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与智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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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算命之城(1)

她决定到算命之城寻找自己本来面目。

春天的城一径怒放着杜鹃、桃花和白山茶。

分成两半,一半栉比着金属钢材与玻璃质地的楼宇,一岸却迂回着许多砖壁生苔的深巷,阴天的日子竟有幽冥的古意。长久以来人们深信着,深巷里居隐的高人真君,掌握并卜断着楼宇间政经风雨。正如现在,传言四年后全城直选领导人,将由一位庚午年出生,额阔面圆,身形宽胖,紫微、天府坐命宫,“禄马交驰,七杀朝斗”格者出线。传言沸沸腾腾呼之欲出,已经带动了政经系统权力结构的暗流。

有人曾分析,这是一条分隔宿命与革命的河,有时候宿命压倒革命,有时候革命压倒宿命,那两岸唯一牵系的桥,终年壅塞着人车,投身宿命与革命的抉择和辩证。

她在报上读到解析传言的金句——历史的传承有其宿命的包袱。传言正企图打开四年以后政经的命盘。

她于是决定到算命之城,寻找自己的命盘。

河极美,橙色的夕阳对空却有毛白的月亮,在渐渐银紫的冷天里。据说是这个城一天里最好的时分——日月双居,不少人挑这个时辰决定大事,像大节的恭行如仪。她依着桥站定,身后流不尽庆典鞭炮般大红大绿对撞的噪音,一种分崩离析前的互扯。站着站着她却觉得进入耳中尽只风的浑噩,如噪音浸不进河里。走这样一段桥去寻找自己的命盘,不能不让人寻思确实像走回茫茫身世。

自从结束多次与陌生男子的动作欢爱,她觉得无可遏止地疲乏,像太强的阳光投射在单调的黄漠。小时候排过八字,她是春月之水,现下想起来,也许大把大把曝晒的栖身方式是错了。征逐于交合浮沉其实是夸父逐日的悲调?她记得早些年家中的一只织锦小盒,一直收着她的命纸,也有四柱推命,也有紫微斗数,红的洒金纸上墨的草体,唯独八个字却字迹工整,描了圈圈,像天机的昭彰,她始终印象深刻——“日出扶桑,月朗天门”。似乎是那年中秋遭小偷后,锦盒命纸一并遗失。后来因着父亲供职的单位来了位新同僚,也精通易数,父亲方拿了她的八个字求教,那人在纸上另写了十六个字,“风流艳雅、不犯桃花、冰雪聪明、命中主贵”。

过了桥之后的马路,河的支流扇子般散开成许多小巷。巷口是座庙,庙后则是吆喝蒸闹照眼明的夜市。飞星真君名震权力核心,随口问即打听得出来。

她在庙前停脚,红的长明灯闪耀在金严严的佛面上,溶溶一片光,坛上插着小小约五色旗,她知道那是神兵火急如律令。她忽然不自禁心虚和——软弱,是夕颜之花污了颜色,她低头走开。

她至今方怀疑软弱是另一种欲望,比贪婪更像贪婪。她在陌生的床第之间流浪时,竟发觉自己无端无由惑醉于听到伴侣爱怜地说——“你是多么多么多么的软弱呵!”也留恋于自己对着自己说——“我是这么这么的软弱呵!”那凄寂与伤美蹂合的丽质,是狂风里飘起的一窗细纱窗帘。软弱遂成为她爱情的宿命,这句话几乎有着轻的金与薄的红——经典章句的色调。她在虚虚绵绵中完成所有陌生激情的欢苟。疲乏终于有时候也使她反诘她的软弱。

到底是在宿命软弱的随水草而居,或者是逆命顽强地任欲马行空?

她后来清楚明白地感受自己在一种叹息中支解,强烈地渴望无力状态中支解。仿佛自身也有一条分隔的河。她每每听到轻亲的耳语“你是多么多么的软弱呵!”却腾起不可抗拒的旺盛的亢奋,挣扎着要放掉一身的血,装饰盈盈倒倒的官能。

她在豆花摊前坐下来,姜汁糖液的琥珀色,使豆花的无味浮泡出贵气的烈香,她低头让那香气敷上脸。

与其说寻找自己的命盘,不如说寻回本来面目吧!“日出扶桑,月朗天门”,仅仅是这八个字,即有说不出的玉骨冰肌的可爱的圆满。这样地想着,往后但愿来得及顺天合命。

整条深巷排满了相命馆。河过了桥即回转,从深巷后头血脉般驰缓流过去。更远是浅山,一直都有日月山川投影在河的奇谈,于是经常传出异兆。偶或魁钺相对,偶或月照长江,两年前曾传出“君臣庆会”紫微星、天相星、武曲星相逢,于是预卜所有公营企业股票隔日狂飙。就在去年,政经权力结构曾有刚愎抓权型拥军强人介入,深巷即传出河中星辰投影,巧逢流年“左右护主”格,领导人必获护佑度过险局,果然一一应验。相命馆于是南南北北涌进来,绕合聚成天人特区,几乎三步一帜五步一家——姓名把舵、灵符显光、四柱八字、阳宅鉴定、手掌乾坤、易经占卜、十二生肖、西洋占星、择日奇术……以及神算紫微。

那一两年也是“禅七”和“随缘”之说,最深深影响河两岸城民的年代,几乎成为精神的依归、缔结成文化的信念,成为超越道德的智慧,整个城仿佛开了光。

她一直认定自己也是静静地遵循着这个神秘而且神圣的智慧,一切随缘而已。

何至于弄得如此支离破碎?

她在深巷里细听自己的脚步,桃花新枝从矮檐边粉婷婷地穿出来,无限的禅机,春水春月春花,她走着走着,觉得似乎真的经过指点,即可感应一种超俗世的知觉事物的方式,走在这儿容易顿悟,仿佛一生可以重新来过,叫人当下升起简单的坚决,对抗半生的软弱。

应门的人抱歉地告诉她,今晚是签注明牌的吉时,真君以及学员们皆出门去了,替她挂了号,约定明日提早。

第二天河对岸政经权力结构却祸起萧墙。整个城汤汤滚滚。许多草根阶层从宿命的深巷会合,渡桥决定前往革命的楼宇支持。据说决策层峰因不堪“禄马交驰,七杀朝斗”所诱发的民意震荡,决心整合,要求传言中呼之欲出的庚午年生真命天子,立即现身并表态反对全城直选领导人,以回卫现有体制,并力陈顾全权力和平转移。但草根民意声浪霎时排山倒海,竟破釜沉舟提早提出于明春即进行全城直选,把“不是皇帝命的拉下马来”。朝野杀气腾腾,现任领导人因沿袭自法统继位,仅凭法统之独尊就得能权倾一时,被斥为民意之叛徒。革派人士纷纷秣马厉兵,以“扶舆马”自居,全力拟将“皇帝命”者恭迎扶正,舆论形容为“逼宫暗流”。据称该呼之欲出“皇帝格”大老,不仅紫微、天府坐命,“禄马交驰,七杀朝斗”,而且官禄宫天相、廉贞入庙,财帛宫武曲、文昌冲照,左辅、化权星加会,格局之大必主黄云盖顶紫衣遮身,官界峥嵘,权柄在握。许多法统领导人身边当红炸子鸡的少壮派战将,已为来日仕途考虑,相继以民意为遁,倒戈相向,加入革派兵马,共同标榜——法统为历史之包袱,软弱为法统之宿命——大声疾呼全面策动全城直选,加速改革。

深巷一早即花落失声,巷里巷外许多人结队过桥请愿去了。桃花、杜鹃和白山茶的花瓣,让倥偬的人群震得零碎委地,花海里无穷尽地起了一层颠簸悲恸。她弯下腰身,拾了一把握在手里,腥出细微的花气。她低头想着,会是如何的一个人,来推衍她的命盘?她直觉里的江湖术士,多一半像书里所谓绍兴师爷,黄脸精寡,坐在超自然与怪异里,神鬼之合,是人型的阴阳五行。

只有一个年轻男孩在,坐进黑皮沙发圈椅,她似乎闻到空气里迟迟的虔敬,男孩正读着和她清早读的同一份报,桌上搁着计算机,她唤了一声。

她从男孩的眼神里兀自读出赞赏——她一向对赞赏敏感而且准确,从来那些赞赏,也都足以凝聚成袅袅娜娜的渴望,就像招呼灵魂的魅音,是具象的无力抗拒。她低下颈子,写下自已的生辰月日给他。昨晚应门的人告诉过她,真君现在当然不可能见着了。每天有轮值的学员,他们都是成绩极佳的。男孩认真看她,那认真里有闪电般的天真和煞有其事,她更有摇摇之感,是风里的蛛网。

“阳历吗?”男孩移开目光翻了翻历书。

“阴历换算是二月十五。”

“几点呢?”她发觉他的黑眼珠色深丰神,有一类温和但火炽的智光,仿佛洞明。

她忽然慌起来,一段一段不堪的遇合,陌生的放任,拿掉的那些不同精子的孩子,她忽然一阵纤弱地羞惭。想了想,决定使诈。

“早上九点多。”

也不算使诈。她记得小时候那张命纸记着早上八点三刻约近九点,应该是辰时。但她清晰记得父亲也曾与母亲争执,认为应该已逾九点。因母亲生她之日,连奔带跑穿过许多田陇,母亲并不戴表,父亲称母亲慌张张急匆匆,记忆并不准确。

她自认一向不是撒谎的人,除非必要。

“我是代我同胞妹妹算,我们双胞胎,她比我晚半个钟头。”也不过是不希望被他一语道破,她希望保留进门以来环绕的含苞的氛围。先听听再打算。

“那是你们同胞不同命”,男孩说。

她看他转身输入计算机,一张命盘旋即现出来。就这样快,她错愕惊疑,世情单薄纸一张?

男孩看出她的困惑,笑起来。

“别担心,计算机很正确的。我学计算机,因为有兴趣才来研究。紫微斗数其实是统计学,按一定公式,你别担心计算机把你的命弄乱。不曾失误的。”

男孩把桌上书报清开,定睛解读,仿佛十分把握鉴往知来。

“美人啊!不过廉贞天刑坐命宫,风流桃花劫很多,谈恋爱要当心所谓因色犯刑,感情之事怕要历尽沧桑。”

“别介意,既是统计之学,所以把统计结果告诉你,当然也就有人不在统计之中,我们这一路从不玩神弄鬼的。”

“不!你说得准。”她眉色黯然,极力克服着牙床之间轻起的摩擦。

“晚婚则吉,早婚有克,有红杏出墙的变量,性格卅五岁之前反复无常心情郁结。子女缘分淡薄,恐怕要拿掉三四个孩子,以后不会再有孩子。留在父母身边工作生活比较好,迁移宫出外心力交瘁难有成就。幸好看来你父母极疼她,尽量别离家吧!兄妹宫看来,你待她不错,不过,三十五岁以后一切才能平顺呢!”

她眼角轰轰然,潮水聚成泪,只有不动。

“你算命都是这样毫不留情?”她抬手背罩眼,泪池里起了一阵无状委屈,她堵着泪。

屋外有摩托车的奔驰声,他起身把一扇百叶窗片放下来,地板顿时搓搓絮絮都是光丝,像许多郑重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下意识紧张,更像又起惯常软弱,要沉下去沉下去。

“我就是这个德行,不准不要钱,我讨厌耍江湖。也有人很欣赏。但也是规矩按命盘说,绝不信口雌黄。”

“那么我呢?”她敛声问,几乎胆怯。

计算机极快再送出一张,他端在手里,放心扬眉,像个知交,端在手里的正是死生契阔。

“差一个时辰,竟然天壤地别!”

“你可是标准的‘日出扶桑,月朗天门’格呀!太阴星入亥坐命宫,是太阴最好的时辰,又加会天魁星,在神话里就是月神了。官禄宫太阳入卯,天梁星拱照,迁移宫逢禄存、天马、左辅、天机又还有化权星,少见的贵显之局,不管人在那儿都是功成名就呀!真是失敬失敬!”他站起身朝她鞠躬,完全的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