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看不清楚,但隐约感觉湖水并不清澈,有些发黑,看样子也是一片深水。现在皓日当空,水面很是平静,不过虽然倒映着周围的绿树巅峰,但总感觉那暗黑的湖面有些阴冷,一眼望去我竟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阵寒意。
吴宏也注意到了山下这片深水。他沉默了几分钟,抬眼看看我,示意我坐到他身边,还没等我动身,就听见他轻轻地说:“小孙,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我不是个普通的战士。”
吴宏的分析
听闻这话,我也感觉非常奇怪。吴宏接着说:“一个和尚怎么会有女儿?想想也知道不对头,这中间肯定有什么故事。这和尚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但我想至少应该诈他一诈,没想到……”吴宏苦笑了一下,“不知道算我运气好还是差,竟然蒙对了。”
原来是这样。我看吴宏的样子不像是撒谎,听上去他说的也很有道理,只是既然这人不是和尚,那到底什么来头?这古寺里的和尚哪里去了?
我突然想起后院的父女二人,忙对吴宏说:“那两人还在后院,应该已经歇息得差不多了,不如过去看看。反正现在也这样了,直接问他不就行了?”
吴宏点点头:“和我想法一样。别看这老头儿想一棍打死我,那不过是护女心切,可以理解,土匪嘛!”他笑了笑,看来现在已不介怀自己被暗算的事。“叫你出来也是给他们考虑的机会。刚才局面太尴尬了,我怕老僧情绪一时转变不过来,硬问下去反而可能砸锅。刚才咱们也说清楚了,现在应该想通了,去问问正是时候。”
于是我俩顺着小路走向后院,我甩了甩胳膊,已能稍稍活动,看来果然像吴宏说的并无大伤,我也放心了许多。抬眼间,看见老僧和女子坐在后院两个树墩上休息。
走近看,两人脸色已经正常,特别是老僧,不像刚才那样气喘吁吁,情绪平静了很多。看我们过来了,女子一下站了起来,看上去十分紧张,倒是老僧摆了摆手,女子才又面带忧色地坐下。
吴宏面带微笑地走到老僧面前,轻声说:“老师傅,现在明白我刚才没骗你了吧?我真的是部队的人,介绍信你还是过过目吧,别再有什么误会。刚才的事让你受惊吓了,我给你赔个不是。”说着深鞠一躬,表示歉意。
这话说得诚恳,老僧脸色明显舒缓多了。他挪动一下身体,换了个舒服的位置,轻抬一下胳膊,眉毛一扬说:“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吴宏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为老僧递上一勺水,说:“师傅可否说说到这寺庙的经过,给我两人开开眼界?”
老僧看来对这话很是受用,抬了抬眼皮看看吴宏,思虑一会儿,他像下了决心似的说:“小伙子,看你身上确有那么一股军人气派,刚才也言之有据,态度诚恳,我姑且相信你的话,就告诉你吧。”他喝了一口水,缓缓地说:“你刚才说得不完全对,我是和尚又不是和尚。”
听了这话,别说我,连吴宏都怔住了。
老僧低头又呷了一口水,自顾自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两位,刚才听你说起我的身份,便很是诧异。不过看这位同志的身手,你定然有着深厚的功底,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可叹我虽年事已高,毕竟有些阅历,刚才你诈我时竟然没有觉出有破绽,实在是惭愧。”
这番话显然是对吴宏说的,我看看他,吴宏脸上很平静,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老僧放下手中的木勺,向前探了探身子,突然问吴宏:“同志,你要我从何说起?”
迎着老僧怀疑的眼神,吴宏神色自若,咧嘴一笑:“师傅,你好歹也算半个出家人,就不要布迷魂阵了。我问你怎么来到这寺中的,你知道的都但说无妨,我心里自然有数。况且有些事我还是不开口的好,你心里也清楚,这和尚你当得不舒服,从何说起就请自便吧。”
这话说得很艺术,听着好像对对方情况很清楚,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
老僧一听果然中计,脸上露出一抹沮丧,语气也虚了许多:“我怎么来到这里?不是无奈我会在这里当这和尚?”
我一听,心中暗喜:看来这和尚要说实话了。
恐怖之旅
和尚眯着眼睛,思绪仿佛已经飘远,以下是他的回忆。
“我的确不是和尚。当年我只是这附近小城里的一个生意人,经营些茶叶,家里有一子一女,儿子十几岁,女儿只有三四岁,平日里两人唧唧喳喳,煞是可爱。我那妇人知书达理,勤俭持家,十分贤淑,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后来,狗日的鬼子就来了。
“南京沦陷了,我们就在附近,唇亡齿寒,自然也不能幸免。城里布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军人,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街上哭声一片,随处可见老妇、婴儿的尸体,那……那真是人间地狱啊!
“那天我从外面探查风声回来,还未进家门就看见门前有一摊骇人的鲜血!接着我就看见……我看见我媳妇瘫倒在大堂里,上身衣衫不整,几近赤裸,满脸是血,已经死了!旁边站着四个鬼子,正大声嚷嚷着什么,满脸怒气,我一看便知道,一定是这帮畜生想糟蹋我媳妇,她宁死不从,情急之下撞死在门柱上了!想她平日斯文安静,说话细声细气,没想到竟是如此刚烈!孩子他妈啊!”
这惨烈的一幕虽然只是从老僧嘴中说出,却已经让我和吴宏深感震惊了。尤其是我,因为年轻,对那段历史并不熟悉,虽说从长辈口中已经知道日本鬼子是多么凶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只是像这样的场景从未想到过。我听了热血上涌,牙齿不由紧紧咬着,肌肉也绷紧了。
没想到,更让人切齿的还在后面。
“我又害怕又愤怒,目光一转,竟然看到我的儿子横卧在离她母亲不远的地方,脑门上一个碗大的窟窿,已经断气了。我往地上望去,他身后有一条长长的血痕一直拖到我的近前,看来门口这摊血是他留下的。再看看正在擦枪托的鬼子,我顿时明白了,恨得几乎发了疯!
“我儿子一定是不甘母亲受辱,拼尽全力抱住鬼子大腿不放,被那丧尽天良的畜生拿枪托活活打死的!
“我当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全身的汗毛一下都立了起来,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一样,憋得难受,只想冲进去与这些狗日的拼命,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他们拖下鬼门关!因为是在门外,里面的鬼子并没有注意到我。我两眼充血地站起身来,正准备冲进去,突然有一只手一把把我拉住,我刚想挣脱,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声说:‘别出声!你不想报仇了?!’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隔壁的赵二狗。他家境一般,只靠在外面打零工糊口,我手头宽裕时也时常接济他几个小钱,关系自是不错。这几天兵荒马乱的,也没有注意他去什么地方了,不想却在这里碰上了。
“二狗将我的嘴巴捂住,用眼神示意我退后,我哪里肯答应,只呜呜作响想与鬼子拼命。二狗急了,一巴掌扇在我脑门上,打得我脑子嗡的一下,顿时冷静了些。我不再挣扎,随着二狗退到一旁,来到离我家不远的一个隐蔽的巷子口,二狗气喘吁吁地跟我说:‘你疯了?现在进去不是找死?得找机会找这帮杂碎报仇,就这么死了岂不窝囊?’
“我没有说话,只是眼睛充血地看着二狗,二狗见我神情有所改变,知道他的话起了作用,舒了一口气,问我:‘家里人都在里面?’
“我知道二狗不忍心问我家人是不是都遇害了,便这样委婉,不过这倒提醒了我,刚才没有看见我幼小的女儿!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草率,如果刚才进去送了命,而女儿还活着该如何是好?我对得起她死去的娘吗?
“我和二狗在巷子里只待了一会儿,几个鬼子就大摇大摆地从我家离开了,我恨不得当场咬死他们,却只能远远地注视。等他们一走,我便疯了一样冲进家中,找了床床单将孩子和他娘的尸首盖上,然后我忍着泪水,急切地找寻女儿。
“二狗也进来同我一起寻找,他警惕性很高,不时伸出头去张望几下,以防鬼子回来。家里一片狼藉,所有的柜子箱子都被砸烂,连床上的木板都被撬得全是窟窿,碟子盘子碎了一地,混着肆意流淌的血,令人触目惊心。我和二狗翻来覆去地找了许久,却没有找到她,一个不到四岁的孩童能去到哪里?如果她也遇害了,至少应该有个尸首,谁料这偌大的几个房间,居然没有发现她的一点踪迹!
“我急坏了,女儿哪里去了?
“我顿时变得失魂落魄起来,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似乎连说话都失去了力气。原本幸福的一家转眼家破人亡,我仅剩女儿这么一个亲人了,而她又不知所终,说不定已经被哪个鬼子挑死在街头……我当时胡思乱想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在大厅中央,号啕大哭。二狗默默地陪着我流泪,过了一会儿,他抹了抹眼泪,拍拍我的肩头说:‘大哥,我说句难听的话,现在这情形,找到了还不如找不到,至少我们没看到女娃的尸体,说不定被什么好心人救走了。别伤心了,你得好好活着,别让闺女没了娘再少了爹啊!’
“我点点头,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一定要找到我那可怜的女儿,这乱世中她孤苦伶仃,已经没有了娘,我不能再让她变成没爹的孩子。如果我那孩子确实已经不在了,那么我也不打算苟活,找个时机与鬼子同归于尽,能拼死一个是一个,给他们娘儿仨报了仇,再与我那一家人黄泉相见,也算团圆了……”
老僧似乎说得有些累了,咳嗽一声,吴宏连忙递上一勺水:“老人家,歇歇再说,不着急。”然后他侧身看看旁边一直低着头的女孩,“姑娘,你这些年受苦了。刚才我们多有得罪,还望你别怪我们。”
女孩依然面露怯意,看着吴宏往后退了退,嘴角牵了一下,却始终没有笑出来。
老僧看吴宏和他女儿说话,回头看看女儿,眼神中满是慈爱,他柔声对女孩说:“别怕,他不是坏人。你也听见了,刚才那是吓唬我们的。”
然后他回过头对我和吴宏解释道:“失礼了。她心里清楚,只是说不出话来。”
我一听明白了,原来这女孩是个哑巴。
吴宏站起身来,看看女子,脸上露出些许遗憾:“可惜了,多清秀的姑娘。”
凭着一路上的了解,我总觉得吴宏刚才的神色有些不对劲,但还是说不出什么来。
老僧挣扎着站起身来,指指大殿说:“不如去里面歇息吧。你这一脚着实有些力气,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住啊!”
吴宏握拳做了个道歉的样子,言辞恳切:“失礼了,实在是对不住,老人家,给你赔罪了!”
吴宏一直注视着女孩,直到她从拐角处消失,才把目光转到老僧这里,他一开口就问:“师傅,你刚才说你被赵二狗救了,后来去哪里了?”
老僧已经恢复了精神,叹息着说道:
“二狗和我得躲避日本人,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我因为要寻找女儿不能离开,二狗是个光棍,加上他生来一身江湖义气,竟然一路陪着我,我很是感激。但兵荒马乱的,要找一个几岁的小孩,谈何容易,我仔细探查,始终没有消息。那天我和二狗正在原来的茶铺附近逮些街边的熟客询问,没想到突然之间众人脸色陡变,争相跑走,那神色就像见了鬼一样。我知道是鬼子来了,日子久了我们多少也有些经验,便和二狗专挑偏僻的小道跑,一路急奔,钻到一条小巷中。
“正大喘气,却听到背后一阵拉枪栓的响声。回头一看,竟是一队鬼子兵,全副武装地站在我们身后,十几条枪对着我们。看来我们正好碰上巡查的队伍了,我心一下凉了,没想到才躲开虎豹又碰上豺狼,看来今天要死在这里了。我心里一股悲凉翻腾起来,可怜我女儿生死不明,我今生今世也见不到她了。
“当时我和二狗束手无策。对面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哇啦哇啦叫了几句,就上来几个士兵,冲我和二狗肩膀一人一枪托,然后生拉硬拽将我们拖入后面一行人中。待我从疼痛中缓过劲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这十几个日本兵后面还有几十个中国人,被几个鬼子押作两队,我和二狗就被强行充入其中的一队。
“仔细观察,这两队人还是有区别的。一队人明显强壮一些,只有几个年纪稍大,我们在的这一队则不分高矮胖瘦,都是混杂在一起的男人。我正纳闷,那军官突然来到二狗面前,左看右看,然后指着二狗对旁边的士兵哇啦几句。那鬼子一把将二狗拉出队伍,用枪一杵,摆摆头示意二狗加入青壮年居多的队伍中。
“二狗脖子一梗,怒视持枪的鬼子,不料刚一抬头就挨了一枪托,腰上又被踹了一脚,当即跪倒在地,额头上也流出鲜血。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毫无惧色,执拗地瞪着鬼子,眼珠子通红通红的,脖子上青筋暴出,拳头紧握,眼见就要拼命!我见这情形比二狗还要着急,别看这二狗当初劝我偷生,要犯起浑来他就是一头倔驴,比我犟得多。我急眼了,生怕鬼子发狂把二狗一枪崩了,性急之下大吼一声:‘二狗,你疯了!忘了你当初跟我说的话了?’二狗抖了一抖,眼睛里突然盈满了泪水,他回头看看我,又看看怒目而视的鬼子,狠狠地跺了一脚才慢慢地走进队伍中。我知道二狗是为了我才没拼命的,他无家无口,早已不在乎生死,要不是为了我,他一个血性汉子哪能忍下这口恶气……”
吴宏打断了老僧的回忆,问道:“你刚才说二狗的队伍里还有几个年长些的人?”
老僧点点头。
“我当时看见有几个年老的男人在队伍中,夹在一群青壮年间,十分显眼。两队离得不远。二狗闷头往前走,嘴里却小声对我说:‘大哥,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得想办法逃跑啊!’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我仍然吓了一跳,担心旁边的人告密。那时中国人里总有些败类,猪狗不如,只想苟且偷生,甘心为日本人驱使,这种人简直比鬼子还可恨!”
老僧说到这里狠狠地咬了咬牙,不知想起了什么。
鬼子的石场
“还好没有人吭声,甚至没有人抬头看我们一眼。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听见了,看看二狗,只小声‘嗯’了一下,然后低声提醒他:‘说话注意点。’二狗明白我的意思,也觉得这么商量有些危险,便又不言语了。我观察了一下情况,鬼子人数众多,防范得又十分严密,想趁鬼子不注意逃跑是没什么希望了。我有点沮丧,抬眼看到离鬼子驻地越来越近了,心里着急万分。突然,旁边的二狗又说话了:‘大哥,你看见我前面第五个人了吗?’
“我稍稍抬头,朝着二狗说的方向暗数了一下,只见第五个是一个佝偻着背的中年人,四五十岁,侧面看去脸色黝黑,肩很宽,他垂首拖腿慢慢往前走,腿脚稍显不便,但也不引人注目。我轻声说:‘看见了,怎么?’二狗稍稍侧了侧脸,眼睛里亮光一闪,说:‘我认识他。’
‘这人什么都干,跟我差不多,担货、拉车……我是在外面打零工时和他认识的。他叫孙良,不是镇上的,住得很远,所以并不熟识,没说过几句话。不过他一条腿瘸了,我们都叫他孙瘸子。他怎么也在这队里?’
“我还未接话茬,一抬头,竟然已经看见日本军营地的膏药旗了,马上把这事搁到脑后,心想这下完了,不知我两人的命运将会如何,难道会受尽折磨死在这地狱般的地方?鬼子看到了目的地,精神抖擞起来,大声呵斥我们,我虽然心里恐惧至极,却也只能默默地朝着那里前进,心里充满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