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太阴星入亥加会天魁,必然是才华洋溢浪漫唯美,举止谈吐极具魅力。夫妻宫更好,天钺星入庙,郎才女貌书香之家,两个人都爱好文艺,一见钟情佳偶天成,恋爱不要两三个月就能结婚。总之日出扶桑,月朗天门格,是古往今来相书里开卷即别的贵局,而且正是像你这样丰姿清秀,雍容大度。太阴星的异性缘都是红粉知己,礼仪中人,造成佳话无数。称得上风流艳雅,不犯桃花,冰雪聪明。真正娴德淑妃,高贵雍容,命学上一贯强调,主富容易主贵难,我真的很少看到这样好的格局。”
“双胞胎不同命的是不少……”他话里显然宽慰。
她让泪河爬下脸,再也撑不住。
“你是替她担心?”
她点头。
政坛诡谲竟真如天候一夕多变。隔早忽然起风下大白雨,河水涨高逾越警戒线。据说因为官商勾结,下游疏洪道修建工程延宕十年仍未定案,每逢骤雨到处淹水。赶着正逢“逼宫暗流”,下游居民怒恨怨结趁势爆发。盛传勾结黑幕中,正有法统派重臣涉案,愈发不可收拾。居民冒雨抗议,有些甚至披麻带孝,扬言以死明志。朝野震撼吵嚷提出以民意为共识,法统派宣称民意要求法统,天地动怒,民意在河,日月流水可以为鉴,改革派宣称民意要求改革,天地动怒,民意也在河,日月流水也可以为见证。
下午晚报却再爆号外,某财团言之凿凿指出,所谓“禄马交驰,七杀朝斗”格者,纯属预设之天大谎言,旨在豪夺民意,并称该呼之欲出人士根本拿不出出生证明,生辰八字全系存心捏造,已经掌握全面翻案证据。法统派并冠之以——世纪之骗局。舆论哗然,改革派受到重挫猜疑内揪,而倒戈的法统派当红战将,多数早已旗帜鲜明,早被领导人贴上了标签,一时进退失控。有些观风察色想急转弯,但大部分过河卒子坚定不摇,准备祭出“河神”,请该呼之欲出玉玺人物,对河立誓,愿天地神鬼明鉴,一片青天昭然。并称将设坛台“扶舆入正”,为历史求得一灵守护,推向开天辟地未有之轩朗格局。
她把阳台一组青铜风铃摘下来,风势雨势里有一种活泼的挑拨,然而实在摇晃太厉害,掩上门前她把报纸卷好扔进门外垃圾桶,她惯常有熏沉香的习惯,极之排斥报纸毛燥味的骚扰,只要读完绝不搁在屋里。
她的窗是扇圆窗,也像月亮,月朗天门,铝的框和毛玻璃,各有银质的冷和玲珑的透,虽然是借住,这样的窗却给她委身的恋恋。
圆窗望出去并无法看见河,但可以肤感明明的湿和宽宽的涌,尤其台风落水的日子,悠扬顿挫太剧烈,简直携了兵气和浩劫。也许因为整晚想着她的命盘,恍恍惚惚更觉得乾坤虽在位,生命却无常,今夕不知何夕之感。习惯性的空空洞洞的绵软,又征忡回头找她,说不清更深更浅,她只觉得单薄,需要好风凭借力,送她上青云。
有人敲门,响在雨声的阴处。
她不记得给过别人地址,只除了他。
解读完她的命盘,他送她出巷,请她喝了碗远近驰名的药茶,沉沉的药香有悠悠的和谐。他端茶给她,要了她的住处,她记得她刚哭过,对他的难以言诠的信赖和被洞悉,更不能招架,像缘份,所以给了他。
她开门遂比较笃定了然,并未诧异,也等于相约。
“我想了一夜,真希望能交个太阴星座命宫的女孩,我是文昌星文曲星座命,我们一定很投缘,交个朋友吧!请你吃小摊。”也许铁口直断惯了,他的邀约也是雄辩滔滔,极不容易拒绝的口吻。
那正是她一贯耽溺的招式,她的执着软弱正是用以招来强刚。
两个人撑伞走进雨里,一人一柄伞占掉半条巷,实在霸气兼而造作,他一把牵近她,她只好收了自己的花伞。
她住的地方在高楼这一岸,小摊都在楼底,如果说深巷的药茶摊她曾有过可依可恃,大楼的线条决绝利落,再度给她游离。
他替她叫了小火锅、烤鳗和手卷,像个极有经验的吃家,很安家的典型。
他自己也点一式双份,但多了一碟乌龙面条。他把面赶进火锅里用筷子挑松,太早下面逼干了汤汁,他招手再要,她阻止他,把自己的勺子给他。
“太阴星座命,就是很会照顾人的。”他满意称赞,眼睛眯在热气里有鱼的形姿。
她想起她床第间的放逐生涯,一切事情总是乱七八糟,她理情理事打理生活的能力与心态,处处遭到质疑,学习整顿使她神经质,长时间歇斯底里,从来没有证据显示,她有理路清洁的规模。
她把蜜蜡色洒落白芝麻的烤鳗剔开一半分进他的盘里,她一向中午少食,剔得极仔细,保持着鳗鱼肌理的优美,像孩子专心做着数学题。她隐隐感悟,这男孩有奇异的戏法使她平明,如闻礼乐盈耳,即或在大灾难中行险仍然安宁息神。
“送你出了巷子,我把你的四柱八字也排了,你是伤官格,我是印绶格,伤官和印绶是最速配的朋友,一定谈得来,你知道吗?我正好命宫还带天钺,也正好大你五岁。”
她掉泪的冲动又轰轰兜来,接近她最最熟悉的盈盈欲倒的软弱。
“你这样的表情,比笑还要好。”
她的泪滴在小火锅旁,樱红的火苗烘着。
“还在替你妹妹伤感?”
她仍点头。
出了小食摊,雨歇风住,有一段剔透的云天浅朗,戏剧化的地方就出戏剧化的天气,他替她抖抖水珠一并收了两人的伞,他的素蓝,她的橘花,依着并着自叙另一段起落。
“带你去见识这个城最好的书店,太阴星和文昌星,不可能只吃肠胃食物,不尝精神食粮吧!”
她再次迷惑于他奇妙的本领,似乎可以将她自真实中抽离,还原给她一种天分——重新捏造自己,他一切的启动都迅速地唤醒她,如何认真学着,自认着她的“日出扶桑,月朗天门”。真是巨大的美丽的创造,正像他们经常走着的那条河,把宿命的带向革命,把革命的带向宿命。只是一点小小的试验,立即让她爱上新生儿般的浑然忘我。比往常更容易懂得过去种种皆人非而我是,诸般无奈,错在造化。
她想起自己盛怒时的疯势,她是个会厮缠烂打之人,在绝了盈盈软弱的另种时候!她一直认为那不是她本来面目,现在更可以肯定。终于找回自己的命盘呵!
许久许久没有如此的午后,和一个男孩走在希腊神殿般的书殿里,花岗岩的台面上游移着雨和光的嬉游曲,他在橡木白的书架上取下一本草叶集,是个手工珍藏本,一行一行诗的周边有古典的藤蔓图案,以及无花果或者青橄榄。他替她轻轻地翻,像守护与讴歌月神的侍卫,隔几页另画着牧羊神牧羊女,兽角形的号低吟着,像草叶里的私语,一声一声藏着简洁的思慕。她交手立着,眼神一径停在书页,月神的说不出来的处女般的至真至善,正凝聚一团圆涣的光,她感应到正在贴近着太阴星的种种,温存地贴近。而关于真实生命中的狼狈,她感觉命盘正灯塔般指示着她,不必相认且不必多想,谁说过去无法更改?记忆是颠覆过去最好的途径,捏造记忆同时也就重新打造了过去。
她觉得可以慢慢学会太阴星的过去。
夜极深他送她返家,脚心底仍有湿地的凉,手心也是。她让他进屋暖一暖。床和衣橱去掉了大半空间,衣橱没拉上,像许多不同面貌的她,刚褪下的壳。
他比过往任何男子都值得她留下,丰足的经验教会她,只要几个身段,比如一枝软稚而贪欢的花,要什么,就要定了。但她想起太阴星的冰清玉洁。
他仅只拍拍她的肩,手劲略沉算是道别,她站在衣橱前送他,强烈知觉下肢液体的流动,只有静静立着。
祭河神那天,她也去了,其实完全因为寸步难移。
桥上全线交通管制,中央搭了坛台,横披是“向历史负责”,坛台两旁排满了观礼席位,再双向延伸到河的两岸。改革派为了洗刷“世纪之骗局”的挫败,以保民意优势,千里迢迢搜出多位“禄马交驰,七杀朝斗”格玉玺人物出生老家的旧街坊,但自知过于发苍齿摇,垂垂老矣的记忆,毫无取信的分量,只能聊备一格,而六十余年前,又根本不可能留有出生纸,遂决定举行当众投河立誓的邀宴,以昭明民意。应邀参加的中外媒体记者据说即多达千余人,典礼之结果对民意优势的正负影响,已经成为城内最大地下赌局。成为近十余年仅见的国际盛会。
她站在人山人河的边缘,被一种暗力扶推着,像一只马戏团的小狗被推到火圈前。高亢燃烧的理性正用地热般的力量,包围住每一个人。她像置身事外又像委身其中,铺天盖地的锣鼓和呼喊,从她站立的距离望过去,零乱嘈杂却动江关,一个人只要再向前挪移小小的一步,情不自禁要非理性地失去在空间的向度。她记起早报上说,这个城民数千年的血统素质,一直具有强烈政治性,随时随地可歌可泣,以大乱为喜,呈现伟大而荒谬的混合面貌,而大乱的乱源,即是以谎言为真实的神圣不可侵犯。
她选择后退,后退到一个植满梧桐树的小公园边,从摇枝摆叶望过去,桥成了一条钢索,站着走索人。她存心隔开那些热烫,距离于是愈远,所有声音只是一团团持久的音爆,似乎轮过许多人说话后,终于有一个身影投下河,落姿十分钝重,然后,桥上桥下两个河岸数以千计的人跟着跳了下去,音爆达到最大强度,是抽象核弹蕈状云,像战争在远方,她记得哲学家说过,战争与性爱是最充满私欲的行为。
她收看晚间新闻才知道场面失控,跳下去的人太多,刚下过雨的河水极冷,据说桥底隐伏着深的漩涡和暗石,因为搅局跳水者成千上百,一时疏忽了“禄马交驰,七杀朝斗”的该名大老,没有在预定时间内上岸,发现时已呈现局部脑部缺氧,也不过十来分钟,据说该大老素有血压高宿疾,截至新闻播出前,仍在昏迷中。
革派溃不成军,辩称法统派鼓动制造骚乱,造成恶意谋杀,如该大老终有不测,扬言扛棺抗议。法统派则称革派编造神话预设谎言,豪夺民意,玩弄民意,所遭玩火自焚、玩水灭顶,俱属天谴。舆论预料两派将引起更惨烈的争斗和算帐,甚至流血变天。
那张命盘是真是假呢?她想着。
夜里河即恢复通车,招风雨的黄昏天,蓝的云心圈着红,听不见噪音的位置,即少了大红大绿的对撞,只有金星般灯头衔灯尾的叠影,不可置信地灿烂和辉煌,简直不能想象只是下午,原地一场秀,静静地杀机,时空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时间冲掉空间,空间埋掉时间。
她决定到桥心去,再看看河。
急雨狂风带来上游的沙泥,水面比较黄浊。她记得许久以前也试过跳入河里,因为无法主控宰制的欢爱,与大乐完全殊异的理由。
走到河中心,水却只够淹掉半根脖子,再沉不下去,泡着泡着变做一类极单纯的沉缅,耗费时间的感觉愈来愈分明,使人发急,她试着拖身子往水里行走,找块水深的地方,始终找不着,竟被河水激恼,冒出一股无名气机蓬勃,赌气不跳了,不知算是对死亡凶悍或对死亡软弱。
她想起来,倒是忘了问,两张命盘里,有没有哪一张显示自沉?她一整天都直觉他仍会来,她在从前所有的男人身上,只找到互相充填——像烂菜塞着牙缝,可是至少代表正处于饱食。饱饱的、胀胀的、不禁久站的、绵绵垮垮的……叫她娇无身力,唯有委身。
现在才觉得饿,空空地想,痴痴地饿,不是饱过头的穷凶,反而像蝶恋花的等待恩泽,仿佛正一步一步接近“日出扶桑,月朗天门”的静婉。就像她现在站着,头脸伸出桥外,如果有影,皆落江中,月亮照着河,河里有她一生情一世情的容颜。脑子里的一切紊紊乱乱,只剩了水意悠悠,从前的月亮正照着现在的月神。
今天如果不见他,那么明天她就去找他。她真喜欢这样的交往,如此真诚地学着否认自己,没有丝毫的虚伪,否认有多长,真诚就有多长。
是他说的,太阴和文昌星天造地设。
一切都必须从否认开始,宿命的否认,革命的否认,真诚的否认。
她又觉得盈盈欲倒,然而充满期望,想沉静叹息:
“唉!我是多么多么的软弱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