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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绣满羊角图案的地方(3)

不知今后能否再碰到那样的雨……后来,每到风和日丽的日子,每当我还是坐在河边洗衣服时,常常为这个问题发呆。那天那样的雨啊,从天到地注满了液体一般,我走在其中。在阿勒泰水草浓密的夏牧场上,在河边,顺着河往上游慢慢走去。没有牛,没有羊,没有一个毡房,没有一个人……没有尽头……恍惚间似乎也没了去向,全都是雨……对了,那一天还有一件事我做得非常得意!即使在那种情况下——当我从那个小色狼的马背上跳下来,择路而逃之前,还没忘记找他要回我的二十块钱。他居然老老实实给了……到底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啊,可见他不是坏人,至少他没有恶意。我不相信如此美好的山野世界会滋养出龌龊的心灵。而我,我是攥着我的二十块钱回家的。我蹚过河,顶着时强时弱的雨阵,顺着河走了快两个钟头才回到家,双手攥满我的勇气。

在河边,更多的日子里我们喜欢顺着河往上游走。带着馕、鱼竿和跳棋。我们越走越远,山谷也越渐狭窄陡峭。河水的轰鸣声两岸响彻。我们的欢声笑语在其间惊跃、躲闪。我们牵着手光脚过河,在激流中东倒西歪,高声尖叫。冰凉刺骨的水刺激着我们快乐的极致之处。最后我们纷纷爬上岸,抬头看到群山颤颤地在近在眼前。再回头望,想到这条河是怎样吮呐道道细碎支流,闪耀在蔚蓝色额尔齐斯河的上游……而我们,又是这庞大的水系间,多么明亮的一点……当然也不能忘记这条河曾冲跑过我的鞋子!有一次当我过河时……那天,好几个人帮我追都没追到,一生气干脆把另一只也扔进了河里。于是那天我硬是光两只脚走回了家。山里还好说,没人看见,顶多是石子硌着脚心不太舒服。可进了喀吾图小镇就很不自在了,只能硬着头皮昂首向前,眼睛尽量避免往下看,以免把街上那些闲人的目光从我干净的连衣裙上转移到我脏兮兮的光脚上来……这也算是一种勇气吧!

——在河边。写给美丽的富蕴县。但愿我以后生活的每一个地方,都会有一条河经过。

妈妈知道的麻雀窝

我妈在山里游荡,只要一发现麻雀窝,就非得给挖回家不可。不过后来她再也不这么干了。不知她想到了什么。

有一天她玩了半天回家,告诉我她又发现了一个——“就在那边山上的一棵爬山松下面。挤挤攘攘的一窝小麻雀,一个个肉乎乎的,羽毛还没长几根。我顺着声音拨开松枝,它们还以为老麻雀来了,一个个嘴张得大大的,直直仰着小脑袋。”

我努力想象那种情景。

“你是怎么看到的?”

她并不回答,继续说:“你没看见真太可惜了,你不知道那多好玩!一个个嘴张得大大的,大大的……”

“哪儿呢?在哪儿呢?快带我去看!”

“一大窝,可能有七八只,羽毛还没长几根……”

“──你这个人……”

她老人家捂了脸,趴在床上一个劲儿地笑:“不告诉你,死也不告诉你,急死你!”

此后,她每次出去都会去探望她的麻雀朋友,再回来向我汇报最新情况:

“太快了!才两天工夫就长了那么多羽毛,我捏起一只放在手心,瘫瘫软软的,站也站不稳……”

或者是:“有一只不知怎么从窝里掉了出来。离窝不远,一边爬一边扑腾。看到我了吓得要死,叽哇乱叫。我就把它拾起来搁回到它的姐妹中间……”

还有一次说:“你没看到那个情景实在太可惜了!它们的嘴张得大大的──要是你小时候也那么好喂就好了。”

我只有在一旁边听边干瞪眼的份。那段时间我没鞋子穿,走不了山路,顶多在门口的沼泽上转转。

“你抓一只回来给我看看啥!”

“去去去!”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又说:“小麻雀挤在一堆,样子都长得差不多。老麻雀怎么喂遍呢?万一有的饿着有的又撑着了怎么办?”

“它肯定是按次序一个一个来嘛!”

“万一老麻雀出去的时候,有一只把另一只挤开,换了位置的话,岂不多吃了一顿?”

她想了半天。最后说:“恐怕只有你才那么聪明!幸好只生了你一个。”

过了几天,突然变了天,雨不停地连着下了一个星期,河水暴涨。一天我妈顶着衣服从外面回来,取了只塑料袋,又匆匆顶着衣服走了。

“干啥去?”

她只是说:“别跟着来,外面雨大。”

那几天我还是没鞋穿,牧场上唯一的一个补鞋子的老头还在下游的一个牧场上游荡,迟迟不往我们这边迁。

我妈回来的时候说那窝麻雀快被雨水冲走了。

“老麻雀一看到有人过来,一下子飞走了。跳到旁边的石头上,急得直叫唤,又不敢靠近。小麻雀挤成一堆,我伸手一摸,一个个身上潮潮的……”

后来她把塑料袋蒙在松枝上,罩住了麻雀窝。

这下完了,我想。

雨老是下个不停。不知怎么的,我天天想着这事。那是妈妈私有的一场奇迹,她可以每天身临其境,真实详尽地讲述麻雀窝每日的遭遇,可就是没法让我去亲自看一眼。于是那情景对我来说,简直就像一个……像一个梦似的。

谁教我没鞋子穿……

后来雨终于停了,红日普照。妈妈还是天天出去,但不知为什么再不提麻雀窝的事了。我知道她一定还会经常去看它们,因为我还是在经常地问:

“今天那个麻雀窝怎么样了?”

“还不是和原来一样。”

大约被问烦了,终于有一天,她说:“你自己去看呗。”

我大喜。那时那个补鞋子的老头儿来了,我夏天穿破的六双鞋全补好了。便出去满山遍野地找,我找到了两个旱獭洞和数不清的蚂蚁窝,偏就没发现那个麻雀窝。便开始怀疑。又找了一圈,回到家中:

“到底有没有那个麻雀窝?”

我妈说我和它没缘。没完没了吊我胃口。

“到底在什么地方?”

“死也不告诉你。”

我真生气了!

她这才交待:“你往那边那个山上去,在半山腰左手边有一大摊乱石头。”

我知道那个地方。

“中间有一条朝山的北面渐渐斜下去的小路。”

是的。

我照她说的准确无误地寻到那儿。果然看到一丛爬山松。我走上去一把扒开……看到一条蛇…………天知道那天我是怎样回到家的!不由得委屈万分。倒不是为着到底有没有那个麻雀窝的问题,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太过分,太偏心了。它为什么只对我妈展开全部的世界?

那个麻雀窝,从此也只为我妈存在于这深山老林之中的某一个。

绣满羊角图案的地方

我在夏牧场上,走进一家又一家的哈萨克毡房。这样的小白屋一经敞开,便是在迎接我的睡眠。我弯腰从彩漆小木门进去,径直踏上花毡躺倒。梦境便在这房间里每一处每一个中层层叠叠的羊角图案花纹中展开……女主人走过来,为我盖上一件大衣。

也许我并没有睡着,我躺下不久后还起来过一次。拎了门边的小桶出去,和卡勒努儿一起挤牛奶;回来后,装好脱脂器把奶汁脱脂,看着淡黄的稀奶油像金子一样细细流出……这正是擀毡的季节,也许我还和所有的人一起压了毡子……后来,有客人来了,我蹲在炉子边看着柴利克烧茶,又看着她在餐布上摆开空茶碗,并作一排,逐个斟茶。然后我又靠到花毡里,和孩子们一起望着高谈阔论的大人们,偷偷打量客人中那个最漂亮的年轻人。后来他递过来一块包尔沙克……等所有人告辞之后,我同女主人一起把残宴收拾利索了,才又躺了回去。女主人走过来,为我盖上一件大衣……直到醒来。

醒来时,满屋的羊角图案和重重色彩一层层地堆积着,挤压在离我的呼吸不到一尺的地方,从四面八方紧盯着我,急促地喘息,相互推搡,纷纷向我伸出手臂……又突然一下子把手全收了回去,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步一步后退……然后转身就走!走到靠枕上,走到花毡上,走到崩在房间上空的花带子上,芨芨草席上,食橱上,墙上挂着的马鞍皮具上,老母亲的白头巾边缘上,男孩割礼时穿的黑色对襟礼服的袖口上,摇篮上,床栏杆上,木箱上,捶酸奶的帆布袋上……等它们一一各就其位后,才回过头看我一眼。我醒来了。但我翻个身还想继续睡,女主人掀开我身上的大衣,笑着推搡我,开着玩笑。大家都笑了起来。女孩子们在我面前铺开了餐布,蜡烛点起来了,奶茶倒上了,馕一块块切开,有人递过来一片,男主人往我茶碗里搁了一大块黄油……晚宴开始了。

我什么也没有做过,我只是一个客人。只有在梦中,才能深入这个家庭,安守这种飘泊迁徙的生活。我把我身边那件不知是谁的大衣披上,紧裹着跪在衣箱旁,听着他们说话,用我不懂的语言。烛光摇曳,整个房间人影憧憧晃动,明明暗暗。我猜想他们的话语中哪一句在说草原和牛羊,哪一句在说星空和河流,哪一句是爱情,哪一句是告别,还有哪一句,是我……困意再一次袭来。那件大衣温暖着我,我裹着大衣悄悄靠着衣箱躺下,又扒开衣缝朝外看了一眼。这一次我看到了晚宴上的一切都黯淡了,沉寂了,没了,只剩烛光独自闪烁——只有餐布上的那三支烛火,只有乱纷纷的一片瞳孔中的烛火……暗处拥挤着沉默……突然,贴着我脸颊的那只衣箱一角明亮了一下,只那么一下,就教我一下看清描绘在那里的一只羊角图案。其线角浑圆流畅地向暗处舒展。在箱子另一侧,必然会有另一只对称的图案,于黑暗中沉默着两相遥望。我想取来一支蜡烛,把整面箱子上的花纹照亮,便把手伸了出去。却再也忍不住困意,阖上了眼睛……于是那只手便先我探进我的梦境……我走遍山野,远远去向一个又一个毡房,走到近处,大声喊:“有没有人?”然后推门进去,看到房中央的铁炉上,茶水已烧开,嘶啦作响。没有人。我空空出来,绕着毡房走一圈,还是没有人。我看到毡房后山坡下的空地上,编织彩色带子的木架正崩着一道又一道长长的,颜色缤纷的手染羊毛线,梦一样支在那里。上面的带子刚编了-一半,各种鲜艳明亮的毛线从架子这头牵到那头,笔直纤细。带子上的图案在未完成处拥挤、挣扎、推推搡搡,似乎想要冲开别在那儿的木梭子,一泻千里,漫山遍野……有时那里平放着一大幅芨芨草席,刚刚编织了一半,每一根草茎上细细缠绕着彩色毛线。其余的毛线团在草地上四处零散滚落,中间搁着一本书,正翻开的那页插图正是作临摩的花样。而书上的图案除了家乡的山水牛羊,还有遥远的、未可知的情景:熊猫、大象、长城、大海、椰子树……要不就铺着一块花毡,还远未完成。旁边支着敞口锅,煮着艳丽的黄色或紫色染料水,一束一束的羊毛线浸在水中,耐心地浸渍、熬煮,锅底的柴火渐渐熄灭……没有人。我便远远离开,走向另一个毡房。艺术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寂寞就是这样表达出来的,还有什么呢?

倘我能——倘我能用我的手,采集扎破我心的每一种尖锐明亮的颜色,拼出我在劳动中看过的,让我突然泪流不止的情景,再把它日日夜夜放在我生活的地方,让这道闪电,在我平庸的日子中逐渐简拙、钝化,终于有一天不再哽硌我的眼睛和心——那么,我便完成了表达。我便将我想说的一切都说出了,我便会甘心情愿于我这样的一生……可我不能!

语言在心中翻腾,灵感在叩击声带,渴求在撕扯嗓音,我竭尽全力嘶声挣出的却只有哭泣……我多么,多么想有一块巨大的,平平展展干干净净的毡块,用随手拈来的种种色彩,用金线银线,血一样的红线,森林一样的蓝线……再用最锐利的针,在上面飞针走线,告诉你一切,告诉你一切……我多想,在有爱情的地方绣上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在表示大地的描出我母亲的形象;在天空的部分画上一个死去的灵魂的微笑;这里是丰收,绣上坟墓吧!这里是春天,就绣一个背影……在鸟儿飞过后的空白处绣上它的翅膀;在牛啊羊啊的身上绣满星空和河流……我多么想!我多么想……我走进一家又一家的毡房,抚摸别的幸福女人的作品,接受主人珍贵的馈赠——只有给未出嫁的女孩才准备的花毡。然后,在那些毡房里,那图案的天堂里,睡去,醒来。我抚摸着心中激动异常的那些,又想起自己永远也不会有一面空白的毡子,未曾着色的一张草席,一个房子,一段生活,一次爱情,一个家,甚至是一张纸——去让我表达。而我却有那么多的铅笔、水彩、口红、指甲油、新衣服,青春,以及那么多话语,那么多的憧憬……像永远沉默的火种……我日日夜夜在山野里游荡,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跟着暮归的羊群回家。赶羊的人高高骑在马上,不时回头看我。若我停下了脚步,欲要离开,他便勒了马,与他的羊群在那一处徘徊。马不安地转身、踱步。那人看我时的神情似乎要决定目送我,直到我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为止。我多么想说一句爱他的话,问他是我的父亲吗?还是我的丈夫,还是我的兄弟?我多么想骑在他马鞍后面,让马潮湿滚烫的体温把我所有的语言一句句擦拭、烘烤、让它们轻飘飘地,从心底浮起,上升,一声一声涌到嗓子眼……我唱起了歌。

有人弹起了冬不拉,所有人打着拍子合唱起来。我在歌声中悄悄移向暗处,躺下睡去。梦见了所有旅途中的那些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羊角的图案从星空降临。那么多的羊挤在一起,越挤越密,越挤越紧……到最后,挤得羊都没有了,只剩下羊角,密密麻麻地,优美地,排列到天边……我若也为我的家庭描绘下那么多的羊角,那么我空空荡荡的毡房一定也会拥挤不已。羊角和羊角之间的空隙,栖满了温顺谦和的灵魂。它们不言不语,它们的眼睛在羊角下看我,它们的呼吸让房子里的空气如海一样静谧、沉定,并从毡壁的每一处缝隙源源不断地逸出,缭绕在广阔、深远、水草丰美的夏牧场上。这才是“家”,只有家才能让人安然入睡。

有人把蜡烛拿了过来,问我睡着没有。我终于看清了我脸庞旁边那只羊角图案的全形——一只盘曲的、四面分叉的精美尤物。我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那人把我母亲的手伸过来,为我掖了掖身上盖着的大衣。

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心中澎湃的激流渐渐退潮,冉冉浮起羊角的图案,我擦干眼泪继续睡去……吃抓肉的事

真不知道当地人是怎么把抓肉做出来的,那么香。我们自己也试着做过好几次,过程一样,火候相似,作料无二,可终究弄不出相同的美味来。大约是人不正宗的原因吧!

我们很有口福,到这个地方来做生意,钱没多赚,肉倒没少吃。串门子时总会碰巧赶上一桌子肉,或者是在“拖依”(为婚礼、生日、割礼等仪式举行的宴席)上毫不客气地受用。尤其到了九月,游牧的大队伍转场下山,是村子里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加之秋高气爽,那时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两场“拖依”。有时一个晚上村子里三四个地方都在灯火喧嚣地大摆宴席。让人为难得不知去谁家才好。只好在这个地方吹会子牛,再换到那个地方啃肉,最后才去第三个地方通宵达旦地弹琴、唱歌、跳舞、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