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问筠望着外院趴在地面上观察蚂蚁搬家的平安,他那遮挡住半边脸的漆黑秀发几乎就要扫在地上了,手里拿了木棍子,不停地拨弄,使得蚂蚁按照他设定的路线行走。萧问筠不吩咐他做事的时候,他可以在那儿趴上一整天,时不时有婢女上前小心偷窥搭讪,他自然是从不理会的……除非有果子吃。所以,每个婢女手里都拿了果子,可以换回他一个微笑--当然是对着果子的微笑。不一会儿,他的身边就堆满了果核。
萧问筠看着他把果肉撕碎,摆在蚁路之上。晨风微拂,掀起了遮挡着他半边脸的秀发,露出夺人心魄的容貌,如深谷里不染尘世的清泉,又如雪山之上人迹罕至之处的积雪。只有他,是对自己从来都没有改变过的人。无论锦绣荣华,众星捧月之时,还是落魄潦倒,被千夫所指之时,总有他默默地陪在身边。
冷卉走进房门,见萧问筠眼眸里有了一抹温柔,顺着小姐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那趴在柳树下撅着屁股观赏蚂蚁搬家的平安,道:“小姐,要奴婢再叮嘱平安一声吗?”
“不用了。”萧问筠回过头来,“他心底自有数。”
不错,在旁人看来几近智障的平安,心底却有一杆秤,懂得是非黑白,人心如诡,记得自己被人冤枉的日子。有人以为心性如孩童,便可任意操控,为了让他说出不利萧问筠的言语,百般利诱,但平安说的唯一一句话便是,“她是我的主人,我们并无其他。”
即使到了朝堂,被施以杖刑,打得五脏六腑都受了伤,他还是这么一句话。
所以,和许多正常人相比,萧问筠更相信他,相信他应该说的便说,不应该的就不会说。对人的好坏,他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因此,萧问筠把假扮侦缉司头目的重任交给了他,花了一个月时间来教他怎么应对,怎么样才能惟妙惟肖地扮好这个角色,使他在从三皇子的属下中接收宛之遥两人的时候,这个侦缉司头目有了夺人心魂的冷酷和杀意……侦缉司的人,谁手里没染上鲜血?
至于其他的侍卫,却是她从偏远乡间买来的生活困苦的村农,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他们的举止虽然已有模有样,可脸上被生活压逼出来的苦意却不能消失,倒与侦缉司的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侦缉司的人每日在那些囚犯的悲苦哀号之中浸染,脸上何尝不是带着苦意?
任何人都可以被假冒,唯有侦缉司的人不可以,因为他们身上都带着浓浓的死气和血腥味儿。可平安就做到了,他可以转瞬之间由一个智障之人,变成身上聚满血腥味儿的侦缉司首领。
萧问筠缓缓站起身来,问道:“今日是四月初九吧?”
“是的,小姐,今日要出去吗?”
在前世,到了四月初九之日,自己一颗心已系在了李景誉的身上,对他的动向无一不是关心体贴。而他也识趣,常送些讨巧的玩意儿入府。自己虽被父亲婉转劝告,可心底早已塞满了对他的情意,哪里听得进去半句!只想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给他,以报知心。
她记得这一日,是她去杜府替李景誉求取那本《调羹集》孤本的日子。杜府的杜念芹,是她的闺密,这次桃花盛会她没有参加,因为她感染风寒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而杜府,是书香世家,也是当今皇后杜凤月的娘家,李景誉便以母病胃口不好为名,向自己暗示:母妃最喜欢吃那梅香九品糕了,只可惜此种糕点已属绝传,只有《调羹集》里面有记载;可这《调羹集》只怕只有杜府才有孤本,而母妃与母后向来不和,他不便相求……此时,那时的自己没等他说完,便满口答应,替他相求。所以,四月初九这一天,她去拜访了杜念芹拿到了那本孤本。到后来,宫中便发生大变故,皇后被废,又因积年的病痨不到一个月就去世。皇后被废的原因,就是被皇帝发现了她入宫之前的行为不检点。
萧问筠心想,在前世,她虽然没弄清楚这个孤本对皇后造成了什么影响,但在今世,凡是李景誉想要的东西,她都要夺过来。她可以确定,虽然他的计划接二连三受挫,但依其禀性,他定会另找他人来帮忙完成。今日去拜访杜念芹的人,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呢?她一边想着,一边任由冷卉帮她披上了银鼠皮薄披。今年虽然已过三月,可天气还是这么冷,冷得直入骨髓。
萧问筠的轿子尚未到杜府,一揭帘子,就看清杜府门前另停了一顶轿子。待到看清轿门上的府徽,她心里一跳:原来是她。
看来她已成了李景誉的后备。在没有捕获自己的情况之下,李景誉便早早地布下了下一步棋?
萧问筠下了轿,向门房呈了帖子,过了半晌才见门房出来,只抱歉地道:“萧小姐,我们家小姐缠绵病体良久,前两日见好了的,可不知怎的,今日一大早又复发了,这后院现在都忙着给我家小姐请大夫呢。我家小姐又怕过了病气儿给萧小姐,所以,怕是没空招待萧小姐了。可否请萧小姐改日再来?”
萧问筠心底明白,杜念芹知道了前几日发生的事,因而要对自己避而远之。
萧问筠和煦地对那门房笑了笑,“不打紧的……”趁那门房刚松了一口气时,她迈步便向杜府而入。
“她既是发病,我更是要进去看看了。凑巧,父亲大人从长白山带了些百年野参来,最是补气的,最适合杜姐姐此时用了。”
门房呆呆地看着萧问筠长驱直入……杜府是书香鼎盛之地,他是书香门第杜府的门房,自然做不出恶奴欺弱主之类的事来,他隔了良久,才醒悟过来,急急地跑去角门,抄近路去通知自家小姐。
萧问筠走以前常来杜府,对杜府自是很熟,也知道几条近路,所以,在门房刚通知到杜念芹萧小姐来了时,萧问筠后脚已经赶到了,还和门房打了个照面,很和煦地对那门房笑了笑,“真是个称职的下人,你的脚程可真快。”看着她的笑脸,门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他们的对话,屋里的杜念芹自然听清楚了。杜念芹是个连稍微得罪人的恶言都说不出来的人,所以她听到萧问筠的声音,忙从屋子里迎了出来,微微笑道:“萧妹妹,瞧你,都说了咱们俩姐妹改日再叙了,你偏要来,过了病气儿给你可是我的罪过了。”杜念芹一边说着,一边咳了几声。
萧问筠慢吞吞地望了望屋内,笑嘻嘻地道:“杜姐姐怕过了病气儿给我,就不怕过了病气儿给吉妹妹了?看来是吉妹妹的名儿起得好,到了哪里都吉祥如意的,能给杜姐姐带来些新气象,所以杜姐姐连病发了,都不避忌?”
杜念芹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苍白,勉强笑道:“萧妹妹说笑了。”遇上这么个煮不烂的铜豆子,杜念芹倒真不知该怎么往下接话。
她和萧问筠的关系可是贵女之内人尽皆知的,现在怎么撇清也太晚了,反而会落人话柄,说她不顾情意。一念及此,她只得伸手把萧问筠往房门里让:“宛妹妹早来了,那时我还好好儿的,哪想听她说了前几日萧妹妹的英姿,便忍不住替妹妹有几分忧心,便又病发了。”
萧问筠脸上有了几分歉然,“杜姐姐,是妹妹糊涂了,一时气愤,才做出如此事来,妹妹以后不会了。”
杜念芹松了一口气,忙笑道:“萧妹妹前几日怕是吃多了炸肉丸,才会那么上火的吧?今日带些菊花茶回去,每日喝上一壶,就不会那么大的火气了。”
萧问筠眨了眨眼,把眼睛里逼出些泪意来:“还是杜姐姐最大方了,无论妹妹犯什么错,姐姐都会原谅妹妹。”两人亲亲热热地携手进屋。
吉馨竺从内室迎了上来,脸上全是笑意,“今儿可赶巧,都赶在一处了。我才来,不多一会儿,萧妹妹也来了。杜姐姐病了这么些日子,萧姐姐可有好长时日没见着杜姐姐了,萧姐姐前几日又被人伤心了一场,怕是有许多话要说。正好,我今日带了些玲珑茶来,咱们一边喝一边聊。”萧问筠似笑非笑地望着吉馨竺:“我还以为吉妹妹要留我们俩单独说说话呢,想不到吉妹妹倒是毫不避嫌。”
杜念芹为人虽一本正经,但到底是个一点就透的人,静静地望了吉馨竺一眼:“还不把你的玲珑五花茶拿出来,莫非这茶也像妹妹一样玲珑可爱,要寻找适当的时机才肯拿出来吗?”
吉馨竺脸上维持着微笑,心里却有些发苦。
她叫随行的侍女拿出了那包装精致的茶叶,用小银勺子从茶叶罐里面取了茶叶出来,又亲手拿了两个青瓷杯,笑着对萧问筠道:“萧家姐姐,这五花茶,最好衬了五陵镇出产的用玉陶土烧制成的青瓷杯。这杯子千金难求,我们家也只有五只。原本今日来杜姐姐这里,是想借着杜家姐姐的学识渊博,给这花茶起个雅俗共赏的好名儿的,所以只带了两只杯子,就劳烦姐姐用别的杯子饮了。”
萧问筠笑了笑,“其实,如果吉妹妹把自己的杯子让给我,我也不会嫌弃的。”
吉馨竺一愕,只得吞吞吐吐道:“我这杯子,是我往日用惯了的。”
杜念芹此时道:“萧妹妹既喜欢这杯子,就用着吧!现在在杜府,别的没有,府里杯子还是不少的。”
萧问筠斜着眼望了吉馨竺一眼,忙向杜念芹道谢。
她那一眼是趁杜念芹不注意的时候斜了过去的,旁的人没瞧见,吉馨竺可瞧得一清二楚,见她眉毛飞扬,眼神充满挑衅,心中一股怒气就直往上冒。可还没等吉馨竺发作,萧问筠又是那平和端雅的老实亲善模样了,让吉馨竺几乎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有侍婢提来了烧开的滚水,吉馨竺亲手接了热水过来,冲入茶杯之内,瞬时之间,屋内便充满了馥郁的茶香,竟仿佛处身于花海之间,连薄纱的衫袖之上都染了香味。杜念芹和萧问筠同时赞了一声好。萧问筠拿起那薄透的青瓷茶杯,转了一转,再闻了闻香气,“这茶的确与众不同,竟是我以前从没有见过的极品。吉妹妹到底是富贵大家,竟能炒出如此好茶来。”
吉馨竺自得道:“萧姐姐,你错了,这茶不是炒的,而是种出来的。你以为我这茶像平常的茶叶一样,是拿花香熏的吗?那样制出的茶,香虽然香了,香气却是浮在表面的,经水一冲,便渐渐消失了。就比如那人,如果没有像杜姐姐这样学识深厚,身份再怎么高,到底也会露出些原来的劣性。我这茶可不同,它这香气可是天生的,自生长初始,就用花根泡出来的水浇着,这才得了它天然的香气,怎会寻常?”
杜念芹温婉一笑,知道她在暗讽萧问筠那日的作为,却不附和,只拿起杯子饮茶,赞道:“确实不错。”
萧问筠把那茶杯里的茶一口饮下,示意侍婢再倒一杯,笑道:“那我可要真饮一些,难得今日茶杯与茶如此相得,过了今日,有了茶,却没有这玉陶土制成的茶杯,又或有了茶杯,却没有茶,那总是遗憾。”
她拿起那青瓷杯子,仔细欣赏那瓷杯上的花纹,笑嘻嘻地问吉馨竺:“你这杯子当真这么精贵,才得了五只?”
吉馨竺自得神情更甚,“那是自然,玉陶土原本出产就极少,现已绝地产地了,这杯子可有好些年历史了……”
萧问筠怔了怔,轻叹道:“你们家好东西真多……”
话音未落,吉馨竺便眼睁睁地看着萧问筠手上那玲珑如薄玉一般的杯子滑落了,直线地落在了大理石地面之上……品质再好的瓷杯子,也经不起这么一摔,更何况这瓷杯子正巧落在了长毛地毯边缘裸着坚硬的大理石之处。
“哎呀,对不住了,吉妹妹,刚刚还在说这杯子如少了一只,就不成为一套了,哪知我那么不小心,还是把它摔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吉馨竺看清萧问筠惶然作色的表情,气得双眼直冒火,急忙拉着杜念芹的手,道:“杜姐姐,您瞧瞧,她这是故意的,刚刚还在说这杯子只有五只!”杜念芹转眼朝萧问筠望去,萧问筠满脸都是惶然,“吉妹妹,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如此做?可世事往往是这样,越小心了反而越容易出错,你可得原谅我才是。”
杜念芹听了便息事宁人道:“吉妹妹,不过一个杯子而已,算了吧,要不我赔你一套金凤杯?”吉馨竺心知杜念芹因自己一开始出主意让她谢客,使得她在心底怪上了自己,又对萧问筠有了歉疚之意,所以才处处偏帮着她。心想这萧问筠几日不见,仿佛厉害了许多,以前她可使不出这种手段来的!
她闻言便强忍了怒火笑道:“杜姐姐说得对,一个杯子而已,可不能因此而伤了我和萧姐姐的感情。”
她含笑望向萧问筠,哪知萧问筠又斜了她一个眼,向她挑了挑眉头,等杜念芹望过去的时候,萧问筠却又是一副老实良善的歉疚模样,把她的肚皮都快要气炸了。
她吸了口气忍了下来,转头对杜念芹道:“杜姐姐,今日我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的……”
话还没说完,萧问筠便截断了她的话,笑道:“这可巧了,我也是有一事相求。杜姐姐,我今日来,是知道你们家藏书良多,孤本不少,其中有一本用于烹饪食谱的孤本,名叫《调味集》的,有制作梅花九品糕的方子。你是知道的,前几日我和妹妹闹了场别扭,事后我也后悔得很,总想着怎么样才能与她和好才行。她今日来找我,想让我替她求这孤本送给她,我知道姐姐家有,这才来求姐姐的。”
吉馨竺此时却心想,《调味集》,不是《调羹集》吗?也是梅花九品糕,看来不会错了。他居然也向萧月怜提起过这事?哼,萧月怜是个什么身份,居然敢和我争?
吉馨竺心存疑惑,便笑道:“这可巧了,我也是想求杜姐姐借本食味书给我呢。”
萧问筠斜眼睨她,“莫非你要的也是《调味集》?这可是我先说的,杜姐姐这里还有一本《调羹集》,是从《调味集》里摘选了部分出来的笔记,虽然没有那《调味集》那么全,但也可以应付了。吉妹妹,你乃是本朝首富之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比如说,这玉陶土制成的青瓷杯子,摔了一个,你也能找到另一个补上的。”
她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话语让刚刚熄了火气的吉馨竺心中的火又腾地一下冒了起来,吉馨竺淡淡地道:“这可巧了,我求杜姐姐给的,也是《调味集》。”
萧问筠气得转过头去,“杜姐姐,你瞧瞧,她这不是特意来和我过不去么?不过一只杯子而已,摔了就摔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杜念芹头都大了,心想这两人怎么回事,从进门开始,就争到现在,于是劝道:“萧家妹妹,不过两本书而已,你也说了,《调羹集》虽没有《调味集》那么全,但上面都有梅花九品糕的方子,妹妹,依我看,你就先让让吉妹妹,等吉妹妹看完了,你们再换过来?”
萧问筠这才气哼哼地瞪了吉馨竺一眼,嘟囔道:“好吧,看在杜姐姐的分上,我就不和她争了。”
杜念芹只想着快让两人别再针锋相对,又怕两人一言不合再闹出些风波来,急急地叫了侍婢去取了那两本书来,一人一本递给了萧问筠和吉馨竺。吉馨竺赢了一场,心中得意,把那本厚得多的《调味集》看了又看,这才贴身装好了。
萧问筠自是满脸不悦地拿了那本残破得多的《调羹集》嘟囔着放到手边。有了萧问筠和吉馨竺同时在场,三人自是再也说不出什么知心话来,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会儿,便各自散了。
李景誉走进刘贵妃的寝宫时,第一眼瞧见的,就是陪着母妃聊天的那抹淡绯色的影子。他心里急着那事,自是没看出来她精心打扮过,向母妃行礼之后,坐到刘贵妃身前的矮榻之上,笑道:“表妹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自李景誉进门之后,吉馨竺就一直拿眼角扫他,却又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听到他问起,这才笑道:“父亲来内务府送一批瓷器,我正好见左右无事,就跟了父亲入宫,又想着表姨母近日有些寒咳,家里正好备了些九制咸金桔,于是想着给表姨母送来。”
刘贵妃笑着拍了拍吉馨竺的手背,对李景誉道:“皇儿,到底是女孩儿细心一些,不过几声咳嗽,她就记在了心上,今日巴巴地送了咸金桔来,又送了本《调味集》来,说按里面的食谱制成梅花九品糕最是养颜调理身体的……”
她话未说完,李景誉脸色已变得铁青,“《调味集》?”
吉馨竺吓了一跳,即使是殿内明亮的灯光也照不亮他阴冷的面容。她心中一颤,勉强道:“杜姐姐说了,这《调味集》比《调羹集》更为齐全,除了梅花九品糕的做法,还有腌制樱桃等的秘法,我原想着表姨母时不时换一下口味也好,所以……”
他忽然向她逼近,冷冷地道:“于是你就自作主张了?愚蠢的女人!”
他的样子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向后退了去,差点摔倒。刘贵妃忙劝道:“皇儿,她也是一片好心!”李景誉忽然转过头去,眼睛已变成红色,“你知道什么!那东西就在那里面!”刘贵妃闻言,脸色也变了,朝吉馨竺看去,却和颜悦色道:“馨竺,你恐怕不知道,那《调羹集》里有后来读书之人的笔记,本宫早就想看看了。可你也知道,皇后一向对本宫有些误会,因此本宫才托了皇儿想办法的,你能不能再走一趟?”
吉馨竺被他们两人的神情弄得心绪大乱,反倒没听出来他们话语中明显的漏洞,只怯怯地道:“那本《调羹集》被萧家姐姐借去了,如你们还想要,隔两日我再换了过来。”
“什么?”李景誉厉声道,“又是她?”
他心底忽涌起了阵阵不安,为什么每次的事却总有她?仿佛自己自遇上她之后,便诸事不顺了。他心中疑窦一生,便仔细盘问起来。
吉馨竺莫名被他喝骂,一开始的旖旎情意早淡了,对李景誉莫名害怕起来,于是站起身怯怯地道:“三殿下,回去以后,我会想办法拿到那本《调羹集》送来的。”
她便欲起身告辞。刘贵妃向李景誉使了一个眼色,让李景誉心中一激灵,脸上恢复了几分歉然,抱歉地道:“表妹,是我心急了。母妃近日身子又有些不好,使我联想到了长秋宫的母后,因《调羹集》上梅花九品糕的制法更增添了后人制膳的笔记心得,效用更好,所以才心急如此……”
吉馨竺再迟钝,也感觉到了这个孤本怕是没这么简单,但她此时却只想快快离开这里,于是勉强笑道:“三殿下,民女办事不力,给三殿下添烦恼了,民女定会想办法从萧姐姐手里再拿了那本书来的。”
李景誉听她与自己以君臣之礼相称,也知道她对自己已暗生嫌隙,心中有些急了,心想萧侯的长女不知道为何对自己冷淡,现如今唯一能和她匹配身份,又家财万贯的,就只剩下吉馨竺了。如果把她娶了过来,自己倒不用到处想办法筹谋银钱了,忙笑道:“表妹怎么这么生分了,难道真对我生气了?我向你赔不是。”
说完,他笑嘻嘻地弯腰行了个礼。吉馨竺忙向他回礼,神色却不热切,“三殿下,民女父亲在内务府很可能交割完了,民女要去和父亲会合,只能下次来表姨母这里叨扰了。”
李景誉还待再说,刘贵妃暗暗向他摇了摇头,笑道:“皇儿,吉妹妹既然有事,咱们也别留着她了。对了,馨竺好长时间都没来我这宫里了,表姨母也该送些见面礼给你才是。”
她叫人拿来一对累丝碧玉金凤钗、一对金镶玉耳环,全用金漆盒子装着,递给了吉馨竺。吉馨竺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向两人告辞,匆匆而去。
待吉馨竺走后,刘贵妃责怪地望了李景誉一眼,“皇儿,你失言了。”
李景誉颓然地坐到椅子上,“母妃,为什么近日我总是这么不顺?”
刘贵妃沉思道:“皇儿,不知道你察觉没有,萧家长女拿这孤本拿得很蹊跷。你看看,首先,她和吉家的吵了一架,然后这吉家的才拼命地和她争,这仿佛是在故意激怒,她借口说是其妹妹要那本册子的,可为什么同样相求的也是梅花九品糕的方子,这就不得不让吉馨竺对你生疑,以为你左右逢源。但本宫知道,皇儿你不会这么不谨慎的。”
李景誉轻蔑地道:“母妃,你想得太复杂了,怕是在宫里面待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吧?你没瞧见在桃花庵,她整个人像个疯妇,她若有那么高的智谋,儿臣倒要佩服她了。”
刘贵妃抬眼头来,望着墙角的鹤嘴灯半晌,“皇儿,凡事小心谨慎些,想得多一些,没错的。本宫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这才能在宫里面屹立不倒。你想想,事情如果当真是这样,那么,就仿佛有一只眼睛暗中在注意我们,将我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这还不让人心惊?”
李景誉沉思道:“母妃,你想得不无道理,但儿臣实在不敢相信,她一个和老四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而已,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刘贵妃道:“怕就怕她背后有人指使……但按道理来说,即便有人指使,她的行事,也不可能这么老练啊。”李景誉心中不以为然,霁然笑道:“母妃,您思虑太多了。你放心,儿臣定会打听清楚,为何她也提及了梅花九品糕,看是不是有人泄露了消息。”
刘贵妃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手道:“总之,万事都要小心。我好不容易从那边买通了这么个信息回来,而万幸的是,长秋宫那边还一无所觉,我们行动快些才是。”
李景誉奇道:“母妃,你不觉奇怪吗?为何这么多年了,她还不知那册子里的乾坤?”
刘贵妃笑了笑,脸上添了几分戾色,“她当年只一心一意地要嫁进东宫,哪里还将那无名小卒放在心底?我只知道,那人在她当年常拿在手里的一本册子上写了东西,却没想到原来是这本!这是她做闺女时常拿在手里的孤本,肯是被她扫在了角落里,哪会知道那人想要传给她的一片情意也随之被落满尘埃?”
李景誉笑了:“落满尘埃好啊,如此一来,我们不就有了机会了吗?而且会出其不意。”
刘贵妃皱眉道:“这本册子还没有下落呢,你得抓紧些才是。”
李景誉淡淡地道:“母妃请放心,今晚儿臣就派了人过去!”
刘贵妃道:“那就好。”
灯光下,萧问筠拿出了那本《调羹集》来,仔细地察看,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又从最后一页翻到了第一页。在前世,她虽不明白这《调羹集》到底有什么古怪,要李景誉大费周章尽了心思地得到它,但她知道李景誉既是想得到了,这样东西定会有用处。
前世李景誉对她只是利用,并不曾将真心托付于她,她相信他也不会对她说实情。梅花九品糕,她现在翻着的一页就是那记载着梅花九品糕的页面,上面倒真有一些后人的制作心得,不过是些时令花朵的名称而已:一两桃花,二两月桂,晒干后研磨细碎,掺于原来配方之中,实为梅花十品糕,十全十美。
萧问筠看得更仔细些,才发现这是一个陌生人的笔迹,在灯光照射下,笔力苍劲有力,她心中一动:这不像个女子的笔迹,倒像是男人字迹?
这厨子是男人?
她又把册子往前翻了翻,发现除了这一处之外,别处的都是娟秀的女子笔迹,有好几种那么多,显然是这本册子经过了好几个人的手了,并不是个机密的东西……如果是机密的,杜念芹也不会那么爽快地把这册子给她了。难道,这册子里的秘密连当事人都不知道?萧问筠再把这孤本仔细地翻看查找,却依旧发现不了什么。这孤本用极好的薄牛皮纸制成,坚韧耐用,却既没有夹层,也没有稍微厚些的纸张。她来来回回地翻看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每一页都用手揉了又揉,也没发现一点儿端倪。
正无计可施之时,她忽听见了窗外传来了平安的喝问:“什么人?”
衣袂飘飞之声在窗外响起,夹杂着刀剑相接。她还不及询问,窗子便一下子被撞开了,一名青衣蒙面人手里握着寒意森森的宝剑,想穿过窗棂而来,可平安从后追至,将他截住,缠斗在了一起。
萧问筠看得清楚,他的视线盯在自己手里的册子上……而唯一知道这册子秘密的,只有欲夺之而不能的李景誉……难道这是李景誉派来的人?
她心念急转,看了看手里被揉得不成样子的册子,如果这个样子被这人抢夺了去,李景誉肯定也会对自己生疑心,那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这册子的秘密看来并不是这么容易被人知道的……她恨恨地想,既如此,与其落到李景誉的手上,还不如毁了它!
在那刺客再一次将平安击退,冲破窗棂时,萧问筠脸上俱是惊慌之色,渐渐向屋角退了去,却脚下一绊,被矮脚凳绊倒,跌在了地上。那册子从她手里抛起,正好抛在了屋角半开的香炉里。香炉里的炉火俱是暗火,可那册子上早就让她泼上了火油,自是一点就着,转眼间,册子便成了一团暗红的火苗。
那刺客见此,眼睛都红了,纵身向香炉子跃了过去,但还没到炉边,就听到身后有接二连三的尖叫声,以及物品飞过半空的呼啸……紧接着,他感觉到了脸上的濡湿,顺手一模,手上俱是黑色的墨迹。
“来人啊,杀人了……”
被这么一耽搁,却什么都迟了,那火苗卷起,烧得那薄薄的册子只剩下了中央一点残面。他疾纵起来,朝窗外飞逝。萧问筠道:“平安,穷寇莫追。”
平安急急地走过来道:“小主人,属下无用,让那人跑掉了。”
萧问筠叹了口气,“跑了就跑了吧……”
平安挠了挠头,憨厚地笑了笑,“不过,小人在他身上做了记号。”
平安拿出一个铁质的方管子,管子端头磨得极利,上面还染了些蓝色的不明物质,又憨厚地笑了笑:“那记号打在他屁屁上,一般他是察觉不到的。小主人,你不是说平安不求进步,整日只知道玩吗?平安便谨记您的教导,上次见您用异品紫罗兰汁染细纱,染了怎么都不会褪色,因而平安就想,这在人身上褪不褪色呢?平安先在自己身上试试,果然不褪色。”
他挽起了衣袖,只见那胳膊上面整齐地印了十几个方形印子。
他憨厚地笑了,“当然,如果染料刺进了皮肤更不褪色。”
磨得极利的方管子自然能刺进皮肤。萧问筠相信这印子能跟随那刺客一生。萧问筠呆呆地望着平安,心想这人是真的心智未开,还是在扮猪吃老虎?
平安见萧问筠一言不发,急了,“小主人,属下做错了吗?”
萧问筠回过神来,笑道:“没错,没错……只是以后除了我让你试的人,就别随便往人家身上试了,尤其是院子里的人,当然,尤其是你的小主人!”
平安听到萧问筠的赞扬,高兴得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再落在地面上,左右望了望,极鬼祟地道:“平安知道,小主人痛恨的人平安才试,比如说那三殿下!”
即使在晚上,他跃于半空中的样子也如一只飞翔的天鹅,露出绝美的脖颈和身姿……虽然他接下来的鬼祟完全破坏了这份优美。
萧问筠心想,今天夜里来的刺客,是她前世没有遇到的。看来,因为自己的改变,日后的事也连带着会跟着改变了,比如说,平安那方管子印在人家屁股上的方印子。如此一来,便会出现很多的变化,李景誉那儿也不会全按照前世所发生的一切来行动了。如此一来,得派人时常打听着他的消息才行,但有谁可以把他的消息一五一十地透露给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