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在拘留所的水泥长条椅上,隔着铁条门,征忡地探头望那位正忙着用计算机,清查你是不是有前科的女警,从背影望过去,她有一截窄口陶瓶般的脖颈,倾斜的瓶口,插着墨色纠结的发网。你定了定神,告诉自己别慌,她必然徒劳无功,在计算机档案里,你是皎月般的洁白无瑕。等他来帮你办好保释以后,找律师打官司,这年头只要肯花钱,什么罪不能漂白?何况在这个无耻的年代,男男女女亦盗亦娼,两皆擅长者比比皆是。偷点东西,芝麻绿豆大的事儿都算不上呢。你抬高上身,在不锈钢盥洗池上的方镜里,看见自己虚洞般的黑眼珠,渐渐又有了泪质的饱满。根据一项心理学的统计分析,承认曾经想过顺手牵羊,或至少已经得手过一次以上的白领阶级知识分子,比率起码高达百分之三十,不过,失风被捕的仅仅占了百分之一,官司败诉判刑那就几近于零,足见此中高手云集,像你今天这样阴沟翻船,也实在是太逊了。尤其现在仍紧紧套在你手腕上的红胶名条圈,枫血般烙印着无颜,使你一遍又一遍记起,刚才那一段双手让手铐反铐在背后,被拖进警车逮回来的窝囊,冷锥锥与热纠纠在整张脸上相激,仿佛寒毛也凝冻成了细冰丝,蛛网般在炭火前崩裂。
真是太逊太逊了!
沿路不知有没有熟人瞧见?
你那到处偷鸡摸狗的坏毛病,必须彻底改改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你终于晨光般升起柔柔的委屈,有一点接近善德,游离在你的空气尘里,久违了的羞耻。
长廊尽头是两排男子监狱,几个穿蓝囚衣的犯人,正出来打扫,你看得清楚他们,他们看不清你。你不自禁用手遮挡在眉心。
其实你爱旅行,因之也几乎偷遍全世界,你自己说的“借来用用”,顺手牵羊出神入化,从纽约第五街的阿曼尼香水,巴黎机场的圣罗兰丝巾,波兰街头的木雕贴锡花小首饰盒,阿卡波可的白银蓝玉鬼脸形别针……,简直就像世界是你的储藏柜衣帽间,就连瑞典蕾丝店纯手工缝制的胸衣,你都有办法闪进试衣室里,雍容自在地穿出来,扬长而去。今天这种小场面,竟然会失风!你到现在仍怀疑是梦。尤其这些年来,你早就忘了这一切一切属于可耻的不该,以及稍一不慎即将负荷的灾难,你一直的观念,长期只盘桓在怎么样可以“借”得更不费事而已。
说起那件纯手工胸衣,即便在此刻的窘境里,你都油然漫滋着狂喜,你到现在仍然珍爱,那罩杯全部用象牙色的瑞典手纺纯丝,织成一朵一朵风铃草,连缀成扇贝的凹型,贝蚌含珠般再裹入柔软的纯丝绵,乳沟的部分,芭蕾舞鞋式交叉穿系着软带子。啊!真是娟娟静静不可方物。你几乎又看见它典丽地烘托着你36C娇不胜力的乳房,那弧型钢圈完美的契合,源源不绝地释放出一种似乎让姿态、激情、歌咏、舞蹈一起揉合的强力醉感,血管、神经、组织都升起魂魄荡然,你穿一回禁不住形容一回给他听,他说他了解。正如同他每次鱼唇般啄着你珊瑚的乳尖时的微醺——啊!仿佛艺术创造时的醉境,还有,仿佛每一次站上颁奖台,领各类艺术奖章,接受作品被肯定的颠恣。一种潮涌般爆发的、充实完满的内在冲动。关于你的一切心情,他说他一向有死生契阔的熟稔。
女警略重的鼻音,嗡哝哝地从对讲机传进牢房里,门自动开了,她叫你出来再做一次指纹核对,从进来搜身做笔录到现在,三个钟头里,你已经在指纹比对计算机前,按捺了十好几回,手也洗了十几遍,女警一次又一次抓着你的绵软十指,在摄影玻璃上滚来滚去,还仔细端详触摸了你的指节,分析你是不是曾经磨平了指纹。因为逮你来的男警,手上握有店东当场搜集的目击证词,上面说你来来回回穿梭全楼,拿了又拿,被抓后竟又一派闲闲镇定,甚至浅浅微笑,必是集体行事,你偷的却又只是几对不值钱的14K耳环,极可能是刻意声东击西掩护同伙,所以把你以蓄意潜入行窃,当场人赃俱获的重罪嫌收押,你的大将之风激恼了他们,把正在外厅办交保,焦心如焚的他,尽量地多拖延一点时间,他们认为必然可以诱引出你们的党羽。
他们都错了,你的同伴确实只有他,他挽着你的手一起走进店楼里,他是同伴却不是同伙,终归因为他爱你深如宠溺,虽然多次软硬兼施逼你戒掉,一旦知道难以如愿后竟也妥协般一笑置之,更何况他根本无法掌握你什么时候会突然起意?久而久之倒仿佛成了沉默的支持者,替你那无邪的无耻铺展了有何不可的地毯。刚巧你的“借来用用”又都是见猎心喜神来之笔,带着窥探、冒险、战栗、快意,极为精敏的乐趣,你根本不想他破坏,你刻意保留那暂时的醉境只完完全全属于私己,他从来也无法防范你。正如同野火燎原般掠夺与偷情的乐趣,仅只属于掠夺者与偷情者个人,尤其是在一大堆假道德真嫉妒的电眼监控下下手,又帅又爽!你和掠夺者兴偷情者一样,都是偷鸡摸狗的、陶醉的人。
那回也就是这样的心情,你在那家瑞典调整型内衣店,从装饰着紫缎玫瑰的衣架上,如遇知己般怜惜地拿下那件胸衣,然后优雅地走进试衣室里。秋葵绿的试衣间挂着白纱,仿佛降着诗意的霜,红丝绒金质扶手的拜占庭圆椅,是一只霜夜里的柿子,悬在白纱外的灯有月亮的体贴,而褪去了衣裳,裸身托着胸衣与乳房的你,侧身轻轻把乳揉进胸衣里,正是那红柿中与果肉温存厮磨的果核。
你就这样穿着它,套回你那一身昂贵的圣约翰纯黑针织贴身裙,把旧胸衣叠好塞进肩袋,莲步袅娜一路走出铜雕玻璃门外,你脸上的端凝就是无与伦比的华贵,当然,还有,谁也不会怀疑穿一身圣约翰,戴香奈儿水钻项链的人是贼!
啊!算计过的道德,技术性的廉耻,可逃脱的惩罚,你像化妆与调酒般娴熟。
是谁教会你的呢?你是如何天启般开凿出这层深刻的奥义呢?
一个蓝衣囚犯朝你这儿扫过来,拖鞋塌拉塌拉,敲着即兴节拍的祭典鼓,这是你第二回在牢房里和囚犯打照面,再度面对这灾难的即临感,此刻你终于逼迫自己模糊的归纳,似乎正是这一生前后两次的遇合,使你内在某一个中心点连续两次分裂,从前第一次分裂势如裂瓶,使你毕生受用不尽的学会,惩罚因充满鱼肉的腐腥,而应该掩鼻逃脱,道德因出个价钱就能买,所以要精打细算,说到廉耻,技高一着就是人中龙凤,身段流丽如冰湖激光。现在这第二次的分裂,纵向裂痕扩散,内在于是铺满碎玻璃,为了使玻璃碎片不致于割伤灵魂,你现在正现学现卖着新的启蒙,至于罪恶,当然是没有什么不能漂白的!
“出来接电话。”女警从麦克风里叫你,牢门的弹簧锁跳开,女警指指离她一丈远的监控区,把电话筒递给你,你在她蜿蜒的腰线下看见有可能对付你的枪。
“你好不好?”
“不好……”
你听见自己水中金粉般哽咽的喉音,奔向他急切的呼唤,你一向最知道怎么控制他,正如他一遍一遍地说过,他是一株高大的兰树,你是兰树下他亲手种的一株豌豆藤,那藤攀着兰树生长成不可能的高度,兜着整棵树梢开满轻紫粉白的豌豆花,就像大叶兰树丛里,栖着千万只拍翅的蝴蝶,他说他最动心的就是你那样完完全全的依附,那依附本身,就是一种缠绵的存在,他可以为那存在,毫不吝惜毫不反悔地付出一切代价。
“不要哭,不要哭,我现在是康德黎救国父,一分钟都不让你多等,马上就可以出来了。别哭!”
他还镇定着体贴地说笑话安慰你,你果然笑了,给他一点加加油的勉励。通话时间结束,你听到电话磕拉切断的声音,现在,你真的可以宽心了,甚至哼点歌,或者好好回牢房里打个盹,惩罚如果充满鱼肉腐败的腥,他必用他的生命护卫你,替你背书,替你防腐。
让他去愁吧。如果牢房有枕,真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只是这么一折腾,月底以前要赶着送件参加的“国家艺术创作金翼奖”,恐怕就赶不出来了,他新配的釉色,窑温极不容易拿捏,要重复试烧好几回,何况,做完他自己的还要做你的,金翼奖得奖人,惯例皆可以受聘进入“国立现代美术馆”,今年听说副馆长空缺,像你这样感性艺术气质上流名媛风姿,多么适合这个光环典雅的职衔!他答应一定让你如愿,他是出了名的得奖专家。你们向来的分工是他负责创作的全程,而你,负责让他在过程中,处于一种常驻的醉意,一种浮士德式的“春心无限”,如果完美的伴侣,可形容成神祇顺手一撕为二的月亮,那你和他就是顺着撕痕找着的彼此。副馆长的缺,你们是那么有把握手到擒来。
“千万别来不及呵。”盈盈的愁怀,毒毒地恨恼,使你的眼底抹了一圈枯黄的涩意,像眼窝敷着柿子霜浸过的表皮。
你把身子贴在门边望了望,蓝衣囚犯晃荡半天又朝这儿扫来,光脚套着黑软皮拖鞋,带过脚镣的痕迹,那骨肿的后脚跟,是那么惊人的似曾相识,使你方才那阵模糊的归纳,反射般立即催促记忆重新洗牌,蓝衣囚犯忽然有意无意回头瞪了你一眼,眼珠里无明的浑浊,像被筷子搅乱的两罐石灰水,略带低能智障的嫌疑,你震了震,灵魂的脚踩在碎玻璃上的尖响,啊!和记忆库里刚洗出来的那张牌,完全吻合的眼神,那个因你出庭做证,判了无期徒刑,最后听说被狱中毒贩整死的抢匪。抢匪就三度用这样石灰水般的眼神望你。而最后的一回,石灰水般的无明似乎干涸,洞空的眼珠,竟仿佛子弹射穿热焚过后的两个黑孔。
你一直没有忘记那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