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与智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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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偷鸡摸狗的人(2)

抢匪抢你的那夜,薄薄的雨飞飘在霓虹灯影中,蓝空与湿街成了大地的万花筒。那几个星期新上任的法务部长,雷厉风行地饬令全面扫黑,销案业绩定得太高,大大小小的警察分局忙得焦头烂额,你当年交着的男朋友,父亲是个地方民代,整条街上水晶城堡般最巍峨的大厦,就是他们家的酒店,是那个城区奥秘生辉的神话,楼里楼外随时召得出三百个吞魂吸魄的女子,男朋友每个星期都要到管区大叠大叠的送钱,男朋友说如果黑道是武保镳,警察就是文保镳,两边都是兄弟,大家油水共沾,你因此常常也跟着去局里转转,黑白兄弟都成了你的护花。

那天你独自逛完夜市,盘算着该不该冒雨到水晶城堡会男友,你拎着小古董箱般的铜锁提包,轻跳过几个涣着纷红骇绿彩晕的水洼,忽然有人伸手拉你的提包,像游戏又像捉弄,你以为或是好友邂逅开开玩笑,正想叱咤喝阻,手一松滑,就看见前头一个宽眉大背穿蓝雨衣的男人,摇颠昏、慢温吞地骑着一台破旧野狼一二五,呵!这是抢劫呀!抢匪把你的古董小包虚空中挥了挥,咧嘴笑了笑,简直有友善的答谢之意,你惊疑地看着抢匪,抢匪也看着你,雨夜里一双搅乱的石灰水般的眼神,摇头摆尾骑野狼走了。

你庆幸提包里只有一张钞票几枚零钱。

第二天抢匪居然就被逮,男友得意地像株扩张叶片的羊齿植物,炫耀着他的丰功,局里的文保镳们听说抢到自己人了,那还得了!特别成立“出草特令”,全局出动二十四小时埋伏,一个晚上就抓着了,立即请你过来做笔录。你看见抢匪仍旧穿着蓝雨衣,坐在靠墙停摆的野狼上,与你第一次眼神交投,子弹射穿的黑孔里有血的脉络,凝血般呆滞的脉络。

“像不像抢你的人?”

“很像,可是下雨天真的看不大清楚。”

“很像吗?”

你不是很有把握但点头。

然后你就跟男友去一条还有补锅匠补鞋匠的巷子,吃了一大碗加满酸菜的牛肉拉面。再转回局里,你随意翻翻逛逛,充满不稳定权力的地盘,四壁总有一种敬迟的、类如陈年豆酱木桶的气味,或者疑似渍过长久岁月的狐臭与精液。你沿着走廊一路推开又合上几间空办公室的门,走到走廊底,顺手再推开一扇,门上嵌着的毛玻璃,印着水波的乱纹,你看见抢匪脱得只剩内衣裤被绑在两张长条椅上,两跟粗肿绷直的腿,仿佛黑泥塘里泡大的莲藕,几个文保镳们正用辣椒水灌抢匪的口鼻,用电棒搔他的脚心和已经发红的下体,你惊呆了,你匆匆被拉出门外,文保镳的队长追出来,表情懊恼地要男友交代你千万保密。

“大家都是自己人呀!”

你的铜锁古董小提包找着了,据说在废弃的河床石堆里,人证物证确凿,你很快就必须出庭指控。

你在法院隔着栏杆,抢匪带着手镣脚铐,高台木锤、匆匆忙忙,当铺掌柜的气氛。检察官只问了你两个问题,“这是不是你的提包?”因为有张身份证在提包里,你必须说是。

“这是不是抢你的人?”你仍然回答雨夜难辨,可是极像。

调查庭这样就结束了,你有些雷大雨小的失望,好歹紧张了大半天。你听到脚镣凄零拖地的沉响,法警半挟半推着走。你刻意追上前,最后一次瞥见那空孔无明的眼神,黑黝泛紫伤痕般的弹孔。

很久以后你才知道,抢匪被判无期徒刑,一共被起诉三十六件抢案,那年黑名单上积压过久的所有大小呆账般的案子,都算在抢匪的头上,好几个武保镳兄弟因之免掉被“扫”,其中至少有两条大尾,男友省了半年的油水共沾。局里销案业绩高挂全国之冠,文保镳队长一口气直升机飞入警政署。

啊!算计过的公权,扶术性的公信,可耍弄的公众!

你因之学会的、对付这个俗世的智能,要言之应如何标帜呢?你有难描难画的感觉,但有一回和他坐在电影院里,你却被几句雷电般的对白,直接击中了内在生命的核心,击中了已经分裂的心灵实体。那对白简直就是你灵魂的知音。

“生命是一场骗局,放纵是行为典范,无所谓是道德指针。”

“出来接电话。”

女警又敲敲桌面叫你,窄口陶瓶般的颈脖,拉长了像造纸厂的烟囱,整张脸是一张粗纸筋的瓦楞纸。

“你好点了吗?”仍然是他,也只可能是他。

“嗯。”青柠檬色的光,照着监控区的你,你像住在一个传说的水囊里,或者女神的试衣间,这个世界就算立即劫毁成灰烬,只要有他在,有他的声音在,都可以安身,你非常肯定,你的语色于是婉转。

“我刚刚坐在这儿等你等得着急,就到外头花园转转,你猜我看到什么?我在草丛里看到两只蝴蝶做爱!赶了好几下它们居然飞着做,我再赶,竟然边飞边做,飞到树叶上还做,抵死缠绵分不开!唉呀!如果你看见不知多开心。”

他的温柔一向是不着痕迹的取悦,如泉水从圆圆的深井里涌出,把你沉淀在清澈里。

“你放心,这场官司花多少钱我都打,绝对不会让你留记录的。”

“我们会不会来不及参加比赛?”

“靠你啊,你是我的醉感,能量凝聚的中心,没有你哪里做得完?”

他像剧场吟唱般夸饰地说,有他一贯的“伟大的取悦”。他对任何事情都有强烈的自制,唯独在取悦你上,常常失去折衷的原则。你对他的依赖,应该就是紧紧叨咬住了这一层。

“那个透明的小泪瓶已经烧好了,你可别再哭,留着把眼泪装进瓶里吧!别再哭!”

你挂下电话,女警客气地请你回牢房里,这回竟大开着牢门不锁,你在心里过了一过,嗯哼!不是查无前科自知理亏,就是陷阱!陷阱的可能更大。总之千万不能自己踏出门外,对付警察必须用对付黑道的办法,文保镳与武保镳血缘上是亲兄弟!你想起抢匪,很多年后,你从已经分手的男友那里听说被整死在狱中。在算计过的公权力面前,最要提防的是被正义捕兽般陷害!

逮你来的男警忽然冲进来,一脸的气急败坏:

“你刚刚在店里不是全部承认了吗,你现在再重复说一次!”

果然是陷阱,可惜低估了你!

你意味深长讪笑不答,双方心知肚明,此刻你最有利的雄辩就是沉默。等他花大钱请律师替你辩白,在谎言尚未被金钱武装成辩白之前,沉默才不会错更多。现在这已经是法律公开的真谛!

“你可以出去了。往前走连续两个左转就是大厅,你的朋友等你等了很久了。”

女警把一只装着你证件杂物的黄塑料袋递还你,你旋身左转走入长廊,昏昧的廊灯,照得长廊如暗涛卷涌难分潮汐的河,你飘然闪浪,眼底的涩意换成榴花的暖,你按指示牌再左转,走向你的英雄传奇、救美神话。

他像擎天的柱子雄踞门外等你。字宙般巨大无尽的等待,同他柱石的肉身支撑。

你还好,他倒饿坏了,却拣了你最爱吃的南洋酸鱼汤,鳕鱼加了菠萝西红柿秋葵洋葱,熬成怜肠惜肚的酸甜,他仍舍不得非难你,仿佛你刚逃离天大的委屈。

回到居处,你看见那只水晶琉璃般小小的蓝泪瓶,令你柔柔地感动。你立即盘算如何报答他的承担,当然最重要的,帮助他赶紧赶完参赛的作品。转盘上搁着他雕塑未完的陶土,带水分的塑料袋松松套着,泛着骨血汗液的湿润,是你和他具象化的魂魄一体。他要赶工就必须沉浸在那种常驻的醉意,浮士德式的“春心无限”,他一向说也只有你才能提供,那是巨大的激情,绝不是做爱,做爱多平凡,不过是一个萝卜塞进一个坑,他说他要的是以心与眼睛为器官的“完满的上升运动”宗教残酷的陶醉,生命快感的活力,陌路重逢般放弃对立互相顺服,灵魂因之丰满和谐、毫无斗争状态地射精在作品里,强力意志,得以在至高无上的美面前,欢欣鼓舞。那是深层的善与美,最原初的天谴,纯真化的羞耻,肉体力的高涨,同时抵达于艺术创造的峰顶。

他要的是这样的激情。

你每一次听他说这套长篇雄论都会发笑,不就是与你穿那件胸衣,偷几只耳环,同样的醉境吗?再简单一句话,不过是他的萝卜不必塞进坑。

他像死生契阔般了解你,你却觉得你是有个小的分身住在他胸腔,揣捏着他的心脏,比了解的境界还高!唉呀!不管他怎么形容,总之醉了他的意,就很有可能得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你那么想要副馆长的缺,何况今天实在也该犒赏他。

你想起了他看见的做爱的蝴蝶!

就给他两只做爱的蝴蝶吧!

夜深了,月亮青面獠牙,照得整个世界像时间的坟场,他的工作室在公寓三十楼,再上去是楼顶的红砖平台,冷冷青光煎着瑟瑟红尘,幻灭前的悲凉。他在平台上装了架秋千,钢质的圆管绑着绳索,底座却是只藤篮,你常常用来摇荡黄昏的光影,荡着荡着,完全是悬崖的憧憬。绕着红砖地,他种了好几盆延命菊,夜雾里仿佛一口口沉默的晚钟。

你脱掉他的衣物推他坐进藤篮,再褪尽你自己,如霜夜里的两只红柿,同时剥离了果肉与果核,你盘坐着他,两腿顺着藤篮钳住他的腰底,那重量摇摇欲坠,使他不得不反手托抱住你的臀,往后略倾,手心伸入你的耻毛区。你随势贴附他的肩窝,在他的眼中看见你投影的乳尖,像剥离的果核掉入圆圆的深井,他低下头,双唇仿佛沉井的铅桶,回绕着打捞井里的核。你伸长双臂略挺,如攀爬往绳索的更高处,那姿势的落点于是更精准,你感觉他的指端捂着你的女蒂,你的整个耻毛区,却纠缠与压抚着他的男根,那完全无法勃起无法结合的紧张,竟开始强烈地扩张一种驱向幻觉、驱向放纵的迫力,他紧紧阖上眼。你刻意地往下沉坠旋转,催促着藤篮摇荡,他理解地蹎足大移秋千,略过那排延命菊,向悬崖奔赴。悬空摆晃越荡越高的劲道,使他的指端,不自禁圈着女蒂使上蛮力揪拧,那迫力顿时昏眩般进入醉境。

他几乎痊变。

浮士德式的“春心无限”。

两只做爱的蝴蝶飞进暴雨的荒原。

他果然连夜烧出你的作品,没几天他自己的也烧出来了。你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成就感。

其实这一届金翼奖的主要评审,你早已私里打听过,正是那美术馆馆长,出了名的“火柴棒”,偏好在幽黑如火车山洞的暗房里,擦亮火柴进行女体审美,这样吃不了太大亏的投资,你当然不想错失,你也不想别人的火柴成为掠夺者。你决定安排送一盒火柴,等于买个双保险。当然,你不会告诉他。

他提了很多钱,替你打点完全不必露脸、绝对不会泄密的高级官司。他爱惜你的羽毛胜过自己。

你看他小心翼翼用海绵、保丽龙球、纸箱包裹着两个人的结晶,具像的魂魄一体,那低垂的额顶,罩着隐隐的光环,几乎已经没有人看得见,只有你能,你一直能,而且你还一直知道,那是叫做性灵的光环,被这个俗世与你彻底的嘲弄,却也是这个俗世与你唯一的救赎。

你一直知道。

你官司赢了。

你果然得奖。