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曾经属于她的屋子里。
家具早就搬空了,锁也换了。他打电话佯装看房子,从房地产经纪那儿拿来钥匙,才能打开新铜锁的橡木门。他听到锁心弹簧剧烈地跳脱,仿佛惊风骇浪般也同时剥掉了心的外壳。但他的心壳一如他一贯的伪装,洋葱般好几层,他低低轻咳一声,强自酝酿着镇定,不让那洋葱撕揭时刺激泪腺的辣,冲撞着半裸的魂。他是最怕裸露灵魂的人。
他松静呼吸调理气行,渐渐觉得又能从散乱的状态中,整理出井然有序的知觉。
门开了,屋外的强光筛过扇叶窗,只剩下棕黄如蜜色的尘影,他觉得舒坦。他一向厌恶一览无遗难以招架。他让影子掠过羊皮的便鞋,温热的阳光牌熨斗抚着脚背,他盘腿坐进光与尘的领域里,开始一点一点接收她的痕迹。
正如他所预设以及戒备,隐藏而久违的她的气息,立即绵密地从贝壳白的墙壁间细细地渗出来,抒情地固凝在躯体的四围,凉肤肤如她一贯略低的体温。闭上眼,真要幻觉她就在屋里。带来的一束香水百合,包扎在几层玻璃纸中,他一路略猛的手劲,掐出了叶柄涩绿的汁。他想起她自始至终末曾停绝的抗议……许多事情上,他令人难以招架的,正是这种不动声色、固执的内在力道,浑然末觉出手过重。相识之初一切即已成定局,他在身不由己之中。偏偏他在许多方面又显示出,是个极难打破定局的人,习惯在一种封闭而衰弱中,进行内在强健的固执。而坚持无法取得婚姻名份,便应保持清白,正是他一切力道中,出手最刚猛的固执。躲避她的诱力,漠视于对她微妙的伤害,拒绝共赴本能的漂浮,他洋洋得意为哲思者的宏伟,并认定正以最大份量的善德和知识,充填着躯体,而且坚信那才是神圣真理的重量。他振振有词两个人若做爱,势必毁了真理。
他以追求真理自豪。
她却一直对他们之间爱的发展失望,如她所形容,灵魂不能缠绵、欲望单向行动,却又互拘着彼此,她不能承认这就是道德之爱的内容。
她质疑他的爱。
他始终强烈深知爱她,无法否认。
两个人对爱与不爱的认知,竟如剪刀对生的双刃,合拢剪开、剪开合拢。
其实她不知道,那本能的漂浮感,早就以极轻极轻的指尖之力,对抗并分裂着他的重量,她没有察觉到的,只不过是……他早已失去与她做爱的勇气和能力罢了。
车开上那个半岛与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她形容了太多次的、她最爱的摩天大楼。他立时察觉出,她为什么在他们交往的最后,独自搬入这个城?这个城太适合她。
他把租来的车还掉,走了十几条街,几乎觉得随时都可能撞见她。这个城的店家,喜欢把店招画成一面方布旗,他一面一面地认,有一面的紫丝绒上画着绿的三叶草,写着金色的花体字,黑的铁旗杆像晾衣服般穿过旗子,在最尾端的部分弯出一朵抽象的玫瑰花,橱窗望进去,整个店摆满了水晶打磨的雕饰,亮灿灿的像个冰宫,有一只垂死天鹅的嘴与冠,裹着纤巧的金箔,一种无垢的净美。他离开水晶店往前走,另一家的旗用了枇杷的甜黄,画了豆沙色的鸟,鸟啄衔出一串字,原来是家埃及趣味的古董店,靠窗的柜台里,摆着好几只克丽奥佩特拉形制的金手镯和项圈,以及一札纸痕极美的莎草纸,彩绘着枣色与杏色的尼罗河神。
她告诉他这个城已经很久了,他却一直没有来过。很曲折复杂的理由,唯一可以理清楚说清楚的层次,大约是惶恐于掌握她已经十分艰难,更不要说在她的氛围中掌握她吧。他自己砥砺自己,灵智绝不能投降于本能,不能投降于自由与美的曼妙,否则神圣的理性自信必会动摇。犹如知识分子相继淹没于社会乱象,将军失势于敌人盘据的战场,可就再也翻不了身了。但她是那样不顾一切地敲打着他的灵魂,他靠吃力的折磨和压抑,还是不能不被她摇撼,她的魅力完全可以捣毁他的内在精神。太抵抗不了的时候,他唯一的办法,只能顽强地相信,这一类热烈深艳的灵魂,绝对充满了器官直感的潮骚,绝不可能有忠贞性、高贵性,当然更不可能忠于他那带着沧桑枯荒的神圣文明。所以操持自己,做一个不脱序的人,鼎礼在最安全的,不被烧毁的圣殿,就是唯一存在的真理,他虔诚的监督自己,只有智能,智能就是道德,智能脱序,就是非道德。用更巨大的智欲,去控制他对她的情欲,就是他要焠炼的圣水般的智能,钢铁般的道德。
他情不自禁把她想成没有贞操的人,感官本能漫射、随时可以脱衣,有一阵子想着想着,脑中竟如导演般调度着画面,切入淡出都是她毛发、体液、血痣、胎记……分段式梦般的短镜,或者她在草原、海岸、沙漠……裸身展延忆般的长镜。
他因此淬炼得摇摇欲坠,像躲进了一口正被撞击的铜钟里,隐密地独力完成释放,作为他所执意坚持的高贵的终结。庄严神圣然而潮湿的裤裆,成为他值得自傲的罩袍,罩着永不逾越的、清白的、男性智者的圣德。
他替自己设限,除了研究院,尽量避免在任何封闭的屋内和她独处,以免她的身量,节节逼近着他喉结与第一颗钮扣间的位置,以免看见从喉结一路烧下去的火灾。
他自己曾对她说,他是他研究院大楼底下,“米尔顿森林”里,那棵名字叫做“知识之树”的冷杉。刻树名的方木牌,鬃漆了极好看的粉色缠枝蔷薇。他偷偷用雕刀,在木牌背面凿了他和她的隐密符号,却一直没有告诉她。她依着他的话说,那么,她就是常飞到冷杉树梢唱歌的一只鸟儿了。他原对这个譬喻不满,因为树是困植静守,无法动弹的,鸟却有脚也有翅膀,享受着飞翔离去的自由。但后来他却发现,事实上他这棵知识之树,不断生长繁茂的枝叶,蔽荫了整个天空,而她这只鸟的腿上,却一天天被树藤的软筋,紧紧地缚住了。藤有多长她就只能飞多远。她飞来飞去,实在拗不过他时,想以退为进,但一定的距离又得飞回来。他像真理之战胜利般得意。
说森林其实只是个适合午后阅读的林荫庭园,中世纪修道院式的红墙圆顶建筑,四周环着刻了哲理警句的长廊,有一面砖上是魏尔连的诗……“往日,热情常被各种学说撕裂,如今,眼睛已可看到它们在本质上、法则上都合而为一,正如同梦与智的各自攀登,目标相同。”长廊的柱子爬满了各种绿藤蔓,有一种是碎叶的薛荔,另一种,四季开着微小淡白的不凋花,点缀着淡绿的花蕊。他总引着她,在浓荫下捡拾另一棵橡木掉落的橡实,喂树洞里的两只松鼠,这是抵抗她的吸引,最容易的地方。
在这样骑士般的精神城堡,他才能有充分的自信,撰写导演的分镜剧本。两个人静默相视的空档,他便神驰揣想他在一张床上的畅美与欢慰,并且更加确定唯有他的神圣,可以拯救她的灵魂,导引一种贞洁至善的爱了。很长一段时日,他的感情现象,就是这样一个忙于更换面貌的时空。
他打开窗玻璃往外望,房子对面正是那栋一百多楼高的摩天大楼,单手吊在窗边抬高颈子,也望不见尖顶。她拍过好些风里、雨中、薄雾、夕阳下的大楼照片寄给他,她说她那么那么那么地喜欢摩天楼,超过一定的高度后遗世独立,有一回她写信告诉他,夜里她在尖顶的塔台上,好寥落而又宽阔的风,远处是环绕半岛向东流去的河,跨河并列着两条长桥,一条有着蓝色的钟楼型桥柱,一条珊瑚色女性腰线般浅浅地起伏,两条桥的桥灯,照亮了摩大大楼底下的河与夜街。她说她迎风站立的塔台,也有薄薄一层柔光,带萤光的淡紫,像数千只萤火虫一起燃烧着尾部,她相信是星光。因为塔台与河面中间数十层楼那一大段,全是漆黑的,后来月亮就从塔台的背面升起。她在信里说她先是让手里那一束香水百合,一朵一朵地松手落地,坠入黑暗里,有一种轻微的毁坏的失落。香水百合掷完了,她从手袋里找着一张给他写信的旧白纸,手还没松开,宽阔寥落的风就把纸吹离了手,她说,你知道吗,离了人间之后,那天上的空气其实是暖热的,热空气一路旋着白纸往上升,小白鸽子般旋转着往上升,分毫不见下坠,飞进了更高、更高、河上的云里,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她说那上升是种美妙的、令人渴慕的、近似永恒的幸福感。她翻遍手袋,一次一次让白纸上升着幸福感,最后把写给他的信也上升了。
那信给过他奇异的震动。
直到她彻底消逝,他才彻悟一直抵抗的,竟非单纯的她的身体,而是她凛凛超越知识的,更大能量的直觉,或者说才华。那是非常难以描摹的张惶,他在几乎崩解后方能坦承,他和许多人一样,长期拘困于傲慢的智者的陷阱。尤其在他的领域里,先发现知识的人,可以光明正大把知识占据,视为己有,沾沾自喜,武装并充填自己,但发现别人的才华的人,却不仅无法据为己有,反而更扎扎实实照见自己的平凡,所以没有多少人乐意仰视,和肯定别人那种深不可测的、超级能量的直觉。他一直在把他这一点的自卑模糊化,错误简化,因为强烈感觉自尊自重的知识,要被她丰美的直觉撞倒,顿时要露出冰冷可怜的自负自欺,他输不起,那可惧的才华与生命使他迷惑,使他想侵犯,又使他尊敬,甚至使他挣扎于企图亵渎。他完全拒绝缴械,她的诱力因而带着复杂的可惧,他潜意识里因而只想否定、否定!总要否定点什么。
然后他就发现,失去与她做爱的能力了!
他在她消逝之后终于懂得必须妥协,或者说臣服,可是太迟。
他从他居住的研究院开了两天的车,才抵达这里。前半段路穿过许多葡萄园、玉米田,以及长满白杨和野菊的小丘陵。湿草混合羊粪鹅鸭粪的气味,使人贴近心灵的脉音,他长期认为文明的沦落,一大部分的原因,正是因为城市生活的腐化,田园生活的丧失。他从前完全否认她的才华属于更伟大、神秘的智能,而且深信他的知识将睥睨、开发、评价,并率领她,像个提灯者。
如果那个时候经过这儿,必会建议她找一个类似的地方,退出她的圈子,过眼前这一类安适于丛林的生涯,养成单纯的对知识的信仰,像他的“米尔顿森林”一样,自由与美是对平衡平稳的颠覆,如逸出轨道般可偶一为之,然而不能成为生命主体,他正可以替她点那样的一盏灯。
后来心虚地自剖错误,纯粹因为她的离去,竟像他生命中的损蚀,他的“知识之树”猝不及防苍老腐朽,他像死了一样。忽然惊觉,灵魂中有极大一部分,她早就完完全全睥睨、开发,并率领了他,在那一部分,出了“米尔顿森林”,她才是提灯者、燃灯人。
她去了哪里呢?如果她现身,他真愿意匍伏求爱,如经验知识对直觉知识的忏悔,傲慢的理智对感官幻觉的邀请,梦与智的同时飞升,只要还来得及。
也许是那一回上升给她的灵感,她后来就用同样的白纸做了一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