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要回报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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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二辑捐赠天堂(2)

最美的名字在一次作文课上,我让同学们以《名字的故事》为题作口头作文。结果,一个最拙于表达的女生摘走了“最美的名字”的桂冠。

这个女生叫秦沫沫。她为大家讲述了她名字的由来:

“我本来叫秦玲玲,两岁那年发烧住进唐山市儿童医院,不幸遇上了大地震。陪床的妈妈当时就被坍下来的一块楼板夺去了生命。我和两个阿姨被埋在了废墟下面。一开始,我不停地哭闹,喊着要妈妈,但很快我就哭不动了——我渴呀!两个阿姨轮流抱着我,她们看我渴得要死,就试着往我的嘴里滴了些尿液,可我说什么也不肯咽,全都吐了出来。‘这孩子的命怕是保不住了。’一个阿姨伤心地说。‘是啊,哪怕有一滴水,润润这小可怜儿的嘴巴也行啊。’另一个阿姨也绝望地说。突然,这个阿姨被自己的话提醒了,她俯下身子对着我的小嘴喂了一点儿唾沫,另一个阿姨也在冒烟的口腔中艰难地积存了一点儿唾沫喂给了我……六十多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终于被解救出来。为了记住我是怎样活过来的,我这个吃过两个人唾沫的孩子从此改名叫秦沫沫。”

没有雕饰,没有渲染,甚至没有必要的描摹,但我们全给镇住了。那一刻,我们调动起生命中最美好的感觉一遍遍在心底默念着秦沫沫这个非同寻常的名字,忘情于一种比甘露更为无私的滋润,感动于一种比乳汁更为伟大的喂哺。

§§§第5节想念小石

2001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二十五周年。在纪念碑广场,我又看到了那么多的鲜花。我在鲜花丛中寻觅,希望看到几年来我总能看到的那个名字。眼睛一亮的瞬间,我几乎读出声来——“想念小石。胡明芳”。依然是灼灼的红玫瑰,依然是仅有七个字的挽联。我探询着花瓣上悬垂的故事,然而,花不语。

我问自己:小石是谁?胡明芳是谁?一份绵延了二十五载的思念,定然有它绵延不绝的美丽理由吧?

念念不忘的挂怀,锲而不舍地打探,我终于在秋叶黄透的日子里晤见了胡明芳,在瑟瑟秋风的凄唱中听她讲了关于她和小石的故事:

“我原是华新纺织厂的一名技术员,地震那年二十一岁。”我的家离单位很远,只好住宿。记得28日那天夜里特别热,姐妹们冲了澡,躺在床上热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可以脱掉的衣服全都脱掉了,只剩下胸罩和三角裤衩。有人开玩笑说:‘扒一层皮或许能凉快些。’谁知这话就给应验了。凌晨的时候,发生了大地震。我房间的五个姐妹们没来得及从“发生了战争”的猜想中回过味儿来就全都送了命。

“我被压在一堵倒塌的房墙下面,下肢不能动弹。我的嘴里灌满了土灰。我哑着嗓子喊‘救命’,可回应我的只有远远近近的号哭和呻吟。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小雨。不一会,我就看清了我周围横躺竖卧的一具具死尸。我尖起嗓子越发起劲地叫喊。终于,有一个穿花短裤的陌生男人朝我走来。”

这个人就是小石。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我从废墟中扒出来。我无法站立。小石说:“你的腿受了伤,我背你到我家去——我家就在你们厂子外面。”

“小石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好不容易才到了他的‘家’。”说是家,其实就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架葡萄,葡萄架上苫了块儿油毡,一家人猫在下面避雨。小石把我放在一扇门板上,自己弯了腰在那里呼呼地喘粗气。这时候,我突然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偏偏脸,发觉有个中年男人正死死地盯着我看。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几乎没穿衣服。‘哎——’我冲小石说,‘我……我有点儿冷。’小石惊讶地把眼光送到我满是雨水、汗水的脸上,倏地,他明白了什么。我看见他的脸红了一下,低头说了句‘你等等’,就走开了。

我想把身子团成一团,可腿疼得不能打弯,便只好勾着头坐在门板上。‘丫头,你伤了哪儿?’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抬眼看时,又遇到了那个中年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我绕过他的目光,对躺在葡萄架另一端的女人说:‘我好像伤了膝盖骨。’那女人叹口气说:‘比我强,我伤了脊梁骨——弄不好就瘫了。我注意到那女人也只穿了背心短裤,而她旁边躺着的两个男孩子全是一丝不挂。’

“小石回来了。他丢给我一件长袖蓝上衣。我连忙把自己包裹在里面。小石抱歉地对我笑笑说:‘没弄到裤子——你再等等吧。’”

“小石喊上那个中年男人(他的叔)去找水。过了很久,他们才端了一盆水回来。‘是游泳池里的,’小石对我说,‘你别嫌,将就着喝点儿吧。大家都喝这水。’我跟那女人(小石的婶)和那两个小男孩儿每人都喝了不少的水。小石的婶看我穿着那件‘的卡’蓝上衣,热得大汗淋漓,就说:‘丫头,都啥时候了,谁还顾上笑话谁?别捂那么严实了,快脱了凉快凉快。’”我没有说话,手却不自觉地往下抻衣服的下摆——那条倒霉的裤衩,它实在是太小太小了。小石又出去找吃的,再回来的时候,他换了装——原先的花短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土色的类似裙子的下装。他站在我面前,十分难为情地说:“实在找不来裤子。你别嫌——我穿不着这短裤了,你穿吧。”他把攥着的手摊开,手里皱皱巴巴的正是他的那条花短裤。我纳罕地仔细端详他穿在身上的东西,竟是牛皮纸糊的一个筒子!

“夜幕降临了。雨又滴滴答答地下起来。葡萄架下的六个人一字儿排开——我,两个孩子,叔,小石,婶。我和婶因为身体有伤,被安排在最方便的位置。”

“我睡不着觉。余震一次次袭来,我的心始终悬空着。”我总以为爸妈随时都可能来找我——我不知道他们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

我的腿疼得厉害。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医生,快来救我啊。

“大概半夜时分,我听到有人朝我走来。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绝望地意识到了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喊出声。

黑暗中,有一双手摸过来。我衣服的扣子被解开了,一颗、两颗、三颗……我哭了。但我不敢哭出声,我不能让婶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我怕在一场天灾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一场家难又将降临。那双粗手已经开始往下移动了。我把它拨开,它又上来……我闭上眼,想:‘完了!’就在这时,我听到小石低沉的声音:“叔!你干啥!我要喊醒我婶了!”

“那无耻的男人无力地放了手,气哼哼地走开了。”

“第二天,小石和他叔一次次跑出去打探医疗队的消息,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傍晚的时候,小石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僵直赤裸的腿,说:咋也得给你找条裤子去。说完,就冲进半塌的房子里去扒废墟。他叔冲他吆喝:‘兔崽子,你找死呀!’话音刚落,一股强烈的余震袭来,房子坍了,小石被房梁砸开了脑壳……小石的叔和婶哭得很伤心。他婶说:“这孩子,从小命不济,早早死了爹娘,跟着我们过。”本打算今年年底完婚的,哪想到……

“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我的心又揪了起来。小石不在了,我遭欺侮的时候,还能指望谁来帮我呢?”

“那一夜很平静,我担心的事儿没有发生。”

“地震后的第三天,营救的队伍大规模开进市区。”我们得到通知:危重伤员一律往机场转移,送到外地治疗。叔先背出了婶,又回来背我。我趴在他的背上,一路沉默。他也无言。到了集中地点,叔放下我,抹一把脑门上的汗说:‘那事……实在对不住了。’我的泪哗地流出来,我说:‘我才对不住,添了那么多麻烦,您的侄子为我连命都搭上了。’叔也哭了。说:“丫头,记着小石的好,忘了叔的不是吧。”

“……一转眼,二十五年过去了。在这二十五年当中,我总在想念小石。他不仅仅救了我一命,更难得的是,在那样一个环境中,他还在拼命维护着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无价的尊严,让她在一朵没有破损的青春花瓣上做一个完满的梦。最后,他用他的死,唤醒了另一个男人几乎泯灭的良心。”

“你明白了吧——因为小石是一个值得想念的人,所以,我每年都要送上一束花,告诉小石,也告诉这个纷繁杂乱的世界:有个叫胡明芳的人,将用她的余生默念一个让她的生命澄澈起来的句子——‘想念小石。’”

§§§第6节还有人活着吗

“喂——还有人活着吗?还有人活着吗?”

这是影片泰坦尼克号救生艇返回救人时的喊话。他们来晚了一步,那么多人带着生的渴念冻僵了。此刻,躺在木板上的露茜用无比微弱的声音喊着:“回来……回来……”然而,救生艇上的人没有听到这声音。就在那载来生之希望的船又掉头离去的时候,露茜勇敢地滚到了冰海之中,挣扎着游到一具尸体旁,拿到并吹响了那只救命的哨子……顿时,影院里掌声雷动。有许多人激动得哭出声来。

——这是1998年春季一个寻常的下午,笔者在唐山市新华电影院亲眼目睹的一幕动人情景。

一座拥有抗震纪念碑的英雄城市,一座可以让红玫瑰和紫罗兰做梦的花园城市,一座会开采乌金、会烧制陶瓷的伟大城市,却怎么也禁受不住一两句寻人问话、三四声求生哨音的轻轻触动,在这似曾相识的细节面前,唐山竟孩子般地哭出声来。

“还有人活着吗?”这一句问话在二十二年前的地震废墟上无异于天国福音啊!

田惠敏听到过这声音。1976年7月28日凌晨,当开滦五七楼轰然倒塌时,田惠敏被埋在了废墟中。她那平日引人艳羡的长辫子死死压在一大块儿楼板下面,头和颈都不能转动。她哭着、喊着,用手拼命地揪断那有可能让她搭上性命的长长青丝——一绺绺、一根根。双手勒得淌血了,她便用那血水濡湿干裂的嘴唇。三天过去了,她终于盼来了那一声“还有人活着吗?”的亲切问询……当她被如她一般双手淌血的陌生的叔叔从瓦砾堆中扒出来时,她和那陌生的叔叔一齐放声大哭。

片冈登听到过这声音。大地震发生时,片冈登正在唐山宾馆的一个房间里梦着故乡的樱花,那突如其来的7.8级震撼吓得他魂飞魄散,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两块楼板夹着他,使他动弹不得。他绝望地操着母语高喊求救。在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很多,他甚至想到上帝是不是要让他代表一个民族来向另一个民族赔罪……可是,他想错了,没过多久,他就听到有人用不太熟练的日语高喊:“日本朋友,你还活着吗?你在哪里?”片冈登闻声泪如雨下。

卢桂兰听到过这声音。这个被埋在唐山商业医院废墟中整整十三个昼夜的非凡的女人啊,她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永不绝望地在黑暗中等待着,等待着。她撕烂自己的裤子蘸了尿液一点点往嘴里挤,她想着阳光下自己历经过的一桩桩美事、乐事。她不停地跟自己小小的“难友”——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喃喃细语。地老了,天荒了,终于盼来了一位衡水籍的小战士。那战士忙了整一天,准备回去用晚饭了。走过商业医院废墟时,他照例像往日一样,边走边喊:“还有人活着吗?有吗?”卢桂兰马上接着话茬喊道:“有!我是人,不是鬼。我叫卢桂兰,家住南兴街……”卢桂兰得救了。十六年后,她坐在《综艺大观》的演播现场,向亿万观众讲述她“两世为人”的真实故事。

“唐山不失为华夏之灵土,民众无愧于幽燕之英杰,虽遭此灭顶之灾,终未渝回天之志。主震方止,余震频仍,幸存者即奋挣扎之力,移伤残之躯,匍匐互救,以沫相濡,谱成一章风雨同舟、生死与共、先人后己、公而忘私之壮曲悲歌……地震之后,十余万解放军星夜驰奔,首抵市区,舍生忘死,排难救人,清墟建房,功高盖世……”每一次瞻仰雄伟的抗震纪念碑,我都会情不自禁地用温热的双手轻轻抚摩这激动人心的碑文;而今,我坐在离抗震纪念碑最近的一家影院里,陪着那些真诚流泪的人们流泪。我的泪不是卡梅隆“导”下来的,也不是温斯莱特、迪卡普里奥演下来的,我的泪,为人类高贵的精神而抛洒。

当灾难不期然降临的时候,让每一颗跳动着的心都成为自己和别人的诺亚方舟吧。让每一声呼唤都听到应答,让每一滴热泪都诉说感念,让死神太息,让上苍动容,让世界由衷赞叹:伟大啊,万物之灵!

§§§第7节这一刻的诉说

抢救什么“在紧要的关头,你首先选择抢救的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是媒体拿来询问美国加州山林大火灾民的。一个不满10岁的小男孩儿抢救出的是自己的游戏机,这是他曾经苦苦等待的礼物;一名华裔男子抢救出的是家族的历史档案,在他心目中,这是不能丢弃的家庭财富;这位男子的儿子,仅仅抢救出了一个枕头,因为这是他伴随他进入梦乡的忠实伙伴;有位妇女随身带上了儿子的照片;一位先生救出的是自己的宠物猫……我不愿意人们会面对将愿望删繁就简到仅仅剩下一件物品的残忍时刻,但是,这样的时刻偏偏就有可能不期然撞上门来。在这样的时刻,甚至连理性都没有参与的机会,本能,支配着行动。你所抢救出的东西,平常得让你觉得难为情,但是,这件东西实实在在就攥在你手中。在那特殊的时刻,它成了与你生命等值的东西。

我想起中国嘉鱼大水中的一个老农民。洪水到来的时候,他毅然选择救出他家的猪!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将那头猪带到了安全地带。他为自己和猪一道脱离了险境而无比骄傲自豪。

一个枕头,一头猪,怎么就可以成为跟我们高贵的生命相提并论的东西呢?

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们每天苦苦追索的东西,我们为之煎骨熬血的东西,我们以为自己离了它就活不成的东西,在那一瞬间突然灰飞烟灭,我们累赘的爱,浓缩为一个点,我们要让这一个点牵引着自己,走到福地……缘何停车认识老韩,十分偶然。我出差到重庆,朋友请我吃火锅。朋友拉来“凑桌”的人在饭店门口遇到老韩,把他也拽了进来,于是认识了。

老韩听说我来自唐山,顿时来了精神。说1976年大地震之后,他曾到唐山抢险救灾。那时他还是一名英姿飒爽的军人。

老韩激动地说:“在唐山,我埋了无数的人;但是,我也救活了十二个人!十二个人哪!整整一打!扒人的时候,十个指甲盖全掀飞了,可是楞不知道疼……那以后,我只去过一回唐山。那是2004年夏天,我从北京去北戴河开会。走的是高速公路。路过唐山的时候,我跟司机说:‘咱们从市里绕一圈。’司机说:‘你要会朋友?’我说:‘不是,我就想看看。’于是司机就下了高速,进了市区。我喊了辆出租车,让出租车司机在前面带路,我们就一直开到了抗震纪念碑广场。我觉得我就像个神经病——下了车,围着纪念碑走了一圈,看了一眼远近的高楼,然后就跟司机说:‘咱走,就走了。’”

火锅的热气直扑人脸。半天,大家都忘了伸筷子。

我紧紧握着老韩的手,鼻子酸酸地说:“下回去唐山,可不许悄悄在纪念碑绕一圈就走人!我现在就把我的办电、家电、手机号统统留给你——请务必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荣幸地代表唐山宴请一回她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