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与智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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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渴望上升的人(2)

春季巡回展,她随作品出现在研究院区的美术馆,他挑了最后一天去。美术馆是个黑灰砖与木扁窗砌成的东洋式房子,充满着战前的趣味,如果碰上戏剧节,也常有社区剧场或乐团借这儿演出。他穿过黑布围成的迷宫般的、其它人的展区,才找着她。她穿着沙色的长背心正与人交谈,声音低抑也像沙。她的第一件作品是瘦高的两座铜雕树脂翻模,一式大小的两座男人,一座全身挺拔肌理硕美,独独男根枯萎干瘪,如深秋的灯芯草:另一座全身骷髅色焦似炭,唯独男根蓬茂野放,结棍棍的一段短棒,仿佛不朽精魂,他立时啼笑皆非,背过脸去掩饰尴尬。

她瞄了他一眼,仍旧与人低论,他讪讪地去看第二件作品。她在整个展区里,纵向横向交错拉开许多条铁丝,错落悬着许多一式大小的红鸟笼,每一只鸟笼上,都挂着极不协调的超级大号码锁,他蹲下身仔细看,才发觉每一只鸟笼里都锁着一个人,他再一只一只仔细看,又发觉锁着的人仅有的两种造型,就是第一件作品的微型重复,有些锁着壮男根的枯骨,有些锁着枯男根的壮人,如此而已。他恍然大悟,被讥刺中气势突然矮了两截,他轻放脚步走近墙,她的第三件作品就在一整面无窗的墙上。

整面墙用大头钉浮钉着成千上万、一式火柴盒大小的长方形白纸,那纸因带着细细的纸筋,他一眼就认得出是她惯常用的信纸,也是她形容过的,在摩天大楼顶,上升着美妙的、令人渴慕的、近似永恒幸福感的那些白纸。满满的小白纸从墙脚一直贴到墙顶,因为只浮钉着两端,从旁边两面墙的圆窗吹来的风,静静的把所有的白纸吹呀吹,掀呀掀,每一张白纸翅翼般努力地鼓动着,仿佛也想上升上升上升,可惜全体失败,没有一张升起来。他把脸几乎贴着白纸,注视着白纸上淡淡的铅笔痕,……801、802、803、804……1204、1205、1206、……1589、1590、1591……8999、9000……先前隐隐的讥剌逐渐收束,他沉沉地感知涌上来庄严,啊!一墙的墓碑。他在角落里看见她设定的主题“男人与历史”。

她送走人跑过来喊他,足踝上系了圈银质的铃铛,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却觉得听见她无限大似巨人的脚步,大得令他忽然想起,一个神话说女子坐入巨人的脚印里而受孕,他在她的脚印里,成了要受孕的男子。

“等了你好些天,怎么现在才来。”

他一时说不出话,低头注意她跑得微红的双足。

“嗳!我这是联作,就像你们的联篇歌曲,怎么样?不错吧!”

那可惧的才华真正吊诡之处来了!她显得那样仰望他,几乎给他崇拜的错觉。

“我们去看那棵树好吗?还有,你可不可以请我去喝蓝葵花饮?”

他刹那之间清醒,啊!这装做庄严的放浪,绝不能被淹没。他恨不得射精在贴满白纸的墙上。

到底为什么要把情爱弄得这样复杂?

她说他从来没有表白清楚!他何曾有过表白清楚的能力?他仅仅感受到分崩离析的底层,藏有一束最尖刻的自知,像关灯以后的光源,一天比一天照得他灵魂被迫要曝光,而那光源的凝聚点,一天比一天亮得刺眼,那是他多么不愿承认的一束光,只有他自己明白,那光源的名字,竟奇诡地叫做“嫉妒”,而“嫉妒”这个词,在两个情人之间,是一种多么难以形容的杂味啊!

要不是那天陪她喝完蓝葵花饮,路过一座老天主教堂,教堂里的事意外剥理了他一直不能承认,不能面对的,关于他嫉妒她的秘密。他至今仍未必去捡视,关于他为什么殷殷盼她成功,又不屑于她成功,紧紧占据着她对他的取悦,又想践踏她的取悦的矛盾。

根本不存在所谓圣水智能、钢铁道德、神圣真理,终极真理只不过是他嫉妒她。

如果她能收敛一点才华的锋芒,那么他真是可以为她生为她死,照她想要的爱——爱她。他后来承认这句话是狗屎,但他一路皆无法不拥抱这条狗屎。

他走到另一个房间,打开向着另一条街的窗。摩天大楼隔壁却是逼近的两条矮巷。一家挨着一家标榜另类音乐,另类艺术的酒馆,“刀客”、“狗腿”、“Nevermind”、“排骨头”、“Fuck Me”、“Beauty Pollution”……一堆堆白天颠狂夜里混乱、才华盖世的新人类,淋着啤酒裸舞,也睡人也让人睡,广场上随便开一场演唱会,疯山狂海至少十万个烧了魂的人,集体出来“爱与和早的呐喊”。什么狗屎类才华!

她好像一直比他能理解、能接受,似乎随时也可以加入,也无妨观望。她在许多信里都提起,一点没有反对的意思,反而好多次赞叹离那儿稍安静些、偏远些,窄巷看不见的尽头,有一家叫“屠杀羔羊”的酒馆,同狼人、羊血、刑具和银烛台装点着夜晚。她有时走街走累了,就拣“狼吻之窗”坐下,叫一种用四英尺高的柱型酒杯盛来跟前的“月亮酒”,那酒柱立在地上,高度及颈,正好可以低头吸饮,像一头小犊,或者像狼,窗外的夜市堆着满坑满谷时兴的衣衫,穿流着捡便宜货的男女,她却觉得有隐形的荒原存在,漫无边际的人的荒原。

才华竟那样随随便便就撞着了她!她几乎在吃喝拉撒里,就能遇见才华。

岂只是嫉妒,妒恨都够了!

他一生不是没有过像撞针击发火药,像雷电殛中避雷针,才华因之爆发的激射感,可惜仅仅只有短暂的时日,以后竟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还是独立年代的事。

她常提起他却从未深谈关于那个年代,因为许多年代中的主景,正是他最想否认的。他在那个年代结束后,才转入学界迁进研究院。

那年夏天的权力洗牌特别失控,文化工作会上领导交代了无数次理念原则,上面指示下来,要做几首有诗歌、有朗诵的大型乐章,歌颂社区独立精神的伟大,所有的诗歌还要印制成海报,贴在公车以及各校校车里里外外,尤其是车尾。那类曲子他已经作过太多,脑海里走出来的歌词或乐句,才到耳窝就有自知之明是滥调。他不停地在重复自己,一个人像掉进一口干涸的井里,井口让人严严地封了盖上了锁,长长的一生也只能在井底绕着兜圈子,久而久之,早已成了个连神经也被锁了、禁锢了的人。

他熬了几天夜也交不出来,正好另一组文艺活动要到一个冬城表演,他自动请求跟了去。

深夜里赶到那儿,公路边的地上碎月光般一片片浅白,在冷雾里像一个个小水潭也像一堆堆枯草。

早起才想起是雪。他披了外衣往表演场走,礼堂前面有个旧戏台,四根石柱外其余部分都是原木结构,雪下在戏台蓬顶上,像寺院的光环,他听见礼堂里有合奏的声音,想找通往后台的门。转过另外一边才发现,夜里看来又像水潭、又像枯草的原因,是因为地上凸着许多小圆坟,雪覆盖上去特别的显眼。白天里看起来,却又诗意地像绿草地上落花成冢了。冬城一向以梨花闻名。

圆坟过去是白墙黑瓦的房子,他听见高亢的禽类的叫声,音团粗鲁原始,仿佛正通过长而狭窄的喉管,那喉管音质的野恣,压服了礼堂里的合奏,一声昂胜一声。声音靠近了,一大一小两个男孩追着一只肥鹅,大男孩手里举着刀,小男孩两手抓着只畚箕,胡冲瞎撞把鹅往圆坟这头赶。那小男孩挥着畚箕也嘎哦嘎哦叫,同自己的灵魂去吓鹅的灵魂。小男孩忽然收了声往前扑跃,畚箕罩住了鹅的肥臀,一屁股把鹅扣坐着紧夹着,腾出的两手死掐鹅颈,高兴地狂喊,喊声这才有了人的式样。鹅抖着颈耸着臀企图挣逃,终于叫不出声。大男孩赶上来,一抹颈割断了喉管,鹅血杜鹃般盛放,小男孩坐在畚箕上,露出一种天真忠诚的神气,大男孩把垂软的鹅颈叠卷进翅膀里,抱起鹅拉着小男孩一块儿走了,鹅血涓涓地淌在雪地上,像流着温热的牛奶与蜜。

他一夜之间灵感泉涌,那些没有份量远离生活的诗与乐句,忽然离了他的脑海。不停驰骋的意象,如爱的交合时无数清寂的瞳孔,而他所有的经历,交合时一向只充满着流行歌般的和声。

那年他的大提琴伴奏诗几乎燃烧掉整个独立年代,到处可以看见贴着他的歌词的公车校车人车,播着他的曲子的府会学校机关。独立最高领导人,站在人山人海劝进的牌楼上,表彰着乐曲的内涵。他听到领导人朗朗解析,大提琴的形貌象征着畚箕与劳动,象征着社区动员奉献的精神,总动员与总奉献,就是社区组织的力量,社区独立的精神。他听到海啸般的掌声。

那就是他一生听过的最大的巨响。

可惜最高领导人在权力洗牌中有条件地淡出,新征选的词曲,贴布告般彻底盖掉了他的诗歌,盖不掉的部分,让新的文化工作团刷洗得了无痕迹。

他悔也悔不及那才华爆发的激射感,像梦般也被阳光稀释,他再也找不着一张网可以捕梦。

那天经过的老天主堂,他原不想进去。她说那个时间可以找到神父告解,她还想在圣母无原罪圣像前点只蜡烛。他在外头卖念珠的服务中心站着,翻几页拉丁文经书,决定进去找她。绕过一排排木条椅,她正跪在镶崁着彩色玻璃受难图的告解室里,神父并不在。她整个背对着他,两手平在小跪台上,抬举的双臂使身形的重心落在臀上,受难图的玻璃,把光色过滤的介于暗紫与深棕,如提琴也如畚箕笼罩着、摇晃着,在她融圆的臀上。一种记忆底层的抖耸的对抗力,她的臀部像瓷盘一样吸着他,他觉得自己静默的视觉止不住往下沉、往下沉。他跟着光像畚箕般贴近她、笼罩她,两手按住她的颈脉,摸探着指节下凸伏的脉流,他在刻意施放手劲,幻想着掐死她的同时,潮湿了神圣的裤裆。

她转身时眼底的温柔,使他更相信他的潮湿不完全是爱的交合,更像是恨的追认。

她也学他抚着他的头骨,吻他的喉结,他推阻的肘挥痛了她的胸,她受伤地望着他。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现在是她面对着光,而他背对着受难图了。

“我是要保持清白的!”

他听见自己高亢的嘎哦嘎哦的喉音。

她在这个城给他写的最后一封信里留了些话。她说不想再见他,因为不能想象没有欲求的爱磨蚀自身,她说她的爱是一个月光可以权充蚕丝被的梦土,月光在梦就在,梦在爱欲也在,谁也不能从月光下逸出。

她却先他一步完全逸出,是感官幻觉对傲慢理智的遗弃,梦对智的放逐,那冷杉上唱歌的鸟,终于割断树藤的软筋飞走了。

他在她之前,从不知道男子也能嫉妒女子。

他关上窗坐回地板上,换了一个侧身的角度,从左侧斜线穿过窗子,延伸的尽头,可以清晰看见来时的半岛与桥。再无限延伸些,应该是白杨与野菊的小丘陵,甚至葡萄园玉米田,而从右侧斜线跃过另类音乐的酒馆,跃过“爱与和平的呐喊”的窄巷,隐隐约约看得见的,是那几街挂着方布旗的店家,水晶打磨的雕饰,埃及趣味的古董店,克丽奥佩特拉形制的金手镯和项圈,再远些看不见的尽处,就应该是她最爱的“屠杀羔羊”了。他在左右视线间交互的穿梭着,正如她在许多的信里,给他叙述过的有时是日间、有时是夜晚的穿梭。他追着一只黑燕鸟的飞翔线往高处看,忽然发现那左右视线的交点,正是窗外的摩天大楼。那交点汇聚之后,几何线便攀着摩天楼向垂直的天空上升、上升,穿过宽阔而寥落的风,环绕半岛向东流去的河,超过一定的高度后遗世独立,往上升、往上升去了,再也没有下坠的线条。啊!那必然确是一种美妙的、令人渴慕的、近似永恒的幸福感。

他答应了房地产经纪,黄昏时缴回钥匙。

他闭上眼仰倒,手枕在头下。那么,黄昏以后他就去找她的“屠杀羔羊”,坐她坐过的“狼吻之窗”,喝一柱四英尺高、像小犊或狼一样,可以低头啜饮的“月亮酒”,月升以后,他就去摩天楼,一阶一阶走到最高的塔台上。他太渴望那上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