柳暗花明。她甚至期待着年级组长的谈话,因为年级组长蒋佩佩是女儿的英语老师,她一直非常欣赏女儿,甚至喜欢她。而女儿得以参加AFS项目赴美交流学习,也是因为蒋老师的推荐。女儿喜欢并且敬重蒋老师,在美国读书期间,她还曾专门写文章,谈蒋老师对她的影响。

接下来的那种心态很有趣。那就是漂亮的金红色在女儿的头发上能够坚持一天是一天。而那丰富的有层次的色彩也变得异常宝贵了起来,被我们越来越珍爱……

终于到了女儿上学的那一天。我去送她。我们也非常正式地见到了蒋老师。蒋老师依然很亲切,她和女儿说了很多,只是在最后才轻描淡写地说到了头发的问题。其实那是蒋老师举重若轻。她的话语很温暖很柔和,她说若若你的头发很漂亮,我也很喜欢,只是学校有规定,就把前边染一染好吗?

女儿乖乖地点头,没有抵触,甚至连反感也没有。女儿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她知道她的金红色的头发确实已经在劫难逃了。

此后女儿的头发又保持了一周。她的理由是要等到周末才有染头发的时间。可是很快就到了周末,她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守护她漂亮的头发了。于是我拿出了那盒浅棕色的染发剂。那一天阳光明媚,太阳从窗外照射进来,女儿的金红色的头发便最后一次闪动起诱人的光泽。我们在那个有着灿烂阳光和彩色光斑的清晨为女儿拍了很多照片,也是为南希和John拍的。女儿在那一刻已经完全做好了准备,染头发的过程甚至也是愉快的。女儿最终还是成功地调整了她自己,战胜了她自己。她知道那也是南希和John所希望的。很快我们把这些照片放到了网上,让南希和John看到他们的中国女儿已经完成了这第一个有点艰难的转换。这个有点曲折、有点漫长的过程,被依稀留在了那些苦苦甜甜的照片中,让我们这些深爱着女儿的人们回忆。

当头发的难题解决,接下来的很多问题便也迎刃而解。女儿很快适应了她回国后的新生活,并很快进入了正常而紧张的学习状态中。她于是很快乐。

这就是女儿头发的故事。由金红色到浅棕色。我们共同经历了各种曲折和复杂的心情。其实这不仅仅是一种色彩的转换,更是对女儿适应能力和承受能力的一次考验和磨炼。她由此而成长,变得坚强。

从此,我们只有翻开相册才能看到女儿漂亮的头发。我们怀念她的头发,怀念金红色,也怀念南希对女儿的那一份深深的爱。

“南希知道我爱的是什么。”

女儿在她的那篇文章《与凡·高面对面》中说,当南希带她在波士顿艺术博物馆看过了凡·高的画展后,又把她带到了博物馆的礼品店。面对着如此琳琅满目的关于凡·高的纪念品,南希说,挑一件你喜欢的东西吧。然后女儿就找到了那件T恤衫,黄色的,那种凡·高所特有的金黄。T恤上印着凡·高的自画像,戴草帽的那一幅,也是女儿最喜欢的。她说她喜欢凡·高用红色、黄色、蓝色和绿色所组成的他脸上的线条。

然后女儿回国。直到她回家后打开箱子才发现,箱子里竟还有一个被包装得十分精美的礼物。是南希送给她的。她打开包装,原来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拼图式的冰箱贴。冰箱贴上印着三幅凡·高的作品:蓝色的《鸢尾花》,黄色的《向日葵》和那永恒的《星月夜》。都是他最最伟大的作品。女儿不知道南希是什么时候把这份礼物装进她的箱子的。后来她在她的文章中描述了让她感动的这一刻。她说,冰箱贴上的凡·高让我仿佛又看见了南希,看见了我们一起去看凡·高画展的那个雨中的夜晚。女儿说,南希知道我爱的是什么。这句话包含了女儿对南希的全部感情和思念。

便是读着“南希知道我爱的是什么”而得知女儿的这个美国妈妈是怎样地深爱着她。世间唯有深爱着女儿的母亲,才会真正知道女儿喜欢的究竟是什么,并且会千方百计地满足她。而知道女儿的所爱,是需要母亲的更深的爱的。

后来到了冬季,女儿生日前夕,南希早早就把她和John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寄到了中国。但是女儿一直没打开包裹,她说她要等到生日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女儿一天都在上课,她是很晚才回来和家人共度18岁生日的。我们一道在外面吃了饭,所以很晚才回到家。于是更晚的时候,女儿才非常郑重地打开了那个从美国寄来的生日包裹。

在女儿的那个美妙的生日盒子里,除了她非常喜欢的一套衣服外,还有很多漂亮的生日卡。其中一个用红色的有着很多燃烧蜡烛图案的包装纸包装起来的礼物格外引人注目。女儿拿着它,不知道是什么。单单是那红色的漂亮的包装就足以让她兴奋并且迷恋了。她问我,这会是什么?

然后她拆开了那包装。在拆开包装的那一刻,她的脸就好像被那一只只燃烧的蜡烛照亮。当彻底打开包装,女儿惊呼,哦,那是一本2001年的挂历,而且那挂历上所有的图画都是凡·高的自画像。

女儿把凡·高的挂历拿给我。她脸上是那种动人的幸福感。在那一刻,幸福也是一种光芒。她为她的生活中有了南希而无比骄傲。因为她知道南希在她的生日时送给她凡·高意味着什么。

没有语言。南希在那本精美的挂历上什么也没写。她没有说为什么要寄来这本挂历,也没有说挂历上为什么是凡·高。但是南希对女儿的心意已经尽在不言中。女儿沉默着。她也是千言万语却难以言说。当然如果要说,想女儿也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南希知道我爱的是什么”。

我想我只有作为一个对女儿满怀了爱的母亲,才能够真正理解同样是作为母亲的南希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了女儿的愿望,我们总是愿意倾己所有地为她做一切。哪怕是她的一个小小的请求,或者哪怕她只是表现出来了一种可有可无的倾向。我想这就是母亲。南希和我。

南希原本是学金融的。她在大学不论是读本科还是上研究生,都没有离开过金融的领域。但是她喜欢读书,喜欢历史,也喜欢艺术,当一个热爱艺术的女儿来到她身边,南希就更是小心地爱护和鼓励着女儿的那一份对艺术的激情。她为此从朋友家搬来钢琴,她又竭尽全力地创造着各种机会,带女儿去参观美国各种风格不同的艺术博物馆,看他们所能看到的所有伟大画家的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