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与智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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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梦书寄远

“I died for beauty,

but was scarce adjusted in the tomb,

When one who died for truth was lain in an adjoining room.

He questioned softly why I failed?

‘For beauty,’I replied.

‘And I for truth, the two are one;

We brethren are ,’he said.

And so, as kinsmen met a night,

We talked between the rooms,

Until the moss had reached our lips,

And covered up our names.

By Emily Dickinson

我为美而死,

还不及安适于我的墓,

就有一个为真理而死的人,来躺在我的隔壁。

他温柔地问我何以身殉?

“为了美。”

“而我为了真理,二而为一,我们是弟兄。”

于是我们隔着墙倾谈,像黑夜里相逢的亲族,

一直到青苔爬到了我们的唇边,

将我们的名字遮掩。

————艾米莉·狄金森

这就是我理想中你我的往还,在“美”与“知”的永恒追求中,如兄弟般的相依互敬,而唯美与爱知的天堂,其实却是灵欲脱离的“墓园”。“In the tomb”的意思正是,只有在欲望死灭的最后,两个人才能真正抵达纯情特质的精神层次,互为抛弃一切功能的施爱者,体验神话里的romance,体验乔哀思说的,对方的“光芒”。完全的唯心主义,就像弥撒最后的两句,“愿主与你们同在!”“也与你的心灵同在!”你终于觉得一个人住进了你的心里,“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人能及的了解”,走到那里都不觉得孤独,正如感受“耶稣是生成的而不是制成的”。它让活着是为了建立彼此“心灵与你同在”的理想。

我知道你明白。

追求纯粹的精神体验,应该也是人格中真正的抒情品质,纯净的美学态度。事实上我们对所有事情的看法,都反应着我们的美学态度。即使是天各一方,凡事若彼此想知道对方怎么想,只要放在“纯情特性”里思考,脱离功能,就绝对不会失去了解了。“智能是男性的,生命却是女性的。”我们身上此消彼长不停修正的觉悟,将使我们的作品,渐渐成为深邃悦人的光体,我感激你与我偕行于心灵与才华的进化,更感激你时时施予我的、不着痕迹的取悦。

相信我!浮世的墓园,精神的乐园,是璀灿缤纷的、才华的花园。

不必等到In the tomb,我们才能有这样的觉悟吧!

因之我最希望的,当然是你能早早离开名利的杀戮战场。

你能舍弃娇脆虚荣的光环,回归任真自然、素朴相待的简静;离开欲的废墟,真正沉潜、真正拥抱艺术吗?

我永远在宁静的喜乐之地等你。

不要辜负我的等待。

忘了告诉你,前一阵子突发奇想修了好几堂陶艺课。教课的陶艺家棱骨清瞿,留着一头干黄稀薄、贴着两只招风耳的长发,整个人一派焚烧的柴与烈焰的趣味。第一堂课他教我们学做低温陶版捏塑,先用滚筒把陶土杆平整以后,试着做些鱼、杯碗、方盒,捏些花朵点缀,也学做些小小的陶章,素烧以后可以印在器物上,成为连续的纹饰。我带了些讲埃及与玛雅文化的书,翻着做设计图案的参考。陶艺家从工具箱里拿出几颗他自己的旧陶章做示范,每颗都不过只有拇指的大小,有几枚方的,连起来是篆字的山川日月星辰风雷,另外两颗椭圆章是对生的荷花,还有些像小小的双钱形瓦当,刻痕俊逸匀整,叫人爱不释手。我正刮黏着一个方盒,想印点图案上了釉以后做信匣,对着那些陶章打主意。一块儿去上课的好友看穿我的心思:“死了这条心吧,不要想跟他要,借都不会借你,他是出了名的小气鬼,自己做吧!”

他的手很巧,几分钟内就示范了一个手心大的小钵,捏了朵单叶玫瑰附在钵沿。玫瑰花瓣质感厚软,每一瓣都有着温柔的力道。他在第二堂课里,把素烧出来的小钵上了象牙白的冰裂釉,玫瑰是浅浅的豆沙与豆青。我的方盒素烧以后,盒盖却歪了。小玫瑰钵上釉烧出来,花与叶接合的部分裂开了一道缺陷,算是烧坏了,陶艺家竟然慨然相赠,我用它来盛几块剔透的花石,搁在兰花架上。后来陆续在好几个人的屋里,发现他烧坏的东西,裂了鳃的河豚,红绳系着挂在墙上,鳍与尾的俏活,一看即知是他的指痕。沿着把手往下崩开不能盛水的茶壶,通体树叶、香蕉皮、松果、报纸、铁丝……混着“勒烧”出来的黑金紫绿,斑斓艳美。

于是,每一堂课我们都期待他的缺陷。

还有,我书房墙上有一只白藤皮编的细巧笼子,你记得吗?形状像大些的角粽,侧边用麻线来回穿织出辫子纹的滚边,顶上有圈提环,我叫它放生鸟笼。留着它,因为曾经关过一只小黄雀。

清迈寺院门前,找得着这样的放生鸟笼,挂在金红的柿子和毛绿的菩提树间。黑脸亮眼的小男孩摘下来,捧到你眼前,花钱买了它,你就可以当下把藤皮掰开,把黄雀放出来,还它一个关不住的春天。那儿的寺院华丽沉稳,是诸色自在的澄澈,站着站着,很难说服自己不去顾怜忧眼溜着你的雀儿,你一定会买下它,单纯的哀矜成了守护者的庄凝。望着它从手心里飞出去,飞进寺院夕阳的光环,极好看的自由者的身姿,你永远都会记得。

寺院附近还有许多芭蕉姹黄的陌生巷弄,我在那儿逛了一会,走岔了几回。弯弯拐拐竟然回到了寺院的另一头,你猜我看见什么?小男孩高高低低地跑着,捉回那只小黄雀,关进另外一只新笼里。

不能忘记的还有另外一只大海龟,在一个海浪黄浊的小岛。长长的青麻石堤岸种着许多紫须的榕,沿堤可以一直走到妈祖庙,那儿的人管妈祖叫“妈阁”。你在沉香曲游的供桌前,可以找着关在玻璃箱里,也等着放生的大海龟。许多孩子围着嬉闹,追着玩摔在地上霹雳响的擦地炮。海龟沙黄的壳背上,驮着厚厚一层铜板。我也要捐,好友劝说别捐了,海龟必是放了又捉,捉了又放。

一向认为善德的生活,要的不是思考,只是决心,决心选择对一切怀抱正直与善意,也许最后证实,所有结果仍逃不出一场游戏,一场欺骗,或者伤害,或者误解!但身在其中曾经真正的真诚以及选择了善德,又何必忧惧?何必防御后果?不也是另一种飞翔的、自由者的身姿?所以还是捐了,捐了很多。

我一直留着这只放生鸟笼,记得自己曾经释放生命的真诚,而且决心永不放弃选择善德、选择放生,即使只能是片刻。

一切崇高的“美”,都来自禁忌的制约,任何桃花源都必须建构在禁忌里,爱情当然更是。最大的制约或许未必能给予最高的美,但绝对没有任何一种美是因为毁弃制约!正如青鸟神话或者潘多拉的盒子,在禁忌的禁制里,才有再生不死的完美。服膺同一禁制,才能真正携手偕行。只要不打开禁制,青鸟不会飞走,封印不会揭示,浪漫的爱情乐园就不会消失。莎士比亚写了无数的女人与爱情,全是复杂破碎纠葛,他唯一肯定的,也只有罗密欧与茱丽叶,因为那正是禁忌未被打开之前的完美。而不要破坏单纯的精神情谊,就是存在于你我之间的禁忌。

买了些浮水蜡烛,放在装了水的玻璃缸里,一朵朵漂在水上,圆圆的像白莲花,水里再放点小玫瑰紫罗兰,或者揉碎的风信子。把屋子的灯全都关了听萧邦,帕格尼尼……什么都好,廉价而宫廷般的梦。

今天还想告诉你我的另外一个领悟。

好的创作者的才华,应该可以提供自身两层直觉,可触可摸、可视可睹可言诠的浅层直觉,还有因显示自身心理形式的复杂性、包容性,而因之使人震憾的深层直觉。但每一个人都会犯怯于暴露灵魂、不自觉美化作品的错,结果只停留在浅层表达,灵魂遮掩太多,只想作品浪漫绚美,那其实是浅层浪漫,创作者应有勇气写得比自身的灵魂更复杂,更具对魔性的终极包容,作品一定是更美而非不美。天堂没有伟大的文学,地狱才有,魔鬼的人品写地狱,这是平凡;天使的情操写地狱,这是非凡,条件是必须永远做天使。天使会犯错,但更会告解般认错,不要相信魔鬼才有能力描绘地狱,也不要相信描绘地狱的,必非天使。

天使的情操,我想应该是内化的纯真,唯有内化的纯真,可以包容一切心理形式的复杂。

记得吗?崔斯坦与依莎德,比圣杯传奇感动净化过更多的人,但丁却是在地狱遇见崔斯坦。

而表达深层直觉的过程,需要通过观察、整理、凝聚、抽象成一定的形式,然后成熟为风格。这个过程需要的能量,应同实践的激情,为同一种来源的能量。所以一切实践皆将耗费能量,仅仅成就行动而已,无多余能量成就整体创作的完美过程。

所以,什么都可以想可以写,千万不可以做,如果我们想伟大。

“精英不是没有了,是大量屈服于政治机构,屈服于大众媒体,这些是人们忘了指责的堕落的、失去理想性格的新精英。”所谓理想性格,应该正是你我之间体验的“纯情美学”吧!一种脱离功能、毫无私欲的精神哲学。爱情需要美学,政治更需要!

我该完全对你坦露我的内心世界,不该带着面具去见你。

后院屋顶的横梁上,飞来一只灰面鹫,有山鸡那么大,月光水溶溶里,几根白桦秃了枝,枯枝与灰鹫,幽咽离声的绝配。

梦见一棵繁盛的樱桃树,像绿纱帐子挂满了小红珠,树下一只泥金与玉绿的孔雀,卷着长颈子睡了。

早上去农夫市场买花,然后又去downtown看兰花展,买了三棵嘉德丽亚,直觉我能照顾,虽然是出了名的黑手指!爱兰花的痴人真多,Wall Street 那儿还有北美最大的,据说也是全球最大的花市,美得轰轰烈烈至今仍无法形容,但那要天一亮就去。美国大楼简洁,繁华都在楼里。

才华不是用来规划良好人际关系的,我支持你偶尔难耐的讥诮。

你不觉得尊敬,比爱还更像爱?

爱恨交织是错误的语汇,欲恨才会交织。

说乔治桑与萧邦间是爱,不如说“无私的利他性友谊”吧!乔治桑照顾多病神经质的萧邦像照顾“孩子”。珍惜他才华盖世,生活在一起九年,也还是“圣洁的友谊”,岂是“利己”或“互利”的爱情可以比拟,这里存在的就正是尊敬。萧邦的个性,对人总是先热情有加,而后极端厌恶,翻来覆去难以捉摸,从来不坦露内心的真情,无缘无故大发脾气。乔治桑的朋友都说,萧邦是她“精神上的吸血鬼和苦难的十字架”,但乔治桑从头到尾原谅他,还认为他是最和蔼隐秘谦逊的……福楼拜与乔治桑之间,也许更多一分像爱。福楼拜的屋子明净优雅、鲜洁有序,很会过日子。两个人互相造访“像两个行吟诗人”,“相信艺术和理想”。福楼拜认为她“伟大”,“崇高形象的升华”,太谈得来,“如果她搬到别的星球去,他也搬去”。其实乔治桑与许多世界大师都交往深入,共居过长长短短的时间,缪赛、梅里美、雨果、李斯特、莫里哀、大仲马、伏尔泰、但丁……从七天到九年。

就属萧邦这一段最动人,纯洁的母性与友谊,成就了她自己,还替我们留下了一个旷世奇才。

我期待和你并肩去搜寻许多心仪已久的古董书,你替我浇灌养活那些艳色添香的野藤花,你喂野鸽子的时候,我愿坐在阳光暖处静静望你。

有时也会想为你擦地板、烫衣裤、烧饭,照顾你,像对待一个亲人。

当然,最好只是短暂!

买了两只鹦鹉,一只嫩黄色,颊上两圈红,“对镜贴花黄”,另外一只浅灰色,颊上两圈蜜橙,冠也是蜜橙。早上练琴的时候,它会在我两肩摆渡般踱蹀,手指撩撩它的胸,就会亲昵地站到你的指端上。洗脸的时候就带它去照镜子,现在它正栖在我的发窝底,也许该试试教它唱歌。刚来美国那年,有一天看见一篇文章,一个单身汉养了一只鹦鹉,刮胡子的时候它就停在他肩上,还会学他吹口哨。好几年以后,有一天在超级市场,看见一个穿毛格子披风的女人,肩上也停着鹦鹉,那女人托着几颗葵花籽,嘘着嘴招呼鸟儿啄食。我想就是这种鸟吧,修长高雅,完全不是八哥那种乡气。这么些年了,总是忘不了,别的鸟从来没有喜欢过。今天居然真的有一只、两只,停在我肩上了,还是它!说不定是我几世的梦中青鸟,终于飞回来。鸟与人间也有巧遇吗?

“帘钩鹦鹉夜惊霜”,照诗里的说法夜里太寒,鹦鹉就会叫,也许需要个保暖的棉布罩子。

“美自有它自己的构成与绝对,完美的形式、思想、感情的组合,美不需要别人证明,美可以证明自身。”

繁华热闹的生活,并不代表精神核心的宽阔;孤独静观的日子,也未必活在比较小的时空,更不代表需要依赖,也许是更不依赖。

阅读就是与古人来往,所以我只是与时人的人际关系浅,与古人的人际关系深。谁说我不娴熟人际?

你在天津旧货摊给我买的、画着宝黛的小笔筒,我搁在窗边对映着清晓桃萼,更显得淡糊糊的所以美。红楼梦从头到尾说的是“都云作者痴”的“痴”字,“痴”这个字非有长长的大梦般的岁月不可,我有过一些杯子上头也是画了十二金钗,美而单调,原来是太新了,不可能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有一年慕名去找刘旦宅彩绘本红楼梦,画得真的很可爱,也是太新了,倒是买过一本《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毛笔的手抄影印本,脂批是朱砂笔写在天地和夹文里,可惜不是善本书或者圣经纸,就是用印书纸印的。

那笔筒如果搁在你的窗前应该会更好,你的窗框上盈盈满满的桂花香与溪水清。

知己的心灵情谊间,可不可以也用这样的句子?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