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以后,她就上了好长阵子药瘾,最初是抵制暴饮暴食,十分有效。吃了以后整个人楞楞地饱,先是一两个小时沮丧忧郁,撩人怜的心情,之后猛然就进入十几个小时的高度兴奋,口渴、话渴、心渴,人也渴,不饿光是渴,体重很快地掉下来。一天一颗,她吃了一阵子,察觉到了意外的奇效。那药似乎释放了她意志里的低卑,使她自信蓬勃起来,做爱像重量级拳王的擂台赛,出拳闪脚都是肉紧肉紧、扎扎实实正中要害,使她空前地受到他饥渴的喝采,她一直感觉青春的力道在垮蚀当中。停药的日子就完了,四肢百骸就像放完的烟花,一地的炮衣,也像松掉线的傀儡娃娃,瘫成零件,每一个关节都如发馊般酸疼,但只要再吃一颗下去,就像傀儡娃娃提上线,立即可以跳一场风起云涌的摇头舞,所以戒不掉。她爱上那虚无飘缈但是狂恣的、自主的感觉。
直到有天她发觉吃了药后的几天内,居然手腕都止不住颤抖,神智涣涣散散的不能集中,吓坏了她才停掉。然而却出现难堪的后果,大约真伤了内分泌以及肾功能,破坏新陈代谢,总之水缥缥的赘肉肿上来,喝水也浮脸,半个月里爬上十来磅,她觉得自己的眼珠简直要对那些赘肉发出冷冷的、玻璃匕首般的凶光,于是改吃另一种药,正正相反,昏昏沉沉精神不济床上一窝一整天,把三餐捱掉了,后来她在报上读到药品检验结果,这类药原来加了催眠作用的二氮平,长久吃有伤及脑部的可能。
就在戒了药瘾之后,他们分手。
前头聚了三圈人,有一户人家沿着灌木丛晒着整片木棉花,大朵大朵深酒红的瓣,黑与黄的花心,像亮相前热闹的排场。一个老太太正拿着扫帚和畚箕,把花收拾起来。圈子里的人衣着光鲜勾手搭肩,几个女孩身上是极流行的印花雪纺,里面悬吊着深紫的内衣。似乎围着一场街头艺术表演。
她快步走上前,地上躺着一个头大如葫芦、身子却细缩的孩子,石块镇着一张牛皮纸,墨汁写着杯口大的字,水脑症小孩,父母抛弃,急需仁人君子解囊就医……一个大号空奶粉桶搁在中央,孩子光手尖脚,抹布般的衣服包着不动的软身体,不像个孩子,倒是无毛的兽尸,孩子的脑部像葫芦的底,水胀胀地绷得额头亮滑,闷闷地睡着,似乎睡得不省人事,无视于街头人堆的嘈杂。她听到有人说:
“假的,吃了安眠药。”
毕竟脑大如斗仍是铁铮铮的,她在皮夹里拿出钱折小了放进奶粉桶里。
中间一圈却是个黑瘦如乌鸡的女孩,也是脸贴着地缩手缩脚昏睡,牛皮纸上写着年纪小即罹患肝癌,父亲早死,母亲无力抚养……小女孩的头发睡乱了盖住了眉眼,也许因为外形缺个有噱头的大水脑,围观的人趋前则散,特别显得伶仃,她在小女孩的罐里也放了钱。
最后一圈竟是个母亲与孩子,两个人分坐在大小两只竹篓里,头就架在竹篓边也是痴呆昏睡,牛皮纸上写着从远方来此寻亲不遇,无依无靠,孩子病重流落街头,盼捐赠盘缠以便回乡……她在纸前站了很久,想等母亲醒过来,忽然一阵杂沓,巷子里便出来三四个男人,连卷带打包,把孩子、母亲、钱罐全收了,贼一般的速度,她正错愕着,往散去的人回望,远处走来几个武装兵。
她站在水脑症小孩卧过的树下,对面梯形金属楼前的霓虹喷泉,汪晕着情歌式的水舞,大阳照在刁泼的水柱上,她觉得一阵日色哗哗下,灿烂地荒凉,这个城显然充斥着一心一意要让钱能活起来的意志,那意志同样给她疯狂之感。
真的可以在此求得一个青春之肾吗?
想起她住的城对这个城的一切崇拜,也是有着类似地“惯性低卑”。她记得替她搭线的朋友认真保证,而且举了例子,这城里还出产另外一种抗绝症的药,利用廿四小时内刚断气的死者,取下他们新鲜健康的肝脏脾脏,抽取其中精华萃制而成,而且限定脾的年龄低于卅五岁。据说所有高级领导群人人都吃一套,一套至少两三个月的剂量,有病救命,无病可以免于苍老。朋友因有内线交易带出一批发了暴利。又说全世界只有这个城能制造这一味秘药,因为大批的年轻肝脾,只有权力的强制执行才能取得,只有这个——生前死后身体意志都不属于自己的城,有免费而充分的大量鲜脾活肝,以及权力,造就了全世界最巅峰的医学秘密,小小的注射绵羊胚胎活细胞或者隆胸换肾,算什么呢?
她站在喷水池边,水柱喷得过快过高,水花飞溅歇斯底里。她又陷入质疑换肾的安全和荒唐,但仍无所遁逃地察觉那疯狂的跃跃欲试,无法释放的意志。面对荒唐而仍愿视之为救赎图腾,就是她的爱的规模,她自嘲地想,也许可以算做——失去自由意志的人的意志吧!
在她居住的城或所有其它的城,她知道,都没有可能为她的病历换一个青春之肾,除非等到肾真的无可救药地坏了,但那个时候,她已经是多么多么的老丑啊?生命的慢性自杀!
不愿意苍黑黑地老掉,水摆夷的青春,完全直击的恐慌和诱惑!
他们也有过情爱法码上轻重极平和的日子,甚至那个时候他的爱还重些。她记得他头一回吻她时的眼光,是烧在冰宫里的火炬,他把她框在墙脚,他苔湿的舌缠卷住她时,咽喉里一股深而狭的强大的吸力,一直深达她的子宫。使她幻化成附身的女萝,甘心长出千千万万条藤蔓。
她清楚正是最初的幻化,造就全部的轮回。
在她居住的城里,长期有极大的声浪,揭示着另一类生命的命意与作用——释放爱与美,她一直害怕接近它们,她自认无法属于那个族群,她隐隐察觉那声浪里潜在着似乎能支配意志的力量,但她毫无模效的欲望,也认定毫无接受的本领。
“小姐!你在看什么?一个人来玩?哎呀!你的内分泌很坏呀!脸上这些黑斑若不早点除掉,会愈来愈多的。这么漂亮一张脸,毁了可惜啰!”两个娇小女子叫住她,轻便的旅行打扮,手里提着一只袋子。一路胡思乱想的人,对任何招呼都有延续的想望。
“你来玩?我们也是。我是美容师,同路就算是缘份啰!我常常介绍朋友吃一种竹枝虫,也介绍给你。我每次来都买好多回去。你看,就是这一种。”顺着话把一小袋竹竿色螺壳般的物件倒在手心,拣了一只给她。
“竹枝虫是南海的岛才有的,是一种特殊竹子的寄生虫,十五年才能采一次,你看看,每一只的中心一定要有一根红线虫,才是真货的。我教你,买回去冲开水或者煲汤,很有效的,先喝一个疗程,差不多两个月,皮肤一定又滑又细,缘分啰!刚好看见你告诉你,你看,我一买就是卅包,吃一个月。你待会看见有人卖,就赶紧买,机会不多。我这些是一包一百五十块。”“你看你眼睛下面的斑已经太多啰,赶快买。不要忘记啰!”
她微发窘,觉得心事被道破,更觉得殷殷的好意里,牛奶似的温柔,何况这些话题是她最大的伤痛,从咽喉一直伤痛到子宫。
“哎!我就是同这个男子买的。”另一个女子拉过一个黝黑的男人,大太阳的天气,男人仍穿着灰夹克。
“你问他还有多少包!卖得好快呀!对了!我给你我的名片,你买回去如果有问题,可以打电话给我,或者来找我。”
男人说还有六十多包,如果她还要多,一时也没有了。
“我以前也同你一样的,黑斑多得好像锅底,皮肤好‘鞋’啊!就是吃竹枝虫好的啰!你回去随便打听,好贵的,只有我们这里便宜,好多人抢着要啰!”
她在阳光下仔仔细细看,两个女子一个白些一个黑,净亮亮的弹性确实是青春的示威,她闪过片段羞惭,她这样的知识女性,并未借得任何深沉——在她们面前,有一点知识的可耻。
“你别笨啰!赶快买呀!”
女子递给她一张名片,印着来的时候她经过的那个城的地址,她从她居住的城经过那儿来到这个城。
她买下了男人手中的全部,两个女子陪她数清楚,叮嘱了她煲汤的方法随即道别,回到街景。
她有一股冲动,希望当下可以试验,她想起女子方才形容,黑斑多得像锅底,好“鞋”的皮肤!整个人立即像战火里坍掉半壁的房子,其它的部分摇摇欲坠。
她希望转移自己的焦虑,想着及早选一个下榻的旅馆,可以和接头的人联系,也可以有热开水试试竹枝虫。其实这是个极多华丽建筑的城市,而且大多数就是旅馆,活泼、巍峨、尊贵,正是城里最“东方风来满眼春”的部分。她觉得饿,折腾了半天。往旅馆旁边大片房巷里走,一棵榕树把巷子分成两叉,中央又有一个哨亭,蓝底漆着红星。两叉都是食街,海产野味、靓汤火锅、潮州菜馆……她一家一家地看,家家都派了人在门外板凳上坐着拉客,吆喝着,十分窄路相逢。两排巷走完,有人在风里卖糖梨和糖人,风炉上的小锅里泡滚着荔红的糖浆,她看了一会,仍觉得有趣但是脏。来之前读到的报导特别提到,在这个城里吃东西要小心。有些早点摊油条掺了大量洗衣粉,曾经有一千多个人吃冰淇淋中毒,许多牛奶中有淘米水、芒硝、农药、尿素、牛尿……报导上说“……人们视金钱为无上瑰宝、嗜之如命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金钱是一切意志的抽象满足”。她退回食街,走回马路上,决定仍旧先找个楼最高最大的旅馆住下来,一切的吃还是在旅馆里解决。
她明白此中计较与想法十分矛盾,何以自圆呢?又岐视又怀疑又投靠,只能说各人有各人的疯狂意志吧!她有属于她的——战斗的意志,权力的意志,克服的意志——不近情理的爱与美的意志!释放爱与美?她承认在这两个字上丝毫无法建立理智,确实疯狂,她一向明白荒唐而疯狂,仍然只有自嘲的份——失去自由意志的人的意志。如果钱是这个城一切意志抽象的满足,那么他和她之间的性事,是她在她居住的城中,一切意志抽象的满足。
她选择一家牡蛎灰以及淡荔红为主色的斜式酒店,玻璃的巨大透明度,三百多个套房、两百多个写字楼的架式,使她觉得熟悉而稳当。心里盘算尽快在晚餐前和接头的人联系上,将胚胎活细胞和青春之肾的细节再确定。最好能找到饮水器或者蒸馏壶,装在暖水瓶里的热开水仍然使人不放心。搭电梯上楼的时候,她在钻饰吊灯下遇上一个印度人,缠着白头巾,白的恤衫上翻出荧光橘的领,印度人用世界语夸她美丽,问她是否可以一块儿度过午茶的时光,这酒店里的拿破仑派和奶酥都是极驰名的。她略略观望,点头答应,白天里有一个偷摸的释放,是对自己的歌颂。何况这小小的叛逆,也是一种得救的反击与报复——对他,虽然他并不在场,也不知道。
她在房里拨通了电话,找到满意的热开水,把一包十几枚竹枝虫倒进杯里,枯黄的竹白色与线虫的红,肉嘟嘟地夺艳,占满了水色和水色间的光影,她端着杯心下不禁骇疑——有轮纹的螺丝型,两头光中节圆,其实十分像大型的蛆,幸而细辨之下竹枝虫的脆硬质感,稍稍消减吓人的联想。
她按往常习惯,先去梳洗,浴室的瓷砖和壁纸,也是理性的牡蛎灰和淡荔红,带幽魅涵容的明朗。她贴近镜子,似乎晒了太多的太阳,对那些斑产生更大的刺激,她刺心地觉得像生命的白骨烧成了炭,青春早已久远。
一切只有指望这个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